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荣手持鹿毛斗笔,俯首观摩刚刚一气呵成的“天宁塔”与“文峰湖”题词,又望着一身孝服毕恭毕敬站立案前的次翼,“宣懿皇后这一去,太子不能没人照顾,你且留下。匾额之事,朕会交由别人去办。这一年,你辛苦了。”
“奴婢遵命。”
“朕会给你个名分,只要你像从前那般对待宗训,以后便都会是你的好日子。继恩,下诏册封次翼姑娘为贤妃,赐住翊鸾殿,太子交由其全权抚养。”郭荣见继恩鲜有走神地挺立在侧,不禁低声斥责,“继恩?”
“是,诺。”继恩偷偷瞥了眼依旧一动不动站立的次翼,心神不宁,匆匆离去。
“贤妃去看看宗训罢,如今他只是个可怜的孩子。”郭荣毫不在意次翼是否按矩谢恩,眼皮未抬,便拾起手边一摞高高的奏折,就着烛光,一丝不苟地开始进入漫长的阅览,只有伴着这些繁文絮事,他才觉得天下之大,自己方有所忙,才并不孤单。
“翼阿母!”刺耳的童稚呼唤划破重华宫静谧的天空。
看着光着脚丫吧嗒吧嗒跑上前来的小人儿,次翼笑着张开双臂跪在地上。
“娘不要宗训了,阿母不要离开宗训!”他嚎啕地抽泣,瞳仁像一枚浸泡在水中浣洗的葡萄珠,晶莹剔透地反射着爱的渴望,粉嫩得极为可怜。
次翼摇着蒲扇倚在榻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此刻正乖巧入睡的孩子,不出数秒,只见他密睫微微发颤,偷偷溜出一条缝隙。
“夜深了,太子还不困吗?”次翼温柔地笑着。
“翼阿母,我想娘了。”说着,他揉着眼坐起,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如今四岁了,对么?”
宗训瞪着残留泪珠的大眼,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翼阿母四岁的时候,就被卖到一户人家做工,洗衣、烧柴、挑粪、洒扫、缝补都做过,你说阿母是不是很厉害?”
“阿母好厉害。”
“你也可以和四岁时的阿母一样厉害,不过不需要做那么多苦工,只需学会把心立起来。”
宗训疑惑地歪着小脑袋,手指憨憨地戳着心口,“怎么才能把心立起来呢?”
“有勇气就能把心立起来了。来……”次翼将他的两只小手并排而放,朝手心轻轻吹着气,“快攥住它们,攥住它们!”
宗训急忙用力握紧小拳头,兴奋得脸都涨成红色。
“三、二、一,好了!你已经有勇气了,你的心已经能够立起来了!”
“真的么?”
“知道刚刚阿母给你输入谁的气么?”次翼伏在他耳边,像是在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是你母后的。你母后临走时把气传给了我,让我见到你的时候,再把它传给你。”
“阿母是说,娘在那口气里?”
“是啊,不过现在她已经在你的身体里了。无论你以后走到哪里,遇到什么困难,你身体里的娘,都会一直陪着你,为你鼓舞打气。”
宗训静静地望了好一会儿鼓鼓的肚子,忽然开始高兴地在床榻上蹦起来,依旧死死攥着小拳头,直到精疲力竭,才带着嘴角的涎和笑,沉沉睡去。
东方欲破晓,朝语浥轻尘。
“我以为,你会改变主意。”
“即使封我做皇后,我也会走。”
“继恩从未觉得次翼姐姐能如此逗趣。”继恩顿了顿,还是把想问的话说了出口,“你不喜欢皇上,对吗?”
“皇上天颜气韵,世间男儿无人可及,试问哪个女子能不为他心动呢?只是,我是娘娘最信任的人,唯独我不能。”一袭内监装扮的次翼少见挑眉一笑,自信得好似一切尽在掌握,却不知笑颜已化作闪电,从天而降,正中眼前人的心房。
“其实,相比你离开,我更希望你留下,哪怕做贤妃、皇后,甚至是以后的太妃、太后。”
“我答应过崇训公子,只要还活着,就要替他照顾好娘娘。若不是为了这个承诺,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所以,无论娘娘在哪里,我都要去到她的身边。”
继恩悲伤无奈地强笑着,又钦佩得重重点头,“我明白。”
说罢,他将誊写的《芙蓉诔》全篇交到次翼手中,略有迟疑的说道,“继恩有个不情之请,就当是为姐姐誊抄的回报。”
“但说无妨。”
“佛经有言,生死交界的三生石上留有很多孤独一生之人刺破手指滴落的血,为了用来召唤他们此生未等来的缘。听老人说,尚在尘世时,若能与另一个同样孤独的人用指尖鲜血交融,来世必定能寻到那一半。其实……继恩和次翼姐姐这辈子注定都是这样的人。”
次翼敏惠,毫不迟疑地将右手食指抵在牙间,再取出,一座血色小山,正安稳地立在指尖。
继恩亦激动地咬破手指,两只修长一正一反地交叠对接,荡漾着他不敢戳破的心结和迷离梦幻的扭捏。
望着她潇洒地背起行囊,走入一蓑烟雨,继恩坚信,他们已建立起任凭谁都无法打破、能够跨越前世今生与来世的无上联结。
从此,他们体内流着彼此的血,无论怎样,这便足够了。
一阵绵密的叩门声起,次翼的回忆就此打断。
“娘娘与次翼叙得如何?可否允准句瑢登堂入室?”
“先生快请。”
安歌第一次细细观摩眼前这幅鲜明的五官,轮廓深邃饱满,似有几分异族之貌,眉尾的青痣更是勾勒出一番别样妖异,举手投足显而易见的文质彬彬之下,又流露出几分“飒爽的刚毅”。安歌不知自己脑海中为何会蹦出这个词,只是觉得,他若是个女子,必定倾国倾城。
“如今蜀国大旱,皇上自觉行为有失,正只身前往农坛祭天敬地。他知道,宫中有许多人想对娘娘不利,便把您送到了这儿。这里是文翁学堂,在娘娘企图自尽之前,都要住在这里。我是学堂的主事句瑢,在这就要听我的话,娘娘若还一心想死,下了山自然有人要了你的命,若不想死了,就按照我的吩咐,认真为学堂干事,挣口饭填饱肚子,我们学堂从不养闲人。娘娘,你可听懂了?”
“大人唤我‘昭华’,不必一口一个‘娘娘’,我也不再是什么娘娘了。”安歌耐心听完他极其利落又略显絮叨地立完规矩,脑海里又蹦出个词——“乖僻邪谬”,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
“那便极好。‘娘娘’多得是,文翁学堂的人可不是谁都能做成的。现在已经到申时,你们若还在这里抵足相谈,恐怕晚饭便吃不上了。”说罢,他从腰包里拿出两幅布袋,分别朝她俩抛了过去,“在我这没有什么主子奴仆,别想着互相帮忙。你们的老师还在等你们,收拾一下赶快去做罢。”
次翼没料到布袋沉甸甸得极重,险些被砸到脚,“先生,娘娘病还没好,可否再通融几日?”
“我说过,在我这不接受任何反驳。”句瑢拉开门,遂旋过头,目露精光。均匀起伏的鼻翼若是长在兰陵王的脸上,怕是掩上两个面具,都没法让敌人分神错目了,“若再通融几日给她,她怕是能死上几千回了。”
“这个句瑢先生真是古怪,奴婢顺藤摸瓜找到这请他求助,他了解事情原委后,一趟趟进宫请旨,若不是那日他正好在宫里,您又怎么能安然无恙地被带出宫外将养。可是,今日为何又要这样言辞尖刻呢?”
忽听窗外高喝一声,“申时已过半。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哦!”
安歌颇为无奈地扯着嘴角,她在大周时便有所耳闻,偏好文治的后蜀自广政伊始便开始集域内文墨大家,大规模于金石之上镌刻各家经典及注释详解,以为天下教学标范,这样的工程若没有庞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支撑,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中原作为儒家发源之地深陷多年混战,文墨薪火便在这片战火隔绝的秦岭以西代代相传,歆享垂意无穷的治世功绩。
二人方迈入后山的石刻功室,便被其间景象惊诧到,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安歌都不禁疑窦丛生。这时和她们年龄相仿的一位姑娘裹着粗布灰巾,笑意盈盈地把她俩带到相应的位置前,“这两块石板是毋昭裔大人昨日亲笔誊写,是你们本月的功课。”
那是一块墨迹已经干涸的硕大石板,厚重且带着一股无法言语的穿梭历史的无上庄重。
“请问姑娘,这里怎么都是女子?”
“谁说女子就不能参与刻经么?”
安歌撇着嘴,瞅着旁边一位体态已渐臃肿的妇人跪在地上托着腮,正呆呆地望着自己尚未完成的作品,不用细看便知她是新手,字里行间坑坑洼洼的样子极不平整,若说拿这些做国之典范教学相长,怕是可就此折损了蜀国的全部颜面,“我看大家都不大会镌刻石经的样子,没有人来教么?”
那女孩依旧发着善意的笑,“什么都比不得用心感受更为重要,你们快些忙,别耽搁了功夫。”
放眼望去,尽数满屋数十人皆是女子,不论年老与年幼、文秀与粗朴,都在一丝不苟地将全部精力倾注进入自己的作品,室内除了呤叮不停的清脆雕刻之音,连低语侧耳都听不到半分。
次翼本是勤快之人,二话不说就已经拿出石凿、石锤和石钎,跪踞于地,直挺着身子,极其认真地沿着宰相毋昭裔方圆中正的墨迹,一下接着一下地凿刻了起来。
与不会轻易被时间磨平的金石相比,那个全神贯注的半日时光,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静谧地专注与投入,像是让大脑浸润了一场清澈舒畅的洗涤,充满酣畅淋漓,让安歌开始稍稍喜欢上这个各处充满古怪的地方。
她锤着酸痛的腰身,端详着次翼完成的“功课”,不禁感叹这双巧手出离神奇,所刻不但深浅匀称有度,就连毋大人字体间的流畅神韵都近乎完好地得以保存下来。不消说这间石室的女工,若是拿出去和过往的经典石刻相比,次翼的刻功绝不亚于世间多数能工巧匠。
正为她与生俱来的认真与精妙手技啧啧称叹个不停,那名唤作“泓漪”的姑娘,便来催促她们在石室之外等候晚膳前例行的功课检查。
句瑢严肃地扫视了整齐列队的石室女工,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新人身上,“次翼姑娘,今日你做第一个,随我进来。”
看着次翼忐忑不安的样子,安歌笑着为她竖起大拇指,“放心罢,你的水平这里无人能及。”
然而一会儿,次翼便垂着头沮丧地走了出来,委屈地朝安歌摇摇头,一个人默默走进惩戒室。
等着句瑢将周围人尽数叫了个遍,这才轮到安歌自己,她三下两下撸起袖口,计划着要和他好好算一算欺生的这笔账,“次翼做的那般好,你为何不让她吃饭?”
句瑢捧着折扇,也不理睬她的问题,“今日你都刻些什么?”
“《尚书》里的《周书》,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
“对这句话你如何解?”
安歌微微一怔,才稍作正视,“这句话讲的是能够让天下盛世安定的,不是五谷绝味,而是君主的光明德行,德行正气芳香才能感动神明……不过,我认为,君主光有高尚德行不是最重要,让万民不陷饥馁才是更重要,感动神明不是最重要,感动民众才是更重要。”
句瑢听罢,忽然走上来,几乎贴着安歌的后耳深嗅口气,“唔,说的极好,不愧是做过皇后的人。不过,你方才出言不逊,便罚你明日卯时一刻伺候我起身,快去用膳罢。”
安歌迈进一步,闪躲开他的无礼举动,“那次翼呢?”
“这里有这里的规矩,饿她一夜,她便知道以后该如何做功课了。”说罢,他便挺拔着身姿跨出石室,丝绸秀腕带着手中折扇潇洒一展,尽显万种俊美风姿。
转日天刚蒙蒙亮,安歌轻轻绕过依旧捧着书沉沉睡着的次翼,独自前往句瑢的寝居,她想着,若是他胆敢再行半分无礼举动,便把他甩扇攀秀的手腕扭个断。
踏入屋内时,句瑢已衣冠齐整地坐在主位,他稍显凛肃地递给安歌一封书信,“来帮我念一念。”
安歌瞥了个大致,只想急匆匆地看到最后,就被他毫不耐烦的打断,“还愣着做甚?快念。”
“寿州城弹尽粮绝,守将刘仁瞻忧愤积劳成疾,南唐数万人扎营紫金山,外围拱卫,修筑甬道,直抵输粮。周军亦从江都、滁州撤重兵集结,毕其功于寿州一役,周主有意二度御驾亲征。狼烟烽火,日夜未绝,淮南胜负,不日之内,或见分晓。”信方念完,安歌的心忽而又高悬起来。
“你觉得最后谁会赢?”
“大周吞没南唐已成定局,不过时日耳。”
“何以见得?”
“‘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郭荣之心较李璟之心更馨,故而结局自明,不是么?”
“哈哈哈,你果然狡猾。我不会追问你后周究竟要如何去打这场仗,你也定不会告诉我。”
“论军事,周帝较我强出百倍,他的计策,我无从知晓。如果你或孟昶想从我这获得大周的情报,或死或折磨,请自便。我只有三个字,不知道。”安歌将信笺拍在方桌上,已挑衅般地潇洒离开。
果不其然,安歌这天被句瑢勒令在石室做工至戌时,愈发沉重的手臂让她顿觉又倦又饿,瞧着四下无人,便倚着一块石板小憩起来。
“咕咚……咕咚……”
下一瞬,她仿佛来到一个全部描摹成湛蓝色的世界,自由地伸展拨弄着手臂,披散的长发如海藻柔软徜徉,像一团墨汁滴在水里,幻化出无从预料的缥缈路迹。
耳边似有仙人高鸣指路:“《山海经》有云,‘氐人国,炎帝后裔,人人面而鱼身。’尔为人鱼,此行由尔缚束绳索,襄助其一臂之力!”
顺着声音,十数只巨大船底映入眼帘,她解开腰间丝带,灵活地穿梭其中,像是变戏法一般,这些船在她手里被牢固地捆绑在一起。
彼时,水面之上已是杀伐混战声四起,硝烟穿透静水,蔓延进入她的鼻息。
“咕咚……咕咚……”
她脚下用力一蹬,身体疾速穿越水面,像一朵烟花腾空而起直冲云霄,雨后初晴,她惊鸿于那片戳动心房的碧霄天青。
她本像只鲲鹏优美地翻腾,却在茫茫人群中对上一双熟悉的褐眸——带着比世上任何江河湖海更加深邃的思念和怨恨,带着浓浓的宿命拨弄,与她重逢。
什么潇洒无忌,什么灵动万里,全部随着那瞥对视,拔去了高傲的羽翼。
黑烟滚滚,敌人联排船只毫无还手之力,在烈火中焚烧殆尽,她氐人的细嫩鱼身,也随着烟云的触摸散佚,引火烧身。
她狠狠地坠向海底,犹记空中最后一瞬,自己努力朝他伸着蹼掌,想喊什么都喊不出声。
而他的声音却仿佛与仙人融为一体,从天而降,一如既往的低沉润耳,又带着莫名的紧迫逼人,“符妹,快醒醒!快醒醒!”
安歌惊醒时,整个石室已呈一片鲜红,石门紧闭,烈火正在室内熊熊蒸腾,烟雾毫不留情地侵入她的鼻与咽,致她五指变形的痛苦匍匐抓地,四处都是凌乱的金石,她只得无力地攀伏着,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凡一呼吸,只觉生不如死。
这一次,她知晓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死亡,同样知晓自己浓烈思念依旧未减,想到方才那抹穿越现实和梦境的对视和警醒,是冥冥之中遥远而真实的心意相连。
“我不能死!”
安歌屏住呼吸,看着远处烟雾火光之中,似有点点星光在规律地跳动。伏在地面裸露的手臂被一团尖锐刺中,她咬着唇冷笑,紧紧握住这把命运赐予的石钎,朝星光闪动的地方拼尽全力地爬行,直到她摸到了滚烫的石门和上面那条丝丝缠绕的铁链,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娘娘!娘娘!”
石门外次翼凄惨绝伦的呼唤尤为刺耳,人们齐心协力推搡石门的吼叫声,接连不断地为她孤注一掷的求生之路再添一把助力。
忽然,她想到什么,朝铁链高高举起的手臂失落地放下,她抵紧牙关,开始用石钎绵密地重锤着石门,直到她觉得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昭华,昭华!是你吗?”门外忽而安静下来,传来句瑢略略发颤的声音。
“闪开……你们都闪开!”背后的火焰炙烤着安歌的背,她双手抡起石钎,穿过火苗,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曲线,最终精准的落在铁锁铜眼之间,“噼啪”一声,锁开链落,死门转生。
她不顾一切地贴着滚烫石门,伏地推开,一道燃爆的火焰顺着气流朝门外喷射而出,径直涌出十数米。幸好门外之人被句瑢及时疏散,才未有半分波及。
经此灾殃,安歌安然无恙,而那个怪癖乖张的句瑢却就此一病不起。
是夜,蜀国珍藏最多名典石经、历经几代文人墨客之手、伫立于万民心尖之上的文翁石室,被烈火毁于一旦,山上的女工们相互依偎着嘤嘤哭泣,山下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皆无助地望着滚滚青烟仰天长啸,扼腕叹息。
清理石室时,人们在其中发现一具女尸,她是这场文世罪火的始作俑者,曾是最受宠于蜀皇的宓妃,这位曾被他视作安歌替身而心存怨怼的女子,正是被她自己无法抑制又被她人利用的妒火,燃尽了美艳不可方物的皮囊,如今,唯剩一堆焦肉枯骨,伴着刺鼻的气味,凄楚森森。
“这是我半生心血,也是这里很多人穷其一生才找到些许的生命真谛。我从小见惯了宫里女子的你死我活,每天醉生梦死,追求一朝一夕,令人厌倦,那时,我便开始好奇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才能永存’?对于眼前无趣和对生命时光的浪费,我嗤之以鼻,后拜于宰相毋昭裔门下,诵读百经,缓缓顿悟,于是,我向父皇申请以‘句瑢’为名,在石室之中辟出一方院落,召集那些不愿被锁在冷宫中的失宠嫔妃和宫人,在学堂中读书刻字,以期她们能通达半分之于活着的应有之意。慢慢地,这里开始招收穷苦人家的女子,变得越来越热闹,活着的人和明白的人越来越多,看着她们眼中绽放不同往昔的光芒,我以为我能救得了天下所有女子,让她们逃离囿己的闺阁和宿命,为自己而活,不再因高高在上的地位或夫家而自满,不再因世俗眼中的贫穷和低贱而自卑,那是只来自于自身生命和积淀而迸发的自信和美丽。与佛道作为向往来世的修炼不同,文与经是一种积正道福慧于现世的修炼,女子存世,历经万般苦楚磨难,读经悟道,超我忘我,遗世独立,才能更好地用智慧保护自己,令心境高洁,令红颜永驻。”
她的话细密而有条理,一字一句地回溯着“女子石室”的前世今生,修长的指尖不停地缠绕着胸前的一缕长发,亦折射出她此时心底的无限焦灼和惆怅,“可是,如今看来,对于这蜀国文翁学堂里最荒诞不经的一次尝试,我还是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全部希望和努力都烧成灰烬,毁在了我最期盼尝试改变之人的手里。”
“我以为你不是这样容易服输的人,句瑢先生。”安歌怜爱地轻笑着,望着她病娇之中依旧惹眼的立体五官,缓缓拉开门闩。
门外并不广阔的庭院内,好似将锦官城内全部女子集合于此。
最前排,次翼带着句瑢熟悉的宫妃,领着懵懵懂懂的总角小女,香靥凝视,灿笑星河。
“句瑢大人,”一位年长的妇人踮着脚,用手搭在前人肩头,扯着粗犷却质朴可爱的声音,“从前只知石室刻经,却不知女子也能刻经,传播什么……文脉!石经烧了你莫怕,我们全城女子都来帮你刻。有你在,有文翁石室在,咱们蜀国的女子便受天下人的敬重,便是最顶天立地的英雄!”
话语一出,场院内一片欢腾鼎沸。
安歌从案头抽出一份拟好的奏折,递给句瑢,“此事需要让你父皇知晓,凡是挡在女子前面的路,我们都会扫平,凡是挡在我们面前的人,都是女子的敌人。烈火烧于一隙,将蔓于一城,若要止住天下女子的这把愤怒之火,便需剿灭始作俑者。”
“我看,你算是活过来了。”
“最近濒死的次数有些多,顿觉无趣,不想死了。就像你说的,‘超我忘我,遗世独立’,好像才更加有趣。再者,《尚书》还未读完刻完,怎么好意思一走了之呢?”
句瑢半边脸被长长的刘海挡着,和旧时被禁锢在男子身份不同,她风姿绰约地抬目晏笑,像一只蝴蝶每每扇动翅膀,连带着花纹都好似化成动态变幻的美艳,“我本无意挑起战争,但是对于我的心血和你的遭遇,我必须为她们讨回公道。”
“记得你在琼华殿时,曾对她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我也对她说过,‘我是代她女儿活在世上的,原本也是她的女儿’,但她愚钝,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如今自投罗网,便是她该着的罪孽了。”
因文翁石室大火而生的全城女子暴走事端,延续近月,始见消弭。
政令新下,允蜀国各郡县新设女子学堂及武馆,习武功文,见世之术,可与男子无异,更有部分官爵为女子敞席,虽不致与男子之高之数平齐,举措新置,女子开化,已为盛唐之后罕有,为当世各国嗟叹惊奇。
蜀国街头亦将《长安少年行》广为改编传唱,“鬟鬓美娇娘,绕街鞍马光。身从左中尉,腰剑伴玲琅。刬戴幞头纱,重熏异国香。垂鞭踏青草,来去杏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