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实在太熟悉了!
从聚福客栈一路往南是天坛与山川坛,从这两处的中间穿过,就来到永定门,出城之后再走差不多五里地,就有一条自西向东的小河。这段路不算太近,但上官无汲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很快走到。因为这条小河的对岸就是老爷子的故园山庄,一个她无数次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地方。
远远的,一道颀长削瘦的身影映入眼帘。
上官无汲疑惑地张望四周。
闻聚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把她送出客栈后自己就跑了,说是金钱先生约见,却又不见人影。察觉到脚步声,俞祈信缓缓转过身来。他还是老样子,素衣长袍、温文尔雅,一副寻常读书人装扮。见到她,他清俊的面容平静如水,就连目光都没有一丝波动。
“果然是你。”他用同样平静的语气缓缓说道。
“你知道我会来?”上官无汲讶道,“那你还敢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俞祈信淡然一笑,平淡的笑容中隐隐透出一丝嘲讽之意:“二叔亲自约我,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不得不来。”
“二叔?”上官无汲微微一震,追问道,“你说的是谁?”
她想起那晚俞祈信与瞿老爷子的对话,其中他也提到了“二叔”两字。仿佛是这位“二叔”带回来一个秘密,才导致瞿老爷子和瞿天华的态度发生转变。却不知这位“二叔”究竟是何方神圣?
俞祈信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这么快赶来,想必是有很多疑问想要我来解答吧?”
“不错。你会回答吗?”
“我既然来了,便没什么可隐瞒的。何况……”他稍稍停顿,“我心中也有个疑问,希望能从你这得到答案。”
“什么疑问?”上官无汲立刻问。一见到这个人,她的思维总是不由自主地慢上半拍,对方说到什么,她便想什么,完全失去了主动思考的能力。
俞祈信显然也察觉了这一点,缓缓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断她的真实意图,这才道:“还是你先问吧!”
上官无汲也不废话,立刻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圣火#枪?”
“从我知道有你这个人的时候。”
上官无汲一愣。她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俞祈信的情景,那时她接到叶孤城的飞鸽传书去刺杀江笛,谁知却中了通明教的埋伏,好不容易才逃出升天。随后她到城中一家酒楼里打尖吃饭,并在那遇上了三个镖师,其中一个就是俞祈信。
“难道你早料到我会在酒楼出现,故意在那等我的?这怎么可能?”
“那次见面的确是巧合。”俞祈信淡淡道,“我说的是知道有你这个人开始,而不是初次见面。”
“你在那之前已经知道我了?”上官无汲更加惊讶,“是瞿老爷子和瞿天华告诉你的?”
“若他们肯告诉我,我还用得着离开家门吗?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是什么身份?”
“镖师啊!”
“哪个镖局的镖师?”
“这我哪里知道?你有说过吗?”
“我的确没有说过。但在苏州城外我们第二次见面时,他们的一个镖头曾向陆承风报过名号,而你竟然完全没有在意。”
“我应该在意吗?”
俞祈信冷然一笑,就连目光亦变得冰冷:“你身上欠着他们三十五人命,你竟然还问我是否应该在意?”
上官无汲全身一颤。
三年以来,圣火#枪一直在塞外作恶,杀害的也大多是塞外的马贼与蒙古人,除了偶尔有几个从中原赶来、试图铲除圣火#枪为民除害的武林高手之外,她几乎没有遇见过汉人。直到她决心返程的前一晚,她与血蝙蝠的最后一次合作,而他们的目标则是来自中原的一支镖队……
“是威震镖局?”她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地变了脸色。
“不错。”
“你……你跟威震镖局……”
“我与他们并无交情,但他们的少镖主郑颖是瞿潭宇的好友。”俞祈信的表情出奇地平静,漆黑的眼眸犹如一汪死水,毫无波澜,“现在你该知道我是谁了?”
上官无汲呆呆地望着他。
不错,她的确知道。自从那日与寒枫的谈话之后,她便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晚在故园山庄的经历,终于找到了一丝蛛丝马迹。难怪那日瞿天华给她送请柬时,他会有意躲避;难怪他一眼就能认出瞿老爷子的故人帖;也难怪他对故园山庄的地形布局如此熟悉。原来……
原来他就是……
“你是……”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她还是想要听他亲口说出这个真相。
“我是瞿天华的次子,瞿潭宇的兄弟,我叫瞿信。”
“你要……”
“我要杀了你,为我兄长报仇。”
“你……你为何……”
“我为何会怀疑你?叶孤城突然现身京师,抓住了打伤‘兵王’的凶手,不久之后又颁发了一道奇怪的通缉令,捉拿一个名叫上官无汲的人,这一切绝非偶然。只是他身份特殊,我无法接近他,只好先加入威震镖局,以镖师的身份四处走镖,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终于在三个月后,我遇见了你。从那一刻起,我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证明你就是圣火#枪。我投靠裕王,帮你化解蛊毒,不过是想进一步接近你,确保你能活着到达京师,要你在临死之前记起你所犯下的所有罪孽。”俞祈信平静地说完,又同样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该回答的我都已经回答,你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为什么……”上官无汲呆呆地望着他,“你为什么这么冷静?我杀了你大哥,你不应该立刻杀了我吗?为什么那晚你不动手?为什么今天还要来见我?”
“我为什么不能冷静?”俞祈信反问道,“瞿潭宇不仅是我的手足,同时也是我父亲的骨肉,我祖父最疼爱的长孙。他们在他的身上寄托了所有的希望。既然他们都能若无其事地邀你赴约,都能将我祖母生前最心爱的貂裘赠予你,我来见你一面又算得了什么?”
上官无汲又是一震。
“你问了很多,我也都一一作了回答,现在该轮到我来提问了吧?”俞祈信缓缓道,“你曾提过的卢管家,是否就是我祖父瞿恭?”
“你已经知道了?你去见过老爷子?”
“没有,我是在回京的路上才猜到的。听说你一路上都在修炼一种独特的内功,常常陷入深度的睡眠之中,一睡能达数日之久,想必是修炼‘蜇龙睡丹功’所致,我大哥刚练此功时也常常如此。所以我下了船,先一步赶到京城,发现祖父并不在故园山庄。自从祖母离世,这十几年来他从未踏出山庄半步,你是唯一一个让他破例的人。”
上官无汲沉默。
她又想起来老爷子在水池旁教她太极剑的情景;想起了她害死火神的老仆人成德高后,他扬手的一巴掌,以及他眼中的愤怒与失望。这位突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老人,传授剑法的时候这般耐心,在她犯错的时又这般严厉。他真的就是江湖人称“老爷子”的瞿恭?他真的明白眼前这个少女就是残忍嗜血的妖魔,就是杀死他孙儿的凶手吗?
他……
上官无汲突然伸手抓住衣襟,痛苦地皱起眉头。
心口好痛!
当她想起瞿老爷子,想起这个高大的身影,心里就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就像有一块千斤巨石压在心头,痛得喘不过气来。
“你……”她骇然望着俞祈信,双肩因疼痛而微微颤抖,“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下毒?”俞祈信的表情似乎有些意外。
“难怪……”上官无汲微一苦笑,心口的绞痛愈加强烈,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难怪你敢一个人来,原来是早有准备。七虫七花散,是吗?你故意提起老爷子,就是想让毒性快点发作吧?喜、怒、优、思、悲、恐、惊。这其中的“悲”字,对应的是手厥阴心包经吧?所以……所以……”
疼痛越来越强烈,意识却越来越沉重,她只觉得心口沉痛欲裂,体内气血翻涌,一口鲜血自喉咙深处直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她的下颌。随着这口鲜血呕出,她的意识也变得一片空白,悲从心起,万念俱灭,缓缓地瘫坐在地。
“杀了我……”她缓缓说出了这三个字,她根本无法思考这三个字的含义与后果,仅仅只是尽快地终结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与绝望,“现在就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