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室里除了墙壁什么都没有。
那也就意味着,里面人的排泄物也得不到处理。
最长的时候,他好像是被关了一个月?
房间里已难以找到让人躺下的空隙。散发着恶臭的排泄物挤堆在地面上。他的意识已经一点也不清醒,连午餐也不记得吃。于是,那些美味的午餐很快变质、发臭,不再能够入口。
大概是发现餐盘里的异样。
忏悔室的大门终于被打开。管家面无表情地让人把大少爷架回去,房间里的恶臭让仆人都忍不住捂住口鼻。
之后他被带回房间,五个仆人轮流将他身上刷了好几遍,苍白的皮肤因此变得通红。他们在通红的皮肤上涂抹各种药膏、香水,又在房间里点起香料,才恭敬地行礼离开。
等他咳嗽着清醒,又是安提诺米家尊贵的继承人。
父亲会把他喊到书房去,问他是否进行了足够的忏悔。
而每次,拉赫特便会回答,“是的。我已进行了足够的反省。”
他被扔进忏悔室的理由千奇百怪,可能是在某场宴会上没有露出笑容,可能是没能陪某个贵族小姐逛完整条街道,可能是手下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是没有及时回答父亲的问题,可能是最近又举办了一次小型狩猎会而他没有参加……
久而久之,拉赫特从中找到了规律。
他明白了自己真正需要忏悔的地方。
那就是“残缺”。
没错,他天生就是残缺的,天生就是不完整的。
因为是残缺的,所以他不能骑马射箭。
因为是残缺的,所以他不能动怒。
因为是残缺的,就连日光都能成为毒药。
神为什么允许残缺的人存在?为什么允许他被生下?
拉赫特一直思考着,终于在某次戏剧结束之后问了出来。
戏剧讲的什么,他已记不清了。
满脑子是自我的他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梅塔梅尔是一个十分完美的人。他与自己不同,他是完整的,并且得到了神赐。梅塔梅尔有完美的身体、完美的大脑。在拉赫特看来,如果有谁最为接近神明,那个人一定是梅塔梅尔。
因此,他发问了,向神的代言人发问了,“残缺的东西有必要存在吗?”
“残缺的东西……你是指这朵玫瑰吗?”
梅塔梅尔从伞上摘下一朵玫瑰。不知为何,它有些枯黄,和别的玫瑰相比显得黯然失色。
玫瑰的意义就在于被观赏。
那么,从这个角度,此刻梅塔梅尔手中濒临凋谢的玫瑰便可称为“残缺”。
一般人怎么对待凋零之花的?
当然是扔进垃圾桶。
可梅塔梅尔只是将花递给了拉赫特,随后在拉赫特疑惑的眼神下又摘下伞上其他完好的玫瑰。
“它们是完好的。”梅塔梅尔说。
他手上的玫瑰正旺盛,娇嫩的花瓣如同贵族少女的脸。香味是符合剧院的优雅。
他们正站在剧院的亭下,有雨丝飘进来,落在玫瑰花上,更是将其衬托得美丽尊贵。
之后梅塔梅尔向他优雅一笑,随手抛出完美的玫瑰。
玫瑰是需要呵护的,如果主人不给予爱护,它就会凋谢。即使是这种程度的风雨,它也经受不了。于是,很快,那朵完美的玫瑰便被可怖的风雨打在地上,花瓣朝着主人,低声质问。
更令拉赫特震惊的事发生了。
坠落于地的玫瑰叶片渐渐枯黄,犹如生命力一同被雨丝带走一般。而他手中的玫瑰则越发鲜红,它萎靡的花苞重新绽放,在风中优雅地舒展身体。
那情景简直就像,他手中的玫瑰吸收了那朵玫瑰的全部生命力一样。
已不能用科学解释了。
拉赫特问,“梅塔梅尔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展示了神奇场景的梅塔梅尔笑道,“一点小把戏罢了。”
他伸手,从拉赫特手中取回玫瑰。“有人称它为神力。”
“神力……”
“就跟有人天生力气大一样。”
“您是想说,我有机会获得神力吗?”
“怎么会?”梅塔梅尔有些惊讶,不过惊讶只有短短一瞬,他很快了然地说道,“原来如此,刚才的误导是我的过错。拉赫特,你看——”
他又摘下了一朵玫瑰。将两只玫瑰都放在拉赫特面前。
“你觉得哪一朵更完美?”
拉赫特想了想,选了原先的那一朵。吸收了另一朵玫瑰的生命力,它变得如此诱人,让人恨不得捧回家中,为它专门搭建一座玫瑰园。
梅塔梅尔有所预料,他忽然将拉赫特选中的玫瑰扔了出去。
然后,那朵“完美”的玫瑰也同前一位一样,遭受风雨摧残,很快便死去了。
“这样,它就是最完美的了。”梅塔梅尔将仅剩的一朵玫瑰送到拉赫特手中。
它是唯一活下来的玫瑰。
它是唯一保持盛开的玫瑰。
因此,它是最完美的玫瑰。
“神是公平的,确实,它没有赐予你强健的身体,但它给了你另外的东西。”
拉赫特呆愣地握着玫瑰,“是什么?”
“是智慧与选择的权力。”梅塔梅尔说道。
“我听说过你的文化课成绩很好。以后是想学医吗?”
“是的。”
“为了治疗自己的身体?”
拉赫特选择学医的确是为了自己身体,可如今,当他看着梅塔梅尔美丽的眼睛,却又不想将这个简单的回答说出口。
要问为什么的话,从方才的三朵玫瑰里,他似乎窥到了另一个世界。
医生会握手术刀。
患者会接受手术刀。
那么,从某种程度上,患者是否就是被处置的玫瑰呢?
不不,梅塔梅尔大人表达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他是想说,玫瑰的结局会随不同境遇转变吗?
手指突然疼了一下,流出一点鲜血。
人类的血似乎比玫瑰更为鲜红。
拉赫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掐死了玫瑰,它刺入手指的尖刺如同最后的呐喊。
他放开手,风适时地将花的残骸带入雨中。
梅塔梅尔撑起伞,无声的管家出现在雨里。
“我该回去了,和你聊天很愉快。”
拉赫特松开手,又握拳。接连重复多次后,他才微笑道,“感谢您的指导,梅塔梅尔大人。下次我会为您准备礼物,希望您能喜欢。”
“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梅塔梅尔登上马车。他完美的容颜被车帘挡住,再也看不见。
而他的马车,碾过玫瑰的残骸,消失在雾雨中。
敲门声打断了拉赫特的思绪。是手下送来了实验报告。
报告上写着各种专业术语,在不懂的普通人眼里,不,或者说在患者眼里,他手上拿着的便是神谕。
拉赫特仔细看着报告,玫瑰红茶的香味让他仿佛在看某本爱情小说。
他勾起嘴角,说道,“虽然进展较慢,不过不用着急。我们要保护珍贵的实验素材。而且,这也不是国王陛下的任务。是我们医院自己的课题。为了最后的胜利,耐心是必要的。”
他看到手下医生动容的脸,装作无意地说,“对了。经费足够吗?医院的收入堪忧,不过我可以调拨一些钱过来。”
毕竟,安提诺米家,已是他一个人的东西了。
再无人指着他的鼻梁,说他残缺。
这是一段越了解,便越会觉得可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