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的乌云追月,似彰显着翌日仍是扰人的连绵阴雨。
乌鹊寂寥嘶吼的久久盘旋中,滋德殿迎来了第一声晨钟,亦迎来披星戴月而来却仍在病中沉疴的秦隐——无论如何,他已是安歌当前的全部希冀。
“秦先生,皇上究竟是何症候?”
“听太医说,四逆汤并不对症。依鄙人所见,便是‘胸岩’了。”
“何为‘胸岩’?”
“体内生长肿物,积聚毒素坚如岩石,长于胸部,唤为‘胸岩’。”
“是否有法子可除?”
“我方才已遍寻龙体,不见其踪。岩肿发至后期,毒壳开破,便会散于全身。”
“那有没有解药?”次翼抓住晃神的安歌,不禁开口焦急盘问。
“这是自身生出的毒,毒源不知,无药可解。”秦隐毫不隐讳地直言相告。
次翼哭泣怒吼,“你是神医,怎么狠心说出这样的话!”
“正因我是医者,皇上与娘娘是鄙人故知,才更不能欺瞒你们。”秦隐张了张口,无奈又悲哀地苦笑,“也因我也生了这样的病,所以懂得。”
“秦先生……”安歌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她搀着秦隐形销骨立的手腕,一别数年,见他已鬓发斑白,顿成老者形态,顿感心如刀绞,顺势跪倒在地,叩首而求,“拜托您救救皇上,救救我夫君!”
“皇后娘娘,秦隐承受不起。”秦先生亦跪在安歌面前,他忖度片刻,终而叹息,“人就像火炉,大病犯起一回,就好似朝这火炉浇了一碗水。久经病痛,圣上体内究竟还有多少火苗,你我都不得而知。虽说‘医者不自医’,之于陛下,我会用毕生所学一试,至于结果为何,只能依看天意了。”
闻此,继恩与次翼不禁覆面大哭,安歌仰望星河密布的夜空,将眼泪默默吞噬,又朝秦隐先生盈盈一拜。
她随即嘱咐次翼二人,万事皆要依照秦隐先生所示,不顾一切拯救圣上安危,同时命太子在殿前军护卫下,于滋徳殿坐镇,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娘娘,您去哪儿?”次翼看着晃晃悠悠朝雨中走去的安歌,不知所措。
“你们在这儿守好陛下,我去趟紫宸殿。”
当她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发觉这里一切皆与她离开时毫无分别,没有飞扬的尘土,没有朽木的潮气,甚至连寝宫都如旧日那般燃着一对夜烛——那是安歌长期随军出征在外,就寝时落下的习惯。
“皇上这些年经常过来么?”安歌问道。
“皇上从没来过,但有圣旨,万事万物需按先皇后在时布置侍候,如其生临。天下皆知,陛下与先皇后情深意笃,奴才们三年来皆如是侍奉,不敢怠慢。”守宫人如实答复。
而另一位老奴则眯着眼,借着殿前光亮凝望,忽而开口,“娘娘既回,便是奴才们三年洒扫侍奉最大的荣幸了。”
“谢谢你们。”安歌虚扶起守宫的两位老奴,摸索下头上的金簪,赠予二人。
她跨步入内,闭了宫门,仍听到二人在外窸窣低语。
“那年册封大典,我见过皇后,就是她的样子。”
“那你害怕么?”
“皇后待人极好,就算是鬼魂,还善心赏赐我们,有何好怕?”
安歌笑中带泪,终走到正殿角落,拉开一座极为隐蔽的暗门。
香烛微光下,一双普度众生的慈悲眼眸,正静静地垂望着孤孑无措的自己。
这间隐蔽的佛堂是大周禁佛时,因安歌心神不宁,于殿内命次翼悄悄开辟的。
上置开光木质佛陀一尊,供奉至今。
“佛祖在上,大周禁佛非郭荣本意,若得怪罪,便将一切报应归于我身上罢。”她跪倒在佛龛前,用力地敲击着木鱼,闭目起誓,“我愿用剩余寿命换得郭荣安乐无恙,如得佛祖庇佑,符安歌一生,再无他求。”
紫宸宫内清脆的木鱼声从夜半延续到转日晌午,片刻不停,未曾有歇。
“娘娘!”次翼推开佛堂大门,气喘吁吁地狂喜,“圣上醒了!在找您呢!”
安歌惊喜地弹开双眸,因跪了几乎整整一夜,她瘫在地上无法起身,次翼架着她一路蹒跚跑回滋德殿。
看到郭荣清醒地倚坐在榻上,四目相对时,正朝她温润如玉地微笑,安歌终于不用再顾忌其他,跌跌撞撞地扑向他的怀中。
多日来绷持的恐惧和痛苦,终于得以在他面前倾泻而下,两人生命中每一场战役的得胜累计,都不及今时今日劫后余生的雀跃欢喜。
“对不起安歌,本不愿让你知晓病情,就是怕你忧心,谁知我这身子,这么不争气。”郭荣噙着发白的唇,有气无力的安慰。
“荣哥哥,你瘦了……”
“你比我还要瘦,眼下都是乌青,我看着心疼。”
“我没事,以后都由我来照顾你。你要相信我,你一定会好起来,就像谶纬所说,还有三十年要平天下、养百姓、治太平呢。”安歌蜷缩在郭荣的臂弯,看着他逐渐恢复血气好看的颧骨,痴痴地笑着,迷离地就要凑上去献出长吻。
“安歌,我有病气,不能过给你。”郭荣宠溺地撇过头。
“过给我,你便都好了。”她执拗地扳过脸。
忽听角落翕出一丝重重鼻息,郭荣当即哂笑,“孩子还在,成何体统。”
宗训恭恭敬敬地朝二人行请安大礼,再起身,满脸充斥的笑意中,抽泣声越发紧密。
“宗训过来,”郭荣张开臂弯,亦将孩子拥在怀里,“这是你朝思暮想的娘亲,她还活着,如今完好无恙地回家与咱们团聚了。”
安歌抚着宗训软绵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哀求,“宗训,一切都是娘的过错,原谅娘好不好?”
宗训抬起满脸泪痕的稚气小脸,一把抱住安歌,终于放下心中芥蒂,放声大喊,“娘亲!娘亲!”
一家三口彼此紧紧相拥,恍惚间,郭荣忆起三人初见之景,婴孩安稳地在襁褓中睡去,安歌与自己四手相托,忘情拥吻。
如今再看,婴孩已渐渐长大,安歌的飒爽美丽丝毫未减,唯一改变的,未曾想到,竟然会是濒临破碎的自己。
他惊讶于时间飞鸿的匆匆过隙,慨叹于生命流沙的逝于掌心。
于是,脑中闪过一丝幻想与疑惑——英雄末路时,最留恋人世间的,究竟是响彻天下的赫赫功绩,还是甜蜜炽热的幸福温存?
“继恩,现在就去筹备封后大典,命大梁之中全部内外廷官员、命妇于申时二刻,前来朝见新后。”
“诺。”
“怎得这样急?我不在乎这些。”安歌满是疑惑。
“我在乎。册封大典之后,你便复为皇后,这不仅是我的一片心意,亦是让天下认可的礼仪,毋可或缺。因我病着,这事耽搁许久,今日是好日,再不能误了。”
“你身子这般虚弱,能否别再纠缠于这般俗事了?”
“睡了这么多天,我现在精神好得很,你不必忧心。”郭荣抚着安歌的柔荑,正色说道,“正因我无法施政,你才要帮我做很多事。安歌,你我是帝后,不是寻常夫妻,心中不应只有彼此,还有万民。只有你做了皇后,很多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你才能名正言顺地帮我。”
“我明白。”安歌与他心有灵犀,点点头,再不推辞。
郭荣宠溺地刮着她的鼻子,遂朝她额头眷恋一吻,“对不起,我这身子……封后大典不能参加了。”
安歌安稳的倚在他的怀抱中,习惯性地抚着他细密的胡须,听敲打窗棂的雨声渐小,两眼俏丽地弯成弧线,“我看今日天气,傍晚定能见彩霞临空,等我回来,陪你去看在天宁塔没看到的晚霞。”
“快去准备罢。”
于是,安歌欢欣地就要跑出寝宫。
“安歌,”郭荣忽而叫住了她。
“怎么了?”
“这一世,幸得遇你,是我的传奇。”
病容清减的郭荣,与少年相遇时的俊俏英姿别无二致,同样未变的,是安歌若干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抹永远无法忘怀灿如元日的微笑。
笑入眼底,元日亦不能及。
安歌神色飞舞,莞尔娇羞,“荣哥哥,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再陪你。”
踏着举国土砾制成的石阶,淅沥轻雨中,她洋溢着自信的微笑,独自登上万人之巅。
眼前一切,皆为夫君悉心为置,沥血所得。
那一刻,她不感孤独,唯感幸福。
“显德六年六月甲午,帝诏天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与子偕行,复得和鸣。今有宣懿皇后之妹符氏,门着勋庸,赞襄周政,与帝眷属,德光兰掖,堪为天下母仪典范。故崇粢盛之礼,隆堂基之德,敦螽斯之义,正安乐之美,宜载于典谟,建位长秋,今册为中宫皇后,梁王宗训归其抚育,庆天雍坤德,贺地华缨黻,椒闱同誉,四海同尊。钦此!”
“恭贺万岁圣主关雎金禧!”
“恭贺皇后娘娘千秋母仪!”
众臣叩拜之声经久回荡在庭场上空,她相信,那一刻,滋德殿中的郭荣亦能将万民祝祷祈福落入耳中。
天工作美,绵雨恰到好处地停歇,舒爽气息,致万般清明,似是拂去过往一切病祟与不幸。
安歌凝望寰宇,得见乌云速速散去,闪亮的金光从缝隙中播撒,形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纱幕,金光之外,竟现整片青辉色天空,出尘澄清,无以复加。
她惊艳于机缘复见的天青盛景,不住慨叹,“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原来,这便是‘天上的瓷’。”
彩霞云翳,一诺千里。
她提着通体金黄色的皇后舆服,欢快地朝滋德殿跑去,瞥着远处天际绽放的灿烂光芒,不由得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荣哥哥,我回来了。”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继恩微笑着参拜行礼,压低声音,“皇上刚处理了些许政事,略感疲惫,方睡下了。”
“你这孩子!”安歌扶起继恩,伸头看向围栏后坐在榻上睡去的郭荣,手中还拿着卷轴,着实心疼不已,“皇上又看奏折了?”
继恩躬身伏在安歌耳边,“方才皇上调换了殿前军与马步军的任命,与娘娘册封同时,亦将梁王册立为太子,命奴才明日昭告天下。幸好办完这些事,就囫囵睡过去了。”
不知怎的,听到继恩说起这些,安歌心口忽然像刀尖扎过一样疼。
她突觉不祥——这些事,像极了帝王托孤前的举动。
伴着心脏激烈地跳动,她缓缓走至御榻,轻声呼唤,“荣哥哥,我回来了……”
他垂着头,闭目安详,却仍一动未动。
安歌轻拍着他的肩,触摸亵衣的一瞬,一股冷意侵入心底。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着鼻息,微颤的手在那里,却感受不到任何气息。
“荣哥哥,你别吓我。”
安歌发力推了一下,他的身体已直直地朝内侧倒去。
一众人等急忙上前,拼命地叫太医。
“皇后娘娘节哀,皇上崩逝了!”
太医们惊愕不已,四肢垂地,失声大哭。
所有人全部伏在榻前,滋德殿内外,嚎啕悲音响彻震天,如雷轰鸣。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安歌眼神呆滞地望着一动不动的郭荣,疯狂地拨开眼前一众人等,将郭荣揽到怀中,对着他的嘴连连输气,“起来啊,荣哥哥,你起来啊!”
“娘娘,您别这样!”闻讯赶来的赵匡胤见状,只得强定心神,一把将安歌拉起,音色颤抖地吼道,“圣上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你不知道,当初我就是这样救过人,他只是闭住了气,等秦隐过来,定能把他救醒。”拨搡中,安歌的凤冠已垂直落地,她披散着头发,身体止不住打颤,像极了神志不清的疯癫模样,“秦隐呢?去叫秦隐!”
“娘娘!”
此时,绛珠恸哭着跑来,有气无力地扒着寝宫大门,滑倒在地,“我弟弟去了!他殁了……”
“苍天!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们!”唯一的希望生生破灭,安歌仰天长啸,再不知该往何处去,她只得死死地抓着郭荣,这是她求得奇迹发生最后的稀薄出路。
赵匡胤再也无法隐忍,跪地痛哭出声,“皇后娘娘节哀,让圣上安心去罢!”
安歌双眼放空,那双霸着郭荣的手掌箍得愈发牢固,“陈抟说过,他至少还有五六三十年可活,福禄寿皆全,他寿元未尽,阎王爷不会要他,我就守在这,守着他醒过来,他一定能醒过来!”
“娘娘,你清醒些,圣上崩逝!说过这话的陈抟也回不来了!”
“你闭嘴!”安歌愤怒至极,朝赵匡胤的脸上扇下一掌,致侧颊高高肿起。
“微臣还要说,”赵匡胤喉结微颤,身体却毫不闪躲,“圣上走了,娘娘不该这般惊扰他的身后安宁,令世人耻笑!”
安歌抬手又是狠狠一掌,眼神狰狞,寒气逼人。
赵匡胤侧身吐着血沫,挺直脊梁,“他不只是你的夫君,他是圣上,是万民的圣上,需要体面的入殓,接受天下人拜谒。你踏过的方砖,每一块、每一寸都联系着圣上的心血和荣光,这份荣光和尊严,不应该被你践踏!”
“滚出去!”安歌秉着全部力气大吼,“你们全都给我滚!”
众人架着执拗的赵匡胤退去,室内唯剩她与他,像极了从前的闺房,只有两人,静静相伴,永不嫌弃时间久长。
安歌捧着床前一碗仍旧冒着热气的汤药,极其小心地将汤匙放在他的唇边,眼泪径直落到碗里,她也不知,“荣哥哥,喝一口药,你就能好了。”
褐色的药水顺着他的下颚奔流,一勺接一勺,一滴不剩地漏到榻上。
她索性将剩下的药吞到自己口中,然后用手撬开他的唇齿,往他的咽喉生生灌下去,却眼见它们无力地从嘴边倒涌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着脸颊与脖颈,这才惊觉那具身体已逐渐冷去。
“不行,不行……”安歌焦急地捧着他的手,使劲摩擦揉搓,直到彼此的皮肤都泛着微红,才稍稍安下心来,“手是暖的,你就不会走……”
忖度间,她亦爬上了榻,与他同盖衾被,紧紧地贴和着他的身体,企图用自己留住他正在无情消逝的残温。
她伸着头,埋在他的颈窝,与他十指相扣,像往昔一般,温存耳语,“荣哥哥,其实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那时嫂子还在,我也有孟昶,但是特别奇怪,每一次有你出现的地方,我就觉得特别紧张。我出嫁李家时,你带着宜哥诵歌相伴,而那首词,在我跌落栾州塔、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突然浮现在我耳边。我后来醒了,不敢细想,生死那瞬,我没有记起孟昶,没有记起崇训,为何偏偏记起了你?”
“你我再见面,是后汉高祖丧礼,尾槿出现在面前,不知怎的,我怒火中烧,觉得你对不起嫂子,觉得你怎能喜欢上别人,但我的全部愤懑和嫉妒,都在听到尾槿告诉的那句‘主公宿醉之时,只唤过你的名字——符安歌’,便都烟消云散了。那时才知道,原来你也默默地喜欢我,那一刻,我既害羞又自责,觉得自己无比自私,又觉得无比幸福,能得只应天上有的郭荣的青睐,是我毕生即使无法实现也无法忘却的荣幸。”
安歌陷入重重回忆,又哭又笑,手上却仍一刻未歇地摩挲着他的身体,“我以为这辈子只能默默与你心意相牵,谁知命运竟峰回路转,当隐帝杀了郭氏一族,当我在旧邸见到踽踽独行的你,我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着这般遭遇,似是冥冥之中的一双手,牵着你我走到一起,只想着往后余生,都将由我陪你。可是,当我听到尾槿怀着宗训,亲口诉说你们的恩爱,我才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全部的一切不过是未得到你片刻温存之人毫无理由的可怜幻想。直到滋德殿外,烈日如火的黄昏,你抱着我,不让我走,那一刻,我差一点就臣服了,只可惜,你放了手,我也不愿低头。分别的那些日子,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就连行军作战都失去了信念,生不如死。直到兖城除夕夜,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眼中闪耀着光亮,向我诉说,‘月夜光熹,独行阑珊。我愿做伴手铜镜,证尔闭月之光、羞花之芒。’还有那对彤管草手环……”
安歌晃神,不知自己回忆了多久,才发觉夜幕降临,室内早就陷入一团漆黑,她摸索着触及郭荣手腕上的那只彤管草手环,又拾起自己的那只,花蒂仍旧并联成对,彼此却已天人永隔。
“你说过,我们要永生永世在一起,如今,我还活着,你也莫走,求求你回来,可好?”安歌哽咽着探向他的鼻下,仍是一团冷意,她崩溃大哭,直到昏厥,再清醒,便陷入沉沉回忆,以此往复多时,不知日月星辰已轮回几何。
因安歌反锁着殿门,不让任何人入内,次翼与继恩怕她出事,心急如焚,“娘娘!让我们进去,好不好?”
宗训跪在外殿,一声声地唤着“父皇”、“娘亲”,他不知发生何事,只见满宫垂泪,天地失色,犹如重新堕入三年前那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只是如今,身侧连一直保护他的父皇也没有了。
其内传来安歌虚弱却无比坚定的答复,“你们谁都别想夺走我的荣哥哥,他一定会回来。你们若敢踏入半步,我就杀了我自己。”
大周四野,惊悉圣主山崩,如六月飞雪,天地崩塌,万民深陷悲恸,自发停滞烟火烹煮,三餐皆以寒食为祭。
愁雨倾泻,孤烛影微。
直到安歌发觉自己的手再也不受控制的颤抖不休,直到她发觉再也无法挪动他的臂弯,无论怎样呵气抚摸,那具身体都坚硬如寒气逼人的冰块,每一个带着冷气的毛孔,都诠释着无法还阳和无从拯救的死亡气息。
这才意识到,或许,他真的不再回来。
相见那年,符安歌十五岁,郭荣二十五岁。
在他欣赏瞩目下,她顺成及笄之礼。
显德六年,符安歌二十八岁,郭荣三十八岁。
在她重登后位时,他独自羽化登仙。
交错的十三年,成为他们彼此连接的起点和终点。
安歌终于向命运臣服,不再挣扎。
她早已笃定,郭荣离去的那天,也是自己生命的终结。
她寻出一把匕首,置于手腕,又侧身在他冰凉的唇齿深深一吻,“荣哥哥,你慢些走,我这就来。”
正在此时,殿门被轰然撞开,一团紫影闪过,安歌手中的匕首早已被人夺走,众人围跪在御榻前哀伤难持。
唯有那个紫影,呆呆地站立着,凝视着早已毫无生气的毕生所爱。
“尾槿?”安歌恍惚的望着她,声音嘶哑。
尾槿对上安歌同样惨白的脸,全部隐忍终于杳无影踪。
两人紧紧相拥,万般爱恨情仇,于此时此刻,皆化成往事云烟,唯有彼此,方能懂得葬心后的失魂落魄和生无可恋。
紫宸宫内,安歌发着高热,无力地躺在床上,却径直瞪着眼,不肯接受太医诊治,亦不肯入睡。
继恩佝偻身体,强打着精神,为安歌讲述郭荣临走前的细细叮嘱——册立梁王为太子;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领淮南节度使;都虞侯韩通晋副指挥使并领天平节度使;赵匡胤晋殿前都点检;殿前都虞侯石守信晋殿前都指挥使;王审琦晋殿前都虞侯。
“昨日先帝与奴才言说,如若崩逝,无需惊扰万民,耗费人力,当如百姓之家,停灵三日,便自行归葬。新帝速速即位,彼时大周,方获安定。”经此两日,继恩显得苍老许多,额上之于其年华极为不符地生出几缕白发,他面露焦难与不舍,“奴才本不忍听先帝说这样的话,竟未成想一语成谶。可是娘娘,大周怎可依从先帝遗诏,万事从简至此呢!”
安歌不回答,只是满目成空地望着高悬的芙蓉花刺绣,正针脚分明地独自擎立。
“先帝生时,万事万物皆不可违逆他的意思,如今身去,一切便一如从前,了却先帝的最后一个愿念罢。”尾槿悄然入内,为安歌换上一片炽热湿巾。
继恩与次翼片刻对视,得到后者微微颔首,不由发出深沉叹息,便缓缓退下。
“荣哥哥醒了么?”从滋德殿归来,安歌不与任何人说话,除了尾槿。
尾槿不回话,从次翼手中接来药匙便要喂给她。
安歌掀开被子,光着脚要朝殿外跑去,“我去陪他,他躺在那儿肯定会害怕……”
“娘娘,您别这样!”次翼截住她的腰,任她捶打挣扎,也绝不放手。
门后孩童隐隐的啼哭,终于让安歌略略平定。
“宗训,是你吗?”
安歌跪在地上,拨开殿门,敞开的门后,一双瘦小手掌使劲抹着泪,他惊恐万状地扑到安歌怀里,露出通红浮肿溢满晶泪的眸子,“娘亲,宗训害怕。”
“宗训别怕,有娘在。”安歌甩着泪花,忽然想起立于身后的尾槿,“宗训,娘带你见个人。”
“她是父皇妃妾,是你的槿娘娘,你小时,她亦照顾过你。”
宗训不住抽噎,却仍旧极为礼貌地拱手道,“槿娘娘安。”
“尾槿,这便是陛下长子,郭氏,宗训。”安歌颇有深意地为尾槿引荐。
“他便是?”尾槿惊讶地望着一别七年的孩童,见安歌微微点头,片刻之后方回过神,实感欣慰,“太子殿下长得这样大了……日后需谨记以父皇为榜,以承大周之重,并为天下孝。”
“宗训明白。”
安歌俯瞰着令人心疼的宗训,所有所思地对尾槿说,“你既回来,我便安心了。”
自那之后,安歌似是转了性子,不再沉溺于绝望惨淡之中无法自拔,不仅以太后身份,召见了负责庆陵安葬的郎官,亦将丧仪的万般细节问了个通透。
六月二十一日,符彦卿将军、李重进与骓儿等一众亲眷故友,亦从四面八方赶临大梁,见他们于先帝棺椁前悲伤无度,几近昏厥,安歌反倒加以细细安抚,显得异常平静。
“次翼姐姐,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安歌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守在娘娘身边,早已成为次翼本能,本能不苦。”次翼说罢,亦举杯尽饮。
“后半辈子,我想让姐姐安安宁宁的,若想嫁人便嫁,不想嫁……我差人把你送回河中……崇训那里……”安歌口齿愈发囫囵,尚未说完,便倒在桌前。
“娘娘,莫怪奴婢,这也是符李二位将军的意思,”次翼横下心,将吞下安神药的安歌抱到床上,为她揶好被褥,“明早先帝殡礼,大家怕你出事,才出此下策。先帝走了,我们不能再没了娘娘,太子也不能再没了娘。”
显德六年六月十九,周帝崩于大梁城滋德寝殿,年三十有八,于其登临帝位,仅五年六旬有余,帝在位虽促,唐后各代功绩已无人比拟,前破高平之寇,英武御军,人莫敢进犯,后平南唐沃土,南汉、南平、吴越齐声来归,毕其最后一役,扫荡恶辽于幽州南关,及此,距光复唐时盛景,逐胡蛮出汉地,与中原一统,已成一步之遥。然帝中道崩殂,史诗戛然,万民无不垂泪称憾,先帝恩德远播,天地四野皆感念帝行垂范,勤于为治,商榷大义,察纳雅言,谓之“天青”——青如天,明如镜,心中有天,与民同在。然言语仍在,魂魄归仙,故帝登遐之日,举国怅鸣,远迩哀慕,山川缟素,地宇失欢。
陵墓距大梁城不足百里,本可一日而至,然帝棂沿路所到之处,百姓自发跟随,马步军都指挥使、殿前都点检亦不能止,男女老幼近万人,随行伍保驾举幡,浩荡前行,直至两日,方至庆陵。
“起棺!”
“恭送先帝入葬!”
遍野悲鸣之中,二九一十八人,抬着巨型棺椁,缓缓步入陵内安葬,后十七人出,唯留一人,于墓室封盖钉棺,再行封锁陵门,不教外人知晓机关隐秘,以护得帝椁周全,万无一失。
幽暗似接昏冥的陵室内,那全身缟素之人踮着脚,伸长手臂,努力地抚着棺椁内的静眠之人。那具容颜依旧温润,栩栩如生,似是下一秒便能安然醒来,再对她好看地笑着,“符妹别怕,我回来了。”
前夜,安歌悄悄与次翼换了酒,从宗训到次翼,自父亲到重进与骓儿,她早已安排好家人的一切,胁迫郎官为自己更换殡侍人的身份,一路陪伴郭荣来到这里。
只要转动陵门角落里的那枚石子,她便能够永永远远地和他在一起了。
“符安歌,”一个清丽女声忽然从角落传来,“我就猜到你这般,连主公死去都不肯放过。”
安歌定睛微笑着,一如常胜将军,指着帝椁旁的另一幅棺,“我是他的妻,之前就葬在这里,如今来归,不过是名正言顺。”她顿了顿,“照顾好你的孩子,他需要一位真正的娘亲。尾槿,你替我做这一国太后罢,只有你好好活着,荣哥哥和我在天上才能安心。”
“太后?”尾槿狂笑,“主公都已不在,我要这太后做什么?”
“符安歌,你真是个笨蛋。”她话锋一转,突然发力钳住安歌的手,直教她无法动弹,“主公与我并无子嗣。宗训只是我们拾到的孤婴,主公知你无法生子,便假意告诉你,这是他的血脉,好让你安心。那些日子,我气你,就是为了逼走你。其实,自贞慧皇后仙逝,他再没有碰过我!”
安歌当即怔在原地,万般不知,他的无私,他的眷爱,他的思虑,原来早已远远超过自己以为的全部境界之上。
“他的皇位能传给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孩子,只因为,是你抚养了他。”尾槿平和地笑着,和往常不同,不再充满嫉妒与醋意,“在他心里,没人能敌得过你。”
说罢,她反手迅疾将安歌从陵门推搡而出,待安歌仓皇立住,石门已重重砸地。
一门隔生死,再无从开启。
安歌痛哭着拍打陵门,“尾槿,你开门!放我进去!”
“好好陪你儿子罢,他是主公最爱的孩子,不能再没了母亲。”厚重的陵门内,传来尾槿对她的最后低语,“活着时,他归于你。故去后,自有我陪着他。符安歌,此生纠缠,还是我赢了。”
说罢,尾槿转身将帝椁彻底封合钉牢,再举起匕首,抵住一弯素颈。
熹微的万年灯见证着她,血洒黄沙,含笑归去。
荣兮荣兮,操吴戈披。归兮归兮,魂魄刚毅。
荣兮荣兮,泽世芳蕾。荣归荣归,何日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