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殿门吱呀作响,像极了此刻正濒临死亡威胁的大周,在用尽最后的力量,砥砺不竭,呜咽反抗。
同时,也冲破殿内人对此生风云跌宕过往的追忆和回溯。
滋德殿内,一片云翳流光,投射在龙椅中央,那份夺目的熠熠光辉,吸引住赳赳而来二人的全部神往。
“赵匡胤,你可知罪?”
安歌突然从幽暗中现身,以闪电之速将带着冷气的青云宝剑铦锋,直抵来者胸膛。
“太后娘娘,你已经输了。”赵匡胤身后闪现一抹轻浮的高挑,“汴梁内外已被我们掌控,韩通死了,李重进在江都被伏击,就连范质都已投诚,你没有任何指望了。”
“匡义,休得无礼。”赵匡胤一袭黄袍披肩,低垂着眼睑,并不与她四目直视,“太后娘娘自出世,已经历后唐、后晋、后汉和周朝四代更替,自然明白,乱世之中,强者为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太祖与先帝为强者时,吾等愿意忠心效劳,然强者不在,吾等便是强者。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微臣不敢推辞。”
“民心?”安歌冷笑道,“放任胡蛮之人在中原边境践踏百姓于不顾,转而反叛逼宫于自家天子,你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提‘民心’?赵匡胤,你已厚颜无耻到极致地步!”
赵匡义翕出一声嗤笑,无所谓顾忌其他,“那又怎样,即使爱民如子的周太祖,不也是从隐帝和李太后手中夺来的天下?咱们彼此之间,又何必谈些正统是非呢?只要你肯把皇位让出来,我们即刻就会北上,倘若你不肯,辽国铁骑就会南下,杀掉沿途的百姓,千家万家,你一时不应,我们一时不会出兵,每耽搁一时,便是数不尽的刀下亡魂。”
“拿百姓性命开玩笑,你们会遭到报应的!”安歌面对赵三尽显的丑恶嘴脸,极度厌弃,持剑的手中更加力道,“你们把妻儿独自丢在汴梁,就不怕本宫会杀掉你们全家么?”
“你不会。”赵匡胤闷哼一声,“你和先帝学做不来隐帝的龌龊行径。再说,若真杀了,殿前军出师有名,所以两边对你而言……都是死路一条。”
“认了吧,符太后。”赵匡义奸邪一笑,自得意满地挥动着手指,“看看谁回来了?”
大门敞开,灼热夏风夹杂着难言的焦躁,一并扑面而来。
伴着女童惊恐抽泣声,明晃晃的四柄刀身之上,架着三大一小毫不屈服的高昂头颅。
“宗训!父亲!”安歌惊呼,如万箭穿心。
“母后,朕不能离开汴梁。”宗训声音清澈明亮,不见丝毫胆怯。
他为安歌讲了一个故事。
原本已随夏虞侯趁乱逃出城外,然而,他眼睁睁地看到城外不远处,那个记忆中舒家老幼栖居制窑的安稳村落,如今却深陷滔天火海。
熊熊火焰中央,传来瓷窑浴火淬炼后、瓣瓣开裂的噼啪声响,声音之大,犹如铿锵有力的战前鼓点,迎着死亡奏响激昂和悲壮。
宗训想到不久之前的天清佳节,曾与父皇一同站在高耸的城楼,远眺那尊清澈至纯的天青瓷,还有城下泛着真心喜悦与感激的面庞。
他忽然懂得母后对他说的话——“你是大周皇帝,是父皇母后的骄傲。”
“它们绝不能被你们这些贼人玷污!天青瓷,只能是献给先帝的瓷!”清脆的焚烧声中,一位温润的青年,发出毕生最后一次振聋发聩的呐喊,“先帝啊,离青这就带着天青瓷找您去了!”
郭宗训被这段耀眼的回忆赋予无尽的勇气,“朕是父皇母后的孩子,继承父皇遗志,成为大周皇帝,就要和大周荣辱与共,生死在一起。”
那一瞬,安歌骄傲地笑着,仿佛感觉自己的孩子就在这一天忽然长大,举手投足间,无一不像极了郭荣存世的风骨气度。
符彦卿欣慰地望着外孙,满目张扬着坚定与自豪,与安歌遥遥对视,“我打了一辈子仗,见了一辈子人,真正令我符彦卿敬服的,就是大周的三位皇帝和我的女儿。太后,符氏所有家人,都会和你同在,无论生死成败!”
夏虞侯与绛珠亦践行承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逃生机会,他们知道,回宫的结果,便是要和幼帝、和家人一起,在无穷无尽的幽禁中,了此残生。
于是,他彻底恢复往昔插科打诨的模样,“娘娘,今时今日,我不得不说句实话。你赐婚给我们夏家的天潢贵婿,我很满意!今生能与娘娘并肩作战,我很荣幸!咱们此生没打完的仗、没喝完的酒、没杀完的臭虫,来生再打他、喝他、宰他个痛痛快快!”
如是其闻,安歌畅然大笑,豁然开怀,直到她转头望向赵氏兄弟,眼中充满无尽怜悯和鄙夷。
“赵匡胤,这一局我若认输,你会带人击退辽国进攻么?”
“只要你放手,我自然便会。”
“那你听过‘一空万有’的禅语么?”安歌眼中忽而泛起异样的光芒和神采,剑柄从他坚硬的胸膛缓缓抽出,“即使世间再无世宗郭荣、再无宗训为帝,然于他们心中,空无私欲,空无权势,一心为民——革除弊政为民,平定天下为民,放弃生命为民,万事万政为民。所以,他们会安然活在每一片云中、每一缕风隙、每一滴水里,活在万家灯火每一日朝夕相对的无上安稳里。那时,他们肉体虽已成空,却像天青瓷一样,在民心的传唱和感怀中获得永生,这便是一空万有。而这些高尚的君子之德,想必于你们,是永远不懂,更是用阴险杀戮永远也换不来、得不到的。”
“无论怎样,符太后,这场博弈,成王败寇,已然分明了。”赵匡胤捂着冒着鲜红血瓣的心口,眼神已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蜕变。对他而言,此时,没有比这句话更有意义的事了。
“世人皆曰‘曲高和寡’,我所做的一切不求世人皆懂,你们只知以成败得失论英雄。然何为成?何为败?胜者并非为成,失者也并非为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生成内心平静纯良,于万事无愧无悔,等到生命尽头,不会遗憾自己枉来人世一遭,更不会日夜惊惧行为之下,隐藏的之于命运的报应和反噬。”
安歌长长舒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好似正抚摸着后蜀时用点滴心血镌刻的铭文石刻,方才顿悟,原来冥冥之中,命运已悄悄为纯良之人,输送着最为强大的庇护力量,“世间得以风调雨顺、平静安宁,便是先帝与我,毕生最大祈盼。我的坚守,我的放弃,我知,他懂,就此,足矣。先帝定会于历史长河中,彪炳千秋。而以百姓性命取乐之人,必将遭受天报。”
说罢,安歌从怀中掏出彼时与赵元朗义结金兰时,对方所赠予的那枚玉簪,毫无眷恋地在手中一折两断。
或许,自始至终,两人本非应同路同行之人。
两只断簪疾速飞舞着,朝赵氏兄弟刺去,赵匡胤闪身躲过一劫,而另一只,则擦破赵匡义后股的浅薄皮肤,怒火中烧的他却不得知,这个伤口将是一个嵌入身体的诅咒,在若干年后,猝然夺走他此生最为珍惜的羽毛和荣耀。
符安歌双手被叛军钳制着,“赵匡胤,你发誓,务必会善待郭氏与符氏全族。”
“我答应你。”
“如若违誓,赵氏一脉,将会被敌寇屠戮殆尽、尊严扫地。”
他面色铁青,却也不得不按照安歌所说,一一起誓。
“你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永远都比不过太祖和先帝。”安歌被押解出门时,忽而停驻脚步,冷笑讥讽,“被本宫挟持时,你的手足努力激怒我,好似巴不得让我除掉你。我猜,后头又会是一出好戏。殿前都点检,惜福、惜命、惜时罢。”
显德六年,殿前军起兵反叛于陈桥驿,周帝郭宗训下达诏书,禅位于殿前都点检赵匡胤,赵氏入主中原,定国号为宋,改年号为建隆。
至此,大周十年国祚戛然而止。周帝降为郑王,符太后改称后周太后,分别幽禁于西宫和南宫,两人生离死别,再难相见。
赵匡胤登基后,怀柔而治,追封韩通等后周忠将,对外亦宣称保全前朝血脉,由此,政权获得平稳过渡。
与此同时,他迫不及待地发动攻蜀之战,自发兵至后蜀皇帝孟昶举城归降,前后仅仅六十六天。
深陷奢靡与享乐的后蜀皇族,在威勇强劲的中原人面前,脆弱得就好似那座用冰砖砌成的水晶宫殿——去伪存真,才知不过是一片虚无。
这日,内监推开西宫尘封已久的殿门,“圣上有旨,请后周太后前往勤政殿一趟。”
月光之下,竹影摇摆,她嗅到了故人归来的缥缈气息。
“君欣,你是知道的,朕将你视作此生唯一。”此时,站在心心念念半生之人面前的宋皇,紧张得犹如初见时青涩,“朕用尽十年时间,几乎将后蜀翻个遍,只想着,不论多艰难,不论你是生是死,都要把你带回家。如今,苍天不负朕的苦心,你终于回来了。只要你愿意,朕的后位、符家的荣华富贵,你想要的,朕全都给你!”
君欣依旧保持着作为花蕊夫人所彰显出无人能及的圣洁与高傲,她昂着山形峨髻,音色生冷如冰,“若我不答应呢?”
“孟昶的性命握在朕的手里,”等了十年,他再不想浪费任何时间,只相信如今自身拥有的强权高位,足以令她顺服得败下阵来,“你若不应,朕就杀了他,教你再无念想。”
“若我死了,你对我的念想难道就能消失么?”
见他果然哑口无言,君欣捂着嘴,花枝招展地笑着,一如从前的美艳绝伦,更隐隐透露着符家女儿骨血中的刚强和执拗,“睥睨天下如昶君,他的性命不会被任何人主宰。而他也知,即使我身若浮萍,心都只会系于他一人,凭谁也抢不走。你若偏要我这空灵无心的躯壳,随你处置,但我只有一个条件。”
“好!”赵匡胤顿时兴奋不已,“朕都答应你!”
“把你的皇位还给大周天子和太后。”
原本站在门前冷眼旁观的安歌,几乎愣在原地,一向视自己为仇敌且彼此已知并非血缘至亲的妹妹,此刻竟企图用世人最为渴求的娇贵身躯,置换她与大周早已幻灭的尊严与权力。
符君欣透过赵匡胤,看穿了立于不远处的安歌心中所升腾的万般疑惑。
朱唇翘起恰好一弯弧度,如勾起赵匡胤十年情愫纠葛的执念一样摄人心魄,“符安歌,年少时,我曾憎恨你夺走我本该拥有的一切,长大后,你无心的安排又将我的清白毁于一旦。所以这三年,我在蜀国折磨你、羞辱你,极尽所能向你发泄愤怒,但当我见你心如死灰的那一刻,我悟了,这辈子最感谢的人,其实也应该是你。”
她褪去了眼中的精明算计,仿佛又回到若干年前“意曙阁”那个彼此交心的雪中畅谈,“正因你的安排,才能让我遇到那个随之遁天入地毫不犹豫的昶君,我才能感受到最为刻骨铭心的幸福与快乐。这一生,或许已没有机会与他共白头,但这场爱恋,酣畅淋漓,不留遗憾。而你却因满目青山空念远,错付了本该拥有的人生挚爱。所以今日,我愿以残躯保你余生的权柄与安宁,偿还昶君和母亲对你的利用和谋算,更助你了却对大周先帝未尽的承诺与亏欠。你我之间,此生情孽了结,彼此亦不再相欠。”
虽为初秋,安歌却畏寒严重,她不知君欣是否能看到自己颈边氅毛拨搡之下,那份泯结恩仇的微笑隐现,“宋皇,你已拥有天下,还希望你能放过他们。”
“怎么不说话了?”君欣目光婉转狠绝地瞥向缄默无语的赵匡胤,“你那些惯常的虚伪伎俩和冠冕堂皇,当真令人恶心。”
随后,她摊平手掌,“把我的头发还给我。”
赵匡胤满目孤愤,不可置信的眼中有泪光涌动,“朕这半生的泣血真心,怎容你轻贱至此!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就靠着情谊笃时的回忆支撑着,一路走到现在,走到这个天下之主的位置。在你心里,朕为何就比不过后蜀那个亡国之君呢?”
“那时,我确实曾倾心过一个叫赵元朗的男儿,可惜那个正直忠诚的人已经死了,如今,昶君是世间唯一知我、懂我、爱我、敬我之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而你是谁?一个心地肮脏不择手段的邪魔。再说一遍,把头发还给我!”君欣透露着厌恶,一字一句都化作刀片,戳在他的心窝,如凌迟刀割。
赵匡胤气急败坏地扬起手,却在极度忍耐中,迟迟不忍落下。
倏忽,只听“咻”的一声,一支冷箭穿堂而过,径直插入符君欣的胸膛。
如今已成为殿前都虞侯的赵光义,意气风发地持弓入殿,高声相禀,“母后知晓皇兄在情爱面前难以决断,便让臣弟解决了这个祸患。”
“赵光义,你混蛋!”赵匡胤肝胆俱裂,一拳打在罪魁祸首的脸上。
安歌奔上前去,一把推开想要靠近的黄袍,将她搂在怀里,“君欣!妹妹!”
“你别为我伤心,死亡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果。”符君欣抬手摸着安歌清减的脸颊,后与她十指牢牢相握,“他们攻进蜀国时,我便感慨,‘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我不得不承认,你真的很厉害,若是父亲那时选择了我,或是真正的安歌还活着,我们恐都成不了你这番胸襟和功绩……所以,我再没有恨,只求你也别恨我。”
安歌流着泪,拼命摇头,“你是我二妹……我不恨你,我心疼你。”
“长姐,烦请告诉昶君……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再相见。”说罢,她转向瘫跪一旁的赵匡胤,屏住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张扬着扭曲的五官,冲其大声嘶吼,“快把头发还给我!”
赵匡胤几乎失去了全部镇定,只得泪流满面地从怀中掏出一截用陈旧丝线捆绑的头发,极为不舍地置于她扭曲抖动的掌心之上。
符君欣紧握着完璧归赵的头发,望了望夕阳投射的胸间蔓延猩红一片,犹如嵌绣上一朵动态盛放的红色花苞,绚烂至极。
她再无遗憾,急促地倒了几口气,便花蕊委地,香魂归天。
或许她早就在所做的诗词中,勘破自身幽兰凄美的红颜命数。
“斗草深宫玉槛前,春蒲如箭荇如钱。不知红药阑干曲,日暮何人落翠钿。”
半个时辰后,安歌方才捧着双手几近呆滞地返回西宫。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确定四下无人,对着次翼诡异地笑着,嘴角却愈发抽搐,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娘娘,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次翼……”安歌努力压低颤抖的声音,“我要做母亲了。”
“什么?你说什么?”次翼难以置信地望向她棉衣紧裹之下的小腹。
“三个月,”安歌喜极而泣,回想起重逢那夜与他此生最后的缠绵,“是荣哥哥的遗腹子。”
“阿弥陀佛,这么多年,娘娘终于如愿了!”次翼双手合十朝天躬拜,狂喜后便是无尽的隐忧,“这是谁和您说的?那些人知道么?”
“孟昶告诉我的。”
出了勤政殿,安歌提出要见孟昶一面,赵匡胤悲痛至极,也无心阻拦。
于是,她亲口将君欣薨逝消息转告于他,孟昶听后,却显得极为平静,他闭着双眼,又哭又笑,“好啊,好啊……此生圆满,不用再为她日夜揪心了。”
“句瑢呢?她也被押在汴梁么?”安歌关切地询问故友下落。
孟昶抹着泪,显得极度颓废,“她和毋昭裔不肯投降,双双殉情了。”
得知噩耗,眩晕再度侵袭,孟昶连忙扶住她的手腕。
肌肤短暂相接,他目露精光,双手反而攥得愈发用力。
“你放手!”安歌惊呼。
“别动。”孟昶专注地为她号脉,忽然站立起身,伏在她的耳边,字若惊雷,“你有三个月身孕了。”
她痴痴地呆立原地,半张着口,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盼了一辈子的子嗣,竟在夫君撒手人寰之后,为她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实现的夙愿,留下最为浓墨重彩、也将注定是最为惊险的人生奇迹。
“我和君欣,这一世对不住你。”孟昶面色澄定,眉眼舒张,曾经的戾气与暴虐已消失不见,“你只管好好保住孩子,其他的我来为你做。”
安歌的回忆尚未完结,便忽感喉咙泛起酸腥,连连干呕中,只觉血气上涌,黑红色血块瞬即喷薄而出。
“我这就去找大夫!”
“别去……是他……他走了。”
“谁?”
“阴鱼已出,阳鱼即逝。”安歌捂着小腹,荡出一行晶泪,“情蛊已解,解蛊之人便会随之而亡……他是为了保住我的孩子。”
“娘娘小心!”次翼指向不知何时大敞四方的殿门,急速将她护在身后。
只见一个全身缟素的孤绝身影在门口端立。
安歌看了许久,才认出,那是骓儿。
小小年纪,却已新丧为寡。
一张泛着怒气和嫉妒的面庞,狠狠盯着安歌,并将她呕血的模样尽收眼底。
“子期为你而死,在他心里,只有你。我会替他和自己,跟你复仇到底。”
说罢,随即拂袖而去。
安歌死死护着肚子,几乎将牙齿咬碎在嘴里,“我和郭荣的孩子,不论是谁,都休想夺走他的性命。”
一月之后,众人前呼后拥着赵光义与一位贵妇打扮之人跨入西宫,极尽张扬之能事。
安歌与次翼紧闭寝殿大门,对外称病,谢绝不见。
直到夜半落霜,一位熟稔的女声才从门外响起,“苏麻给太后请安,望能与太后一见。”
安歌这才得知,苏麻如今已陪伴那位贵妇,一同入住西宫东侧殿。
而那贵妇不是别人,正是骓儿。
只不过,她如今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殿前都虞侯赵光义正妻。
赵光义不仅为她揽得“越国夫人”的封号,亦和她有了属于二人爱的结晶。
经苏麻诊断,符惜骓腹中,已怀有一对双生子,她作为曾对宋皇有过救命之恩的张琼夫人,又深得名医真传,在皇亲族内,拥有极高威望,赵光义对她亦是深信不疑。
骓儿得知,点头称道,“我与那早逝的弟弟,也是一对双生,果然是一脉相承没错。只不过……”
赵光义见她终日郁郁寡欢,总以为还念着已经性命凉透的先夫。
“你知我恨极了李重进与符安歌这双贱人,直到今时今日,我终于明白你对我的好。这个孩子,是妾身向你聊表斩断过往的衷心。这些日子,我吃不好睡不好,只想着要在符安歌面前报了这个仇,让她亲眼见证她此生都终难得到的幸福——一位爱我的夫君和成为母亲的资格,已被我拥有。我想在孕中,搬到西宫去住,令她痛苦,我便舒心了。”
“可那地方极晦气,怎容得你和孩儿受苦?”
“光义,你知晓我的性子,这口气若不出,即使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我也丝毫没有兴趣,求求你就应了吧。”
终于抱得佳人而归的赵光义,对她所求,唯有百依百顺。
于是,他指派苏麻贴身陪伴,每日布膳饮食,无比精心,甚可称得上奢靡铺张。
骓儿与安歌虽同住一宫,却不曾碰过一面,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过活。
只是,每日吃穿用度,东侧殿享不完的,苏麻都会悄悄为安歌送来一份。
虽已有四月身孕,安歌却因前期丧夫丧国之悲,令孩子在体内生长极慢,幸好有苏麻和次翼一路保驾护航,反而得到比之前更加悉心周密的照料。
安歌心里,似乎看懂几分骓儿口中的“复仇大计”,她却什么都不说,只静静等待分娩那日的到来。
宋国春雷早,阗阗若众车。
春耕拨犁时,百姓最喜欢这样的雨夜,经甘霖彻夜浇灌,嫩芽将在一夜之间冲出地表,破土而生,迎接属于它的明媚朝阳。
安歌浑身湿透地躺在榻上,长发杂揉着汗水粘腻在双颊。
下身疼痛欲裂,犹如有人正徒手撕扯她的身体,安歌拼死拽着捆绑在榻上的丝绢,唇齿相抵,将呼之欲出的喊叫生生憋回腹中,五官却已在无声呻吟中扭曲到极点。
意识虽渐渐模糊,唯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那便是,绝不能失去自己的孩子。
床榻四周脆弱的围栏,抵过她一波又一波的拉锯扯动,似乎已近破碎,摇摇欲坠。
“娘娘,加把劲啊!这样你和孩子都撑不了多久的……”鲜血一股股顺着大腿滴落床上,苏麻扳着她的膝盖,知道这恐怕将意味着什么。
“娘娘,清醒点!先帝正在天上看着你呢!”次翼当即跪在床头,狠掐安歌人中,拍打着她逐渐昏迷的神志,“孩子是你此生和他仅存的连接,孩子在,先帝就在!”
“符妹醒醒!你要保住我们的孩子!”
浑厚的音色从天而降,飘入她的耳朵。
她猛然睁眼,竟复见郭荣近在咫尺久不复见的脸,一滴眼泪自他眼中垂直落下,精准地顺着唇隙,淌进她干涸的嘴里。
突然,一道闪电贯穿天地,漆黑四野,瞬间恍若白昼。
“喀啦!”
滚滚炸雷追随电闪而来,巨音延绵,似龙吟之声,在汴梁上空盘旋,经久不减。
“啊!”
借着长雷轰鸣,安歌终于能够放开嗓子,大声嘶吼,她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就只能用尽全部力量拼死呐喊。
有那么一瞬,殿内殿外一片寂静。
随后,雨声疏密回归,恰到好处地遮住殿内孱弱无力的阵阵孩啼。
众人欣喜万分时,殿门忽地被人推开,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缓缓走近。
“姐姐,恭喜你。”她略显吃力地抱过婴孩,“是个男孩。”
抽干全身力气的安歌张了张口,根本说不出话来。
“你和孩子平安,也不枉费我委身于贼了。”骓儿忽地咧嘴笑着,虽经这些时日孕育,身材已略走样,但那眼角眉梢的志得意满,似乎又回到少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七月初一,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早晨,他带兵连夜奋战,终于寡不敌众,倒在播撒明媚日光的血泊里。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他周围闪烁一片金光,像是仙子下凡,在那里朝我魅惑地笑着。他就这样笑着,笑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抚着他的脸,触到了他的眼泪,他的遗憾,他未尽的承诺,他的不甘。那是我爱了一辈子骄傲无忌、睥睨天下的子期哥哥啊!我知道,他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安歌对不起,没能帮你守好大周的天下!’”骓儿用力抹掉满面默然的热泪,那一刻,熊熊战火在她眼中旺烁重燃,“不过没关系,夫妻一体,他未完成的,自有我来接力。”
“姐姐,相信我,我会把孩子带到一个无与伦比的好去处。”骓儿将绵软的婴孩放到安歌枕边,“给他取个名字罢。”
侧首望着自己与郭荣骨血化成的小小一团,安歌愧疚万分,澎湃眼泪浸湿了包裹他的襁褓,十月怀胎,令他遭受太多来自母体不自知却全部施加在他身上的委屈和折磨,但愿往后一生,于他都只剩下平安吉祥,这也将是无法陪伴他长大的父母惟一的心愿,“惟吉……叫惟吉……”
“惟愿世间安吉……好名字……我会拼死,保郭惟吉一生安吉。”
安歌望着骓儿高耸的肚子,眼前闪过子期、尾槿、君欣、孟昶与自己告别的记忆,便不安地挣扎半撑起身,“我配不上……你们这样舍命对待……”
“正义!正义值得世人为之舍命,姐姐能,我们也能。”骓儿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随即与苏麻相视一笑,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布局摩拳擦掌,充满无限期待,“我也终能够和子期哥哥团聚了。”
次翼撑着虚弱无比的安歌,让她可以将自小看大的妹妹与骨肉婴孩,一同拥在怀中,就像第一次在相州和总角小儿的她相见时一样。
只不过,那时,是姐姐保护她,此时,将由她来保护姐姐和她的骨血。
“求你,别做傻事……为了你的孩子。”
“他是贼人的孩子,根本不必来到这个世界。”骓儿抱着惟吉笃定起身,欣笑着朝震惊却无力阻止的安歌挥手作别,“姐姐要好好的,我先走了。”
春雨未歇,风起宫城。
是夜,孕中七月的越国夫人突然无故早产,虽经女医苏麻全力施救,诞下一个羸弱的男婴后,她还是与腹中尚未出世的另一个胎儿,一并撒手人寰。
临走前,她撑住最后一口气,拉着匆匆赶来哭成泪人的赵光义,留下遗愿,求他务必照顾好这个自小没有娘亲的可怜婴孩。
她还说,孩子当唤作“惟吉”,等他大些,要告诉他,这是母亲为他取的名字、纳的预言,只求他一生不为权势,惟愿安吉。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偌大的西宫,又重陷往昔的与世隔绝,这一次,将会是没有尽头的幽静深渊。
宋开宝六年,几乎已被世人遗忘的后周太后,如今已化身为深宫中的“玉清仙师”,于此地望穿了整整十三个年头的四季冬夏、雨雪风花,亦是帮逝去的夫君看了十三个年头的春回大地、年年有余。
安歌坐在台阶上,仰着高高的头颅,静望胧云中自由穿行的美月,目不转睛。
次翼顶着红肿双眼,毗邻而坐,为她手中塞入一方暖炉,遂追随她的目光苍穹眺望。
“你说,会不会有另外一个世界,藏在月亮背面?那里有和咱们一模一样的人也在仰望天空,但却拥有和咱们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相信有。在那个世界,或许此刻陪伴您的不是奴婢,而是先帝。”
一路走来,告别挚爱与故交,唯留一个自始至终安若雏菊的次翼,默默无闻地坚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曾将唾手可得的荣华弃如敝履,也曾自世人眼中的圆满里决绝抽离。
她们携手作战,一同高过流云,一并低进尘埃。
“次翼,你下辈子想做什么?”
“我没想过下辈子,只知这辈子,必须完成对崇训少爷的承诺。娘娘呢?期待怎样的来世?”
“我呀,这一生南征北战,动了一辈子,如今在这一方小小牢笼里,却着实喜欢上了这份禅静,再也不想动了。我想,不如下辈子做棵树吧,做一颗芙蓉树,生生世世、安安宁宁地守护在自己想守护的人身边。”
“好动如娘娘,如有一日又不喜欢那份安静,可该如何是好?”
“若想出去看看,便让那枝干上的树叶花瓣,随风飘散到我想去的地方吧。”安歌摩挲着次翼的肩,为她拂去那块磨得发白衣裳上的织布粗糙,“我去后,你便带着我的骨灰,和一节芙蓉树枝,一并种到庆陵上。天下之大,于我而言,唯有那里,才是魂魄归位、最为安稳的家。”
“你放心,我一定办到。”次翼云淡风轻地应答着,像极了此刻天际中自由徜徉的云卷云舒。
不知怎的,安歌忽地哼起歌来,夜皎明秀,曲调蜿蜒。
有汾水娇年,千年风烟,也有之子于归,邶风燕燕。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