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淼离开后,这间草庐内的一切都同那颗几案上安静的头颅一般静止着,就连透过竹叶和窗洒入室内的阳光都不曾减少,黑夜不再降临于这间草庐之中,孤寂的漫长岁月似乎也因此显得不那么寂寥难耐。
路明非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如今的他只是一颗永垂不朽的脑袋而已,对于未出窍的魂灵来说,头颅不过是枷锁,这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缓慢了。
他不记得自己这辈子是否还有未竟的事业,每当自己试图回忆过去时,那种浑浑噩噩地感觉就会袭来,作为不散阴魂的他虽然不需要睡眠,但还是会觉得困乏。
无奈,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自己被斩首的那日,在空中转体的场景已经在思维中重演过千遍、万遍,以至于他觉得如果时光倒流,再回到那个刑场时,自己能把动作完成得更漂亮、更好些。
比如在脖子刚挨到刽子手大哥的大刀时,也许他可以试着猛一甩头,这样虽然会带出更多的鲜血、导致忠厚老实的大哥多挨上几滴血雨,但路明非也能在惯性的作用下,于空中多转个半圈左右。
他不知道死去的先人们是不是也跟他有着相同的境遇,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地狱与天堂,每个人在死后都会被囚禁于自己的肉体之内,当然他也就是想想,毕竟这种事每个人都只能经历过一次,他虽然是过来人了,但样本数据太少,作不得数。
路明非又想到了塞在自己头颅中散发着幽香的防腐剂,现在想来似乎阿淼的辛苦劳作有些多余,毕竟这里连时间都不会流逝,他的脑袋看来是注定永垂不朽了。
如今的他只剩下了满脑袋的胡思乱想,从回忆自己的断头饭吃的是什么东西,再到生与死之间矛盾的哲学问题,他什么都想,只要能让自己度过这空虚的岁月就好。
哪怕竹林间传来虫鸣鸟叫对此时的路明非来说都会是一场美妙音乐会,可惜除了那一缕阳光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
阿淼自那个清晨后,再也没有回来。
又是无聊的一天,就在路明非准备绞尽脑汁作诗一首的时候,一道忽然身影从窗外飘过,草庐的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突然间一切都变了,就连的阳光都消失了,狂风暴雨轮番呼啸而过,原本挂在窗外的风铃早就不见了踪影,天色阴沉的可怕。
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素衣的消瘦身影走入草庐,她贴心的带上门,又是长袖一挥后,外头风雨的噪声也一齐消失了。
“我回来了。”阿淼说。
如果不是行动不便,路明非真想跳起来给眼前的女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没办法,他实在是太怀念一个有表情、会说话的活人了。
阿淼缓缓地在几案前坐下,用手支着自己的脑袋,和几案上的男人的头颅四目相对,他们都很安静,好像回到了在湖边初遇的那个清晨,又好像是在草庐中轮流沐浴的那个夜晚。
“我很想你。”阿淼继续说,她的声音更轻了。
阿淼,我觉得那件水蓝色的长裙更好看些,主要是比较吉利,毕竟我已死去多年,你就也不必再穿着白色素衣为我送行了吧?路明非心想。
阿淼显然听不到灵魂的声音,她只是环抱住了男人的头颅,不再作声。
躺在她怀中的路明非,又看到了那颗曾让他感到炫目的心。
只是,如今这颗心的表面,原本耀眼的金漆正在不停地掉落,它的跃动不再如此前那般有力,许多白色的丝状物正在不断地包裹这颗摇摇欲坠的心。
能看到如此景象大概是作为灵魂的特权吧,可是路明非一点都不想要这种权力。他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阿淼还是穿着一身白衣来与他相见,这身白衣或许不是为了男人的头颅而穿的。
因为今天,是她自己的葬礼。
……
阿淼抱着他,缓步离开了草庐,走向了狂风暴雨中。
草庐前的遮雨帘下,是一口刻着金色纹样的漆黑棺材,她吃力的迈进的棺材里,心跳的声音越来越轻,行动也越来越慢了。
“我快要死了。”阿淼半靠着坐下,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似乎只是叙述了一件事不关己之事:“离开这里之后,我做了很多事。”
“诬告你的人被我杀了,当着他一家老小的面。”阿淼淡淡地说:“他哭着求饶,说自己背后另有其人,我问他是谁,他说自己不敢说,所以我杀了他。”
“我还杀了好多人,好多好多,因为……他们都该死。”阿淼笑了起来,努力地撑起身子平躺下,她还是紧紧抱着男人的头颅,他们一起仰着脑袋,不停有雨丝飘进棺内,可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以前我也疑惑过,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有些朦胧地记忆在脑中挥散不去。”阿淼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我知道得太晚了。”
“在你离开后,我只做过一次梦……”
“但那次梦中遇见的人不是你,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孩子……”
“不要害怕,因为在很久很久之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
阿淼的心跳,连同她低垂的呼吸声一起停止了。
她怀中的头颅还是呆呆地望着他们上方的遮雨帘,雨水落进了他的眼里,又很快流了出来。
暴雨中,他听到了另一个脚步声响起,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男人来到他们的身旁,左手握着一把绣春刀,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漆黑的龙纹扳指。
路明非努力用眼神瞪他,想让他离远点,别扰了两个死人的清净。
兜帽男人默默地看了他们一眼,在那个对视中,路明非是看清了他的双眼中燃起了稍逊于阿淼的淡金色火焰。
接着,他把手里的绣春刀像是一件陪葬品似的,放到了头颅旁边,一股强大的吸力忽然开始蔓延,久居于头颅中的阴魂遇到了自己最大敌人——他要出窍了。
男人耐心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路明非视角开始转变,他的寄生之所从那颗脑袋变成了被男人重新拾起的绣春刀。
路明非看到了棺材里阿淼的尸体,停止呼吸的她更像是一件完美无暇的艺术品;同时,他也看到了阿淼怀中双眼望天、面无血色的头颅。
一张没有见过的脸。
握住刀柄的男人单手忽然发力,一把抓起了旁边的棺盖扣在棺材上方,棺盖上巨龙纹样的金漆罩住了这对安静的男女,雨水终于不会再淋湿他们的脸了。
此时,阴魂的命运也来到了终点,他被男人收进了刀鞘,恼人的雨声消散,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他即将面对的,或许是一场千百年不变的永恒孤寂。
在无止境的幽夜中,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女声,声音一如那碗微甜的白粥般温柔,像是在呢喃着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能听清的悄悄话。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