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的时候可要专注,为旁的事情分了神,胜负往往便失了控制。可不要说我没提醒过你。”许久沉默不语的江丞相突然说道,他两指夹着一颗白子,毫不犹豫地下到了江凌早就预测好的位置上。
这幅残局本身并不利于黑子,可围棋的魅力也正在与此,无论是怎样的开局,最重要的永远是执子之人,再困窘的境地通过谋划与计算,也可以瞬息万变绝地逢生。江凌自称过先生的徒弟,实际上也并非徒有虚名,加上他本就聪慧,仅仅是开具,他便已经知道自己会稳操胜券,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已然落入了他的计算之中。
就如同此时的棋局,无论九皇子是想与面前的老者较好或交恶,江凌皆有信心。他拍了拍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坦然向道:“江凌不敢执棋。”起身双手将黑棋棋篓捧给九皇子,“殿下。”
九皇子的目光落在江凌身上,他个头比自己高出一截,平日很难从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见他的发髻,乌黑的发丝梳的一丝不苟,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新科状元跟在一个不得志的皇子身边做个随从,本就是折辱了江凌,所以九皇子待他也向来与旁人不同。江凌在竹园的待遇,从来都像是他的先生而非伴读。但无论他态度如何,这对江凌来说始终是极不公平的。尤其是今日在自己的推波助澜下,又让江凌遇到了和他同期的新科考生——他们学识不如江凌,却可堂堂正正入朝为官。
九皇子无声的苦笑了一下,从棋篓里捡了一颗棋子坐在江凌让出的位子上。他没有着急落子,而是把棋子在指间把玩,对棋盘对面的江丞相道:“您说的对,我也一向不会为旁的事情分神,可若是有苍蝇在眼前徘徊,还是要扇一扇的。”
看着江丞相终于抬起头,迎上了自己的目光,九皇子嘴角勾出一抹笑来,“江凌是母后安排给我的先生,听闻是江丞相太爷爷的三弟那一支的二公子家的旁系,唔,算起来,可能也要称呼您一声祖父吧?”
江丞相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太爷爷还有兄弟,但这并不影响什么,他笑着应承下来:“是啊,我还记得他祖父带着他来府上小住过。刚放榜时我都不敢相信,真是后生可畏。”
章成柯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江凌,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既不相信自己成了跳梁小丑,也不相信江丞相有这么个穷亲戚。不要说章成柯,随便哪一个人能相信那位殿下说的,三太爷的庶出儿子的旁系?但正是这样离谱的说法,江丞相竟然认了下来,而且还做实了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自讨没趣的章成柯默默退了下去,直到他已经走到了内阁门口,脑子还是木然的。他觉得自己刚刚一番表演就像是台下的人跟着主角哼唱了两句,却误把自己当了角。而实际上,除了江凌,也的确没人注意到悄然离去的章成柯。
“是放这儿吗?”九皇子捏着黑子,转头问江凌。见他点头,才笑着把黑子按在棋盘上。随即与江丞相闲聊似的说道:“苏先生曾言: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自从见了江凌我才通晓这两句诗的意境。母后将他放在我身边,我总觉不妥。他既是江家一脉,江丞相可也同我一样这么觉得?”
江丞相执棋没有犹豫,一面落子,一面道:“江凌自幼聪慧,缺的不过是一点帮扶。他若愿意,便过继与长房一脉吧。也算是我对三太爷有个交代。”
“如此甚好。”九皇子答道。又从篓子里捡了颗黑棋,看着江凌一笑,微微吐了吐舌头。按照江凌支出的位置将棋子随意一摆。
棋子刚落下,便听见江丞相起身笑道:“胜负已定。”
九皇子看着棋盘,眉头紧锁,小声问江凌道:“他输了,怎么还这么开心?”
“他赢了。”
“怎么可能?你当我没看过那残局的解法?我昨夜可没少——”九皇子从袖子里掏出那张残局的书页,摸了摸嘴唇,又看了看棋盘,又摸了摸鼻子,指着一处问江凌:“这?他偷了一颗棋子?”
“怪不得一上来就说让咱们专心。他怕是一开始就想好了。”江凌收拾着棋盘,脑子里全是刚刚九皇子与江丞相的对话。
救灾钱款的事情只字未提,晚上他却收到了户部拨款的条子。与拨款文书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江家的族谱。江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竟然真的认认真真的从头到尾将那族谱看了一遍。
江家族谱上下足有千余人,从商贾到朝堂,从衙役到丞相。就算是最旁支的也是拥有千亩田地的佃户。而江丞相确实有一位三太爷,只是尚未及冠便夭折了。江凌自己的名字则备注在了极为不起眼的一处角落,上面还盖了印。这样的备注不止一处,从第一页开始便有,江凌自己都有些不确定这位江家三太爷究竟是不是和自己真有关系了。
送文书过来的小太监还带了一句话来,说是祭祖事宜安排在了一个月后的除夕。只是长房老爷身体不便,所以江凌并不需要真的搬过去住。
自从见过江丞相,九皇子在朝中办事便顺畅了许多。至少在文书齐全的时候,不会再被拒之门外了。江凌闲下来便依旧抓着九皇子去学堂,没有先生晃着脑袋的催眠,九皇子倒也没再格外挣扎。偶尔看着江凌处理文书,偶尔会挑些话本,将其中一些段子念与江凌听。
这样闲散的日子不过月余,五皇子与十一皇子皆被皇帝派了出去,朝中虽然有支持两位皇子的派系,但很快,这些人便接纳了九皇子这位留在朝堂之中的新宠。因为陛下今日持续卧床不起,九皇子作为唯一的嫡出皇子自然地担起了监国的任务。虽然同住竹园,但和江凌已三天没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