第220章 如同花在翻飞
“师兄你累不累?”夏弥问。
“没事,你有多重?一百斤?”楚子航淡淡地说。
他正背着夏弥在船舱里跋涉,夏弥举着手电为他照亮,四处都是没完没了的碎骨,楚子航的判断没错,想要赤着脚在这种地方前进确实不是个好主意。
言灵能力虽然出色,但很显然身体机能并非她的强项,趴在背上的她柔软得和普通女孩一样。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问体重么?”夏弥脸色黑沉沉的:“最近吃得有点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楚子航无声地笑笑,懒得搭理她。他多少已经习惯了夏弥说话的方式,她胡搅蛮缠的时候,你大可以不理她,她也不会生气。
“这个姿势不适合挥刀,如果发现伏击者的话我会提醒你,记得随时准备释放言灵。”楚子航提醒她。
“呀嘞呀嘞!我一向是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夏弥挥动着胳膊举手敬礼,手电筒的光线被带得一晃一晃。
他们就这么缓缓地前进着,脚步声在幽静的空间中反复回荡。说来也奇怪,在解决了刚下到船舱时遭遇的那批死侍后,他们就没有再遇到过任何形式的伏击了,不知道是敌人已被杀尽还是被入侵者飓风带爆破的强硬风格吓到了。
“你说,这船明明就不是真货,可为什么连个点灯都找不着啊?”夏弥问:“自动灭火装置都准备好了,难道还差几盏灯吗?”
“就算有照明设备,灯管在刚刚的余波中也应该被损毁了。”楚子航说:“不过再走一段路的话,或许会就有免遭波及的地方,到时候你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你果然是暗戳戳地嫌弃我重吧!”夏弥喊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我会争取尽早长出双腿,告别寄生生活,好给师兄你减负的。”
“你的体重应该是九十八斤,看维度,体脂比18%左右,比标准值要低不少,根据哈佛医学院的数据,女性体脂比低于22%可能会不孕不育。我知道你昨晚刻意地没有吃太多夜宵,但事实上,你其实并不需要考虑减肥的问题。”楚子航的鼻尖上挂了一簇柔软的细发,这影响了他嘴巴的张合,于是只好微微侧过脸道:“总之,我并不觉得你重。”
“这真是……够学术的回答。”夏弥张张嘴,用下巴尖轻轻磕了磕楚子航的耳朵:“师兄你是老学究么?”
“对不起。”楚子航淡淡地说,他也承认自己在和女孩子交流时的表现远远不如恺撒。
根据他以前看过的情感专栏书籍上的内容分析,触碰异性耳朵这类的举动应该约等于一种暧昧的试探,更何况是在你赤膊着上身,背着一个柔软的妹子,你的鼻腔里都是她发丝间香味的情况下。
这算是在诱惑自己么?楚子航觉得应该不是,夏弥的风格总是这样变来变去,像是一个劲使劲蹦跳的兔子,或许下一秒那些无厘头的话就会从她的嘴里蹦出来。
若真是诱惑的话,那可真是刀剑齐飞无坚不摧的诱惑,可惜他这种人总是慢半拍,除了拔刀砍人,别的事儿都慢,中了女孩的刀,还要好一阵子才知道痛。
“师兄!”就在这时,背后的夏弥忽然低呼了一声,唤回了他有些飘远的思绪:“你看那是什么?”
楚子航半抬起头,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这层船舱的尽头,场景倒是与之前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在这片空地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
他放下了背后的夏弥,这里的地面几乎被之前的爆炸波及,哪怕是赤着脚也不影响行动,如果夏弥愿意的话,甚至可以以此为舞台,去跳一曲《天鹅之死》。
“电闸在右侧的墙壁上,帮我拉开,好么?”楚子航轻声说。
“好嘞!”夏弥噔噔跑远,很快,惨白色的光线照亮了这里,如果他们脚下的地面是水泥铸成的话,完全有可能将这里误认成哪座商场底下的地下室,空旷且黯淡。
楚子航抽出了村雨,缓步来到了棺材的一旁,他没有恺撒那样的听力,但也能判断出这只是一具普通的棺木,至少其中没有葬着活人。
“需要帮忙么?”夏弥又跑回来,站在楚子航身后搓搓自己的手臂,装作是在撸袖子。
“不用,你退后一些。”楚子航做出了一个会引起考古界怒火的举动——他用刀刃直接斩开了棺盖,紧接一个侧踢直接踢翻了那部分脱离主体的棺盖,沉重的棺木砸在地板上,扬起灰尘,巨响回荡。
“哇塞!”夏弥赶紧又退后了一步,探讨探脑地说:“这也算是半个文物吧?”
“我们不一定有能力这口棺材完整地运出去,而且这样处理更安全。”楚子航也退到了夏弥的身侧,平静地等待着烟尘散去。
“这里面埋着的,不会又是朱允炆吧?”夏弥瞪着眼睛:“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是第四具了。”
“看过就知道了。”楚子航缓步上前,止步于停留在了棺材的一侧,在低下头的瞬间,眼角猛地抽动了一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身着皇帝常服且完全白骨化的尸体,与学院前几次在墓穴中的发现几乎无异,所以,这显然也不是让楚子航有所触动的原因。
真正让他有些失态的,是位于尸体脸部的那副破碎的银色面具,只剩下了右半边的部分还罩在化为白骨的脸上,左半边则是暴露在外的骸骨,它黑洞洞的眼窝像是在审视着楚子航,不带一丝温度。
“又来了。”一旁的夏弥低声道。
“不,这次的不一样。”楚子航用刀尖挑起了别在尸骨常服后腰上的那一枚白玉内嵌红宝石的龙形玉佩,说道:“还记得么?过去发现的几处墓穴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能证明墓主人身份的玉佩或是印章之类的东西。”
“可是他身上有……”夏弥来到楚子航的身前,低头仔细查看了片刻后说:“而且玉佩上面还雕着龙……”
“因为他才是朱允炆。”楚子航说:“真正的朱允炆早就已经死去了,长生不老的传说是被人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戏弄时间的幽灵。”
“那这面具又是……”
“我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楚子航轻声说。
说完这句话后,他伸手向尸骸脸上的那副面具抓去,当指尖触碰到那不明质地的冰冷金属的那一瞬,过去的记忆翻江倒海般地涌上心痛,暴雨的呼啸声在不受控制地耳旁响起,楚子航没有抵抗,而任由那种感觉包裹、吞噬自己。
忽然,背后传来了柔软的触感,鼻腔中泛起阳光和洗衣液的香味,楚子航回忆起来了,这里是位于那座海滨城市东边的“孔雀邸”,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毕竟只有妈妈会给自己买这种柔软过头的床垫。
可是,这里不是他要来的地方。
他没有睁开眼,但是脑海中却有不同的画面正在一帧帧的翻过,有的是他骑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喊着“驾驾驾”;有的是男人给他买的唯一一件值钱玩具,一套轨道火车;还有就是那个男人自评人生里最拉风的画面,两腿分立,提着一柄御神或者弑神的刀……
越来越多的往事翻涌起来,他又想起了那平房外的阳光,漂亮女人在煤气灶前灰头土脸,孩子骑在男人的脖子上,男人满地爬;还有那杯该死的牛奶,加了一块方糖,在记忆深处蒸腾着白汽。
这一切的一切,是无数个临睡前的夜晚中,楚子航都会回想一次的东西,他回想每个细节,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忘记什么。
“脑科学导论”的教员富山雅史说,人的记忆很靠不住,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过去的事情就像是画在沙地上的画,时间流逝,沙被风吹走,记忆模糊,最后化成茫茫的一片,再也无法分辨。富山雅史说这其实是人的自我保护功能,试想你能记住过去的每个细节,永志不忘,那么一生里最令你悲伤、疼痛、哀愁的画面就会不断地折磨你,你总也不能从过去的坏状态里走出来。
可楚子航不想忘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还记得那个男人了,如果他也忘记了,那个男人就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那个男人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证明他的存在,就是流着他一半血的楚子航。
终于,就像是穿过了漫长的时光隧道,楚子航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了白色光芒中那站着的,如山一般魁梧的骏马,也看清了马背上的巨大黑影。
黑影全身披着暗金色的沉重甲胄,雨水撒在上面,甲胄像是蒙着一层微光。他手里提着弯曲的长枪,枪身的弧线像是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带着铁面的脸上,唯一的一只金色瞳孔仿佛巨灯一般照亮周围。
果然,对不上。
他指尖轻触着的那副面具,与记忆中奥丁的面具并不是同样的东西,他们的确很相似,却绝非出自同一人的脸上。
“嘿!神!芝麻开门啦!”远处传来男人的咆哮声,他像个英雄似的把手里的长刀掷向八足骏马的马头,那把名为昆古尼尔的长枪再次出击,男人跃起,被无数的金色流星包围。
“爸爸。”他不自觉地轻呼道。
眼前的画面再次开始变幻,楚子航看到了那辆在雨中飞驰的迈巴赫忽然停了下来,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回响在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上,驾驶座上的少年对着中控台大吼着“启动!启动!”
可是没有反应,迈巴赫的引擎发出了低沉无力的低鸣,这台车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也没法开动。
他看到了撞开车门飞扑出去,逆着风雨狂奔的自己。
雨点不要命的砸下来,楚子航的视线开始模糊,视网膜像是被什么东西盖住了,风雨声也因此止歇,转而袭来的,是流动的水声,他像是掉进了一口巨大的鱼缸里,耳边朦朦胧胧的传来了耳熟的交谈声。
他猛然醒来,看到了身前的二人之后,却又一下子愣住了。
真是奇怪的视角,他居然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和路明非。
“师兄以前没来过水族馆么?”
“我去游乐园比较多,水族馆的话只去过两次,一次是跟家里……”
“另一次是跟女同学一起去的?”
“嗯。”
“可以啊!快说说,是哪位巾帼豪杰?”
“仕兰的舞蹈团团长,你认识吗?”
“不认识。”
“那次我要跟她一起做一份以海洋生物为主的课外论文……”
楚子航被面前的自己用手指隔着玻璃指了指,这才恍然意识到,现在的他原来正在扮演鱼缸中海马的角色。
其实这并非多么久远的记忆,前几天在海洋公园水族馆跟夏弥初次见面的时候,他才刚刚回忆过这一茬,可是楚子航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这个关头,这些似乎不太要紧的往事会忽然地冒出来。
他想强迫自己尽快回到那条暴雨的高速公路上,他还有许多的事情想要确认,可是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他的神志再次恍惚了片刻,当楚子航再回神之时,脸颊上居然有一阵清凉的海风拂过。
“师兄,你说,咱们到底算不算有缘啊?”
“夏……弥?”看着身前躺在甲板上的女孩,楚子航皱起了眉头。
他能感受到,自己脑海中那块破硬盘的角落里,过去的影像正在强横地苏醒,潮水般向着他奔涌而来,就像是大群的野马在记忆的荒原践踏而过,清晰得疼痛起来。
可是身前的夏弥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也许咱们很早以前就是同学也说不定喔?”
“我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么?”楚子航呢喃着。
“师兄。”面前夏弥忽然坐了起来,仰头望着不知何时起布满阴云的天空,一滴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下雨了诶。”
雨?
楚子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风“嗖嗖”地吹着,那个逆着风雨狂奔的自己再度出现在楚子航的视线之中,似乎刚刚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这条高速公路,一直在冷眼旁观着过去试图找回那个男人的自己。
直到,远去的少年消失在了视线的末端,楚子航有些僵硬地把头扭了回来,想要再看一眼那辆雨夜的迈巴赫,当做是告别,这毕竟是独属于他的记忆,想要苏醒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
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大雨中,有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迈巴赫的车顶上,同样凝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双眼闪动着淡淡的金色。
她哼唱着那支爱尔兰民歌,风吹动她的小裙子,如同花在翻飞。
原来在那个雨夜中,望着远去少年的,并不只有楚子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