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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其他类型 > 符生一梦 > 第八十九章 天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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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升平踏歌海,祥风拂绿盛八垓。

日瞰晴川极万里,九龙揽辔送贺来。

显德五年九月二十四日,为周帝郭荣三十七岁生辰。适逢南征平定、风乐太平,帝皇声望响彻寰宇,举国万民感沐皇恩,自发共贺“天清佳节”——天下清光,煜煜兰芳!

滋德殿上,吴越、南楚、南平、江南四国国主派遣进奏院主使,连同高丽、回鹘、女真、占城等部落使节纷至沓来,贡献隆重贺表与贺礼堆积绣山,以表至尊诚意。

箫韶八音于宇内瑰丽合鸣,更增齐天之喜。

此时的郭荣正游离于自己的寿诞之外,一动不动地透过贯玉,盯着四方呈上形制相同的硕大木箱们——箱体上雕琢的简约风雅的玉芙蓉,引开了他的全部神思。

疏离而专注地冥想,勾勒出他无上霸气与高贵、神秘与冷峻交汇融合的本体——郎霸独绝,世无其二!

仿佛一切欢喜喧嚣和荣耀的绽放,拂其肩而过,不染一尘埃。

“儿臣率皇亲贵戚为父皇拜寿。恭祝父皇万岁无疆、祝嘏高悬,大周金土永固、九天揽捷!”郭宗训小手捧拳跪地祷祝,声音清脆响亮,穿透琳琅乐音,众目睽睽之下,目视清正,年岁虽小,却未显半分惧怯。

王侯亲贵亦随声齐贺。

看到不过五岁的爱子如此乖巧早慧、风范沉稳,郭荣颇感欣慰,坚冰峻面终于化成温柔与骄傲,一舒笑颜。

见龙主心情大好,王容华趁机将怀中幼子向前推搡,“二皇子宗让亦向陛下贺寿!”

郭宗让如今一岁有余,眉眼之间较太子相比,与圣主更多肖似,但郭荣平日极少来往王容华居所,对待这位容貌七分承袭自己的孩子,也并无多加青睐,她便想趁着今日光景,让他多得些父皇宠爱。

原本正是处在胡跑乱跳年纪的孩童,刚刚撒欢般地朝前跑了几步,便好像被眼前的宏大景象吓住,瘪着嘴折扑到母妃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你这孩子……”王山莀俨然始料未及,羞愧地拍打与呵斥,“好好的哭什么!”

万寿之日,本不可闻半丝哭声,于是,殿内喜乐更响,意图压盖住这隐约不祥的孩啼。

郭宗让年纪太小,接连被这突如其来的高音吓住,哭嚎声浪愈演愈烈,竟还在慌乱中湿了裤子,周围人等一度尴尬无措。

宗训瞥见父皇愈发面色不愠,习惯性地将拳头贴在心口处,忽地咧开小嘴,伶俐一笑,“父皇!二弟正以他的方法,为父皇贺寿呢!”

“哦?”郭荣颇为好奇。

“二弟为‘男’,哭声为‘啼’,方又‘小解’……”宗训灵动地转着眼珠,折射着同样飞转的思绪,骄傲地昂着头颅,露出两颗娇嫩虎牙,“二弟这是要祝父皇和大周‘难题必解’哩!”

“哈哈哈哈……”郭荣拍着手掌笑得前仰后合,连忙召唤可人爱子上前,一把将他拥在怀里,感慨万千,“不愧是朕和安歌的孩子!”

少顷,忽听似远还近的地方传来阵阵喧哗。

“启禀陛下,”李重进收到远处侍卫递来的眼神,欣然谈笑,“听闻百姓已自发集合,正于司马门外叩祝陛下万寿天清之喜呢。”

郭荣龙颜大悦,当即便领着宗训,朝皇宫正门——司马门城墙快步走去,一众亲眷则以德太妃为首紧随其后。

经过城墙踏道转弯处,他们迎面遇上折返下行的李重进,这是自南征战役打响的三年后,徳太妃董氏第一次与他对面而立。

一如既往地怯懦,但又无法压制濒临崩坏的激动,她默默埋怨自己,“我怕是要死,都不敢再望他一眼么?”

她装作正视前方,却又极为小心翼翼地将眸子划到再无法旋转的最大角度,企图抓取那份擦身而过的风逸蕴藉,也算是对多年来辛苦暗许的寥寥告慰。

“重进向太妃请安,太妃一切安好?”孰知,李重进出乎意料地率先开了口,阳光洒在大方从容的笑颜上,一如既往地轻盈透明,不见岁月裹挟污秽与沉重的半分留痕。

她羞红脸,持扇半遮面,侧颜向他微微颔首,“我都好,李将军可好?”

他弯着糯唇重重点头,“微臣皆安,望太妃亦安康无虞!”

伴着一滴迅速滑落而不自知的眼泪,她终于不顾一切和他勇敢四目相对,再道出一句再简单不过的祈愿,“战场刀剑无眼,万望珍重!”

情意深埋,却只能点到为止。

从那日起,她每天都会重温着这份简短的对话睡去和醒来,翘首盼望着与他再次相见在恐不知晓的几何流年。

那旁,郭荣握着宗训的手登上城墙,遥相俯瞰,挥手致意,城下密麻人群得见天颜,早已欢腾雀跃,无法自持。

月城之内,皇家仪仗乐师两百人,已在宰相王朴与翰林学士窦俨指挥下,携持箫鼓磬钟,列位修长两班,黄钟声韵缓缓升起,壮丽恢弘地摇荡于盛周天际。

“礼仪检形,乐以治心,形顺于外,心和于内,天下不治者未之有也!”宰相王朴跪踞于司马门前甬道上疏,声如洪钟,响彻宫门,“陛下武功既着,垂意礼乐,臣与翰林学士窦俨以古今乐录为出,梳理格律八十一调,形成《大周正乐典籍》,始将首章《君临》首奏于天清节,恭祝陛下君身长健,万年长欢!”

“恭祝陛下君身长健,万年长欢!”百姓三跪九叩间,集合声浪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经久不息。

熙攘人群中,诸多男女老幼抬着金秋收获的数十筐稻谷麦穗,得见各色粮米饱满斑斓,便知“均定田赋”、“奖励开垦”、“兴修灌溉”三大号令已然正在发挥功绩,福泽万民;更有得益于科举新设“直言极谏科”、“经学师法科”、“吏理教化科”的百余贤者能士,一个个意气风发地高举策论,渴望为国献言献计;还有数位画术佼佼的汴梁城民,感怀圣主凭一己之力抵抗民沸,广阔城池、平整土地,徐徐展开《汴梁秋日图》卷轴,笔触墨香之间,皆是一派家宅更广、市集更昌的焕然新象;随后,各部依次呈现《大周通礼》、《大周刑统》、《显德钦天历》、《周太祖实录》等编纂历法,从文教伊始,规范天下,矩导方圆。

一时间,汴梁城内,以司马门为中心,快意辐射,举国欢腾。

郭荣君临天下,抬手示意间才得民声安静,他环视一周,动情说道,“百姓无饥馁,淳风享太平,是朕最深刻迫切之愿,而得愿非经时经年之功,如今初好,路仍远慢,诸多未及不足之处,郭荣必耗尽心血,九死不悔,与尔等一同兢兢业业、攻难克艰,终令每户小家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令大周大家祥和安盛,再不用恐惧异族侵扰!或许十年……又或许二十年,待到彼时,必将六合齐整,鼎立八荒!待到彼时,普天之下,我周最强!”

众人聆听着他们共同的愿望,噙着热泪齐齐仰目张望——那个高大俊硕的明黄,那个带给他们光热和温暖的赤乌骄阳!

一阵悠扬熟悉的笛音浮荡,众人自觉退散两边,李重进从中优雅踱步走出,他要为皇帝送上一份特殊的寿礼,伴着在场只有陛下和他在记忆中那遥远汾水河畔烙印的悠扬乐章。

他身后,是一长队互相搀扶、跛足行走的男女老幼,打头的是一位白皙瘦弱的青年,他将一只紫檀宝匣举过头顶,目光炯炯,满眼自豪。

“草民舒离青携舒氏全族铸瓷人,为万岁圣主躬献宝瓷,此瓷乃全族倾五年心血所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此‘天清节’令其昭昭问世,以青瓷喻圣主,是为圣主天维所思、丰志所炼、德行所仰、质真所配!”

说罢,他揭开宝匣,两枚细颈胆式高瓶竖立其间,此瓶一出,惹得万人踮足瞩目,惊叹声此起彼伏,连连不绝。

双瓶色泽超群,确为亘古未有,美轮美奂,光可鉴天,足以令每位得见之人毫无理由地深深陶醉其中,天地它物与之相比,顿时颜色尽失。

宗训突然手指高空,稚声惊呼,“父皇快看,那宝瓶与青天一样的颜色!”

郭荣仰望沧溟,天朗气清,天际似蓝非蓝、似绿非绿,似与此瓶融为一体,‘故知丘’上的旧年往事齐齐涌上心头,刻骨铭心好似昨日发端。

离青眼含热泪,仰天长啸,“这瓷是离青重生后第一眼看见的青天,是离青今生践行的使命和诺言,是专门献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双瓷!陛下,我们做到了!我们做到了!”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今日,朕将舒氏佳窑正式赐名为——‘天青瓷’。从此,朕将以‘天青’自勉,青如天,明如镜,时时心中有天,刻刻与民同在。”

据说是夜,圣主只带太子、重进二人,连同舒氏老幼和宰相王朴,在滋德殿举行阖欢家宴,其他人等概不得入内,此宴之上,无君臣等级之分,圣主恍如回到故知丘上,为舒氏族老与王朴添酒添菜,与对待父母叔伯之状百般无异。

王朴老泪纵横,听着舒氏口中的王先生是如何英俊勇敢、舍身相救,才留得如今茂盛繁衍的家族血脉。

祖母婶娘们则将宗训怜爱地揽在怀里,给他讲儿时襁褓中的故事,向他诉说他父母彼时的坚强无畏和款款深情。

郭荣喝得酩酊大醉,却仍执意前往隆恩殿,宗训十分懂事地扶着他同去。

“宗训,你知道这些各地呈来的箱子里放的什么东西?”

宗训好奇地打开座座镶嵌着玉式芙蓉的木箱,探头望去,里面都是满满垒齐的块块方砖。

“之前我对你娘说过,每拿下一片土地,便送她一块疆土方砖……如今方砖高企,也不知她何时才能回来。”郭荣脸上扑着猩红,瘫坐在地上,宣泄着这一日拔地累积的五味杂陈。

欢喜之中,空着一处心房,就怎么也不是最纯粹的快乐了。

宗训迅疾钻到他的怀里,像一名男子汉轻拍着父亲的背,抚慰着他,亦是抚慰着被迫长大的自己。

显德六年三月十五,大周枢密使兼宰相王朴溘然离世,周帝以其为尊长为知己,于灵前恸哭数次,甚用玉斧捶地,又用一尊天青瓷置入棺内,哀痛却无半分可解。

发丧那日,一位年轻少妇名唤“苏麻”,全身缟素,风尘仆仆地赶临,执意以“义女”为名,为其抬棺送行,王氏亲眷皆不知其为何人,唯有周帝知之缘故,颔首允准。

丧仪之后,女子于墓前重磕三枚响头,又将随身携带的一封书信焚烧燃尽后,潇洒远走,佳影难觅。

王朴猝离,令郭荣感慨时光匆匆不等闲,故决意以《平边策》为其遗志,突袭北伐燕云十六州!

南方既平,再无后顾之忧,而辽国与北汉绝不会料到,大周既得南唐、未有半分喘息,就要直奔他们而来,如今,周朝民心聚向一核,兵马力强、水舰势盛,一切之一切,都是收复北方失地的绝佳良机!

幽州至寰州的广袤沃土,自古以来便是中原一道最重要的天然屏障,自后晋石敬瑭认辽做父划地割让,二十一年来,任凭北方外敌肆意进退,劫掠抢夺犹入无人之境,中原百姓为鱼刀俎,毫无还手之力,曾被万民寄予厚望的后汉也只得怯懦地选择在归附的夹缝中苟且偷生。

郭荣既深谙此战艰难,也绝无丝毫自卑畏惧,只因他在多年南征北战中,渐渐参透得胜燕云的精髓所在——水陆齐攻,唯快不破!

他生于邢州,从小就见过北方纵横交织的复杂水系、地势险要的关隘高山,他知晓纵然辽国骑兵威猛无比,却也只能不知疲倦地翻山越岭、架桥渡河。

如今,大周已非高平之战时立足未稳的大周。

如今,大周是天下水军霸主,是坐拥千百高舰、可沿河道朝发夕至的锐不可当。

大周与大辽骑兵相比,已渐势均力敌,而大辽对上大周的旗舰,却一穷二白,一无所知。

策定即迎战!

几十年来令中原魂牵梦萦又望而生畏的幽云高地,让郭荣平生第一次察觉,脚下的土地离百年前的统一与辉煌,竟是前所未有的迫近。

四月二十二日,周帝任命马步军都虞侯韩通为陆路都部署,殿前直都知赵匡胤为水路都部署,自己则亲统万马千军,驾御龙舟舰队舳舻相连近百里,沿流悄然北上。

训练有素的两路大军所到之处,兵不血刃,攻无不克——令时属辽国的宁州、莫州、瀛洲、易州、益津关,连同瓦桥关以南全部失地,不出半月,全部被大周收复,并在二关新设雄州、霸州,征调民夫万人,由韩通全权带领督造修筑新城。一月之内,燕云十六州已有三州重归汉家,并将两国边界由南向北推进至涞水、拒马河沿岸,距辽国南京幽州府已近在咫尺,如此这般,当为世人嗟叹“不世之功”也!

“契丹国主派遣使者日行七百里向北汉晋阳求助援兵。”

郭荣目光疾速掠过前线传来的密信,内心毫无波澜,对于辽国此举,他早有预判,如今,赵匡胤正携兵候在周汉两地边界多时,随时准备等待松散的辽汉联军自投罗网,再杀他个痛快。

此时,手旁的天青瓷忽而反射出一个胡茬飞长的模糊倒影,郭荣怔了怔,才意识到鉴射到的人竟是自己,他摸着从鬓角连到下颚草长莺飞般的胡须,无奈地自嘲,“年纪大了,朕竟也如此不修边幅起来。”

“陛下有所不知,”继恩掩着嘴偷笑,“这些时日您在燕南行走,得见天颜的姑娘们仰慕陛下英伟,都想效仿皇后娘娘曾经过往,争着抢着要来参军呢。”

“安歌若是看到我这模样,估计连身都不近。”郭荣嫌弃着自己,随手拿出刀来,就着天青瓷的光亮,捏着下颚的一撮胡须,就要利落地割断。

“嘶……”他突觉下巴一阵剧痛,可那股疼痛并未打算就此停止,正沿着脖颈缓缓蔓延到心口,像是有只手死死捏住脖子,还有只手从心脏处破门而入,在里面一通乱搅。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视线渐渐模糊,在他残存的记忆里,继恩满脸惊恐地朝自己奔来,栽倒的时候,好像还带掉了离青奉上的天青瓷瓶,“哗啦”一声,他懊悔自责,没有守护好舒家凝聚心血打造的瑰宝,原本他还想留着这个瓷,给安歌瞧瞧,万一能回来呢……

时光喜欢在人身上留下各种各样的印记,有彰显衰老的,自然就有功绩的积淀,她摁着隐隐作痛的四指,抠捏着指节间因整日端着石钎生得愈发厚重的茧子。面对这些三年来落下的烙印,她心满意足——时光不虚度,人生有来处。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第一次见《尚书》里的这句话,安歌就被它所惊艳,再念,只觉此评仿佛为评价郭荣而生。

于是,感念今日与这八字神论的相逢,她满心欢喜地举着两只钎子凿刻起来,忽然,手里的工具像是被人施了术,尖细的刻头不听使唤,张牙舞爪地直接滑向她的手背,顿时割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心中升起莫名不安。

自打知道周军挺近北地,安歌便经常被噩梦缠绕,也经常梦见自己仿佛回到从前,随父亲上场与契丹人刀光剑影、纠缠厮杀,每次梦境结尾,不是自己摔下山崖,就是被敌人洞穿身体。有天,她突觉这是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征兆,甚至都把遗言完完好好地交代给次翼,句瑢知道后,刮着脸嘲笑她,“你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时候开始信起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来。”

“夫人!”一向干练冷静的次翼,此时却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门,激动得语无伦次,“夫人……来了!来接你了!”

安歌皱着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和她背后闪现的身影,院里的阳光实在太足,令她眯着眼也看不清那人的五官。

恍惚时,那人已旋即冲进来,抱着安歌雀跃地抬着她转圈,惊得她再也全然不顾,扯着嗓子高声尖叫,“子期!子期!”

“安歌!是我!”李重进看着三载未见,一袭布衣打扮未施粉黛的老友,此刻正伏在自己肩头放肆大笑,笑着笑着就再揶藏不住委屈和激动,多年酝酿的泪水一股脑喷薄而出。

“哭过发泄过,就跟我回去罢。可好?”重进眼里布满星辰,荡漾着重逢的喜悦和泪花闪闪,将安歌放在石凳上。

“不,我回不去的。”

“你这厮,我知你顾虑何事!”重进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兴奋地用手拂乱她头顶的长发,“我想告诉你,皇上和骓儿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歌惊得从石凳上站起,直接撞上躬身的重进,弄得他鼻血横流。

“对不起,对不起……怎么回事?你所言可确当真?”

重进一掌拨开她坐上石凳,捂着鼻子哈哈大笑,“真是好久没有被你诳被你闹,如今就算你打我,我都觉得高兴得狠!”

安歌听他如是说,眼眶一湿,径自环抱双腿坐在地上,又嘤嘤地哭起来。

“那夜,骓儿本在营帐等你,不知怎的忽然头脑昏沉起来,又碰上皇上酒后宿醉,把骓儿当成你。好在,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是清白的。在江都,我和骓儿已经江都完婚了,对于她……我早已经验明正身。”重进此刻显得郑重且诚恳,“误会已解,我们都希望你能回去,大家都很想念你,皇上和太子尤甚。”

“真好……骓儿终于等到了你,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安歌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仿佛将过往体内背负的枷锁消弭殆尽,“如今,既已知真相,我对荣哥哥再无误解,这一辈子,我也再无遗憾了。只是子期,抱歉,我不能跟你回去,也不配再跟你回去了。”

“句瑢先生都跟我说了。我知道你的苦闷和心酸,我们不会在乎你的身世来源,我们只知道,你是爱大周的,你是心系大周百姓的天下母仪。求求你,别再耽搁了,快跟我回去!”

“夫人,是我把你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句瑢先生,求她帮你回去。”次翼跪在安歌身旁,“从燕云十六州开战,你心里念着皇上,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你爱他胜过爱自己却不自知,奴婢见不得您如此自苦,若是崇训少爷在这,他必定也会和次翼做同样的抉择,所以,莫怪奴婢为夫人擅自做主。”

“次翼,我心意早定,是不可能回去的……”

“别再耽误了!”重进高喝一声,突然极为严肃地背过身去,制止了连同自己裹挟在内的无休止的纠缠,言语中夹杂着一丝莫名的颤抖,“安歌,有些事我不能再瞒你,你必须要和我回去。皇上他病了,病得很严重。”

“他怎么了?得了什么病?”

“他不知我来找你,他不知你在后蜀过得是这样的生活!他一直以为,你就是蜀王宠冠后宫的花蕊夫人,他以为你在这里和你心爱的人很幸福,他不敢打扰你的幸福,安歌!”李重进愤怒地锤着石墙,“五月初二,他忽然倒在御帐里,随后几日又晕过去好多次,可是御医怎么也查不出病根来。继恩传信给我,说他有时忽然清醒过来,只是自言自语,念叨着要收复燕云十六州,还想要见你。幸而句瑢先生派人找到我,得到了你真实的近况,所以无论如何,要绑你还是要把你装进麻袋里扛走,今天,我都要把你带回大周,带回他身边!”

安歌直愣愣地奔出石室,六神无主地顾盼,“次翼我们走,我们回大周去,快走!他在等我们!”

“行李都已经收好,句瑢先生也帮我们打点好了出关的路,夫人不用担心宫里的追兵。句瑢先生说,她最不喜婆婆妈妈,就不来送我们了。”

安歌心急如焚,只好伏在石台,给她留下一篇笔墨匆匆,“三载虽嗔虽闹,汝所给救命、知遇、教诲恩德,为华毕生大幸,余生恐再难复蜀,待你我于中原相聚,再得把酒言欢,酣畅淋漓醉卧花间,逍遥天地。望安乐临你我,所愿皆所得。”

书罢,三人已迅疾奔驰下山,乘马飞离。

君不见,锦官城最高的峰堆之上,一人踽踽,迎风远眺,直至三人安然出城,终而在漫漫天地之间,消失不见。

而后,她折返石室,手握残存温热血渍的石钎,含着眼泪微微一笑,已接过离去之人无法在此完成的使命和心愿。

“她走了?”毋昭裔眼神依旧清澈如新,提着几只卷轴靠近,轻抚起她的长辫,“以她的悟性,这三年已领悟石刻背后的精髓——‘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想必,她会比之前做得更好。”

“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句瑢一靠着爱人,便再也把持不住强忍的情绪,扁着嘴泣涕呜咽,“可是,我还是好舍不得。”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鬓角的丝丝白尘阻挡不住他虽老去却仍显精致的五官,深情地注视着生命中姗姗来迟的知心本命。

“先生给我好好活着!”句瑢霸道地环着他的腰,眼中皆是关乎向往与希望的扑朔迷离的闪光,“将来咱们还要去叩汴梁宫门,让大周帝后亲自出城迎接,给我俩赐婚,才能得报今日她招惹本宫泪流之仇!”

毋昭裔想起早间圣上速要将两家子女联姻之事提上日程。

无论如何,他无法想象自己开口求取一国公主可能产生的恐怖后果,更无法想象她有朝一日或将成为儿媳的肝肠寸断。

如今放走了蜀主制衡大周最重要的质子,毋昭裔知道,或在不久的将来,一切皆会东窗事发。

替怀中姑娘承担一切罪责,将是这盘死棋最好的结局。

“对不起,此生时日不多,来世……我定会奉陪到底。”

这是他本想说却不忍说出口的话。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