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氤氲,有清冽庄重的香气传出。
窗外的草虫声已经越来越响亮,忽有翅膀拍打,一瞬将不谨慎的草虫吓住了。
鸟儿站在树叶间探头探脑,婢女将青翠欲滴的竹帘放下,隔绝开了好奇的目光。
竹帘内坐着的人都上了年纪,发冠下都掺了些银丝,但目光都很平静,神态也比昨夜筵席上那些宾客安然得多。
当诸葛亮走进这座倚太湖而建的美丽宅邸,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这群人上首处的中年文士。
那个人的脸不算老,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当他见到这位平原公使者时,脸上立刻有了笑容,直起身时的姿态优美而恰到好处,不输中原名士。
诸葛亮又看了他一眼。
他笑得那样热情,但眼睛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久闻江东张子布,今见张公雅达,方知传言不虚。”
张昭笑眯眯地还了一礼。
“孔明受重托而来,今见年少英雄,令我感年岁摧折,老将至矣!”
一段正常的寒暄,双方入座。
她走到诸葛亮身后站好,张昭的目光轻飘飘从她身上划过去了。
“湖上水军演练,吴侯须臾将至。”
诸葛亮拱拱手,“江东水军雄壮之名,天下皆知,大汉有此威武之师,全赖破虏将军忠心一片,史策昭彰哪!”
这群江东世家真正主事的家主互相使了一个眼神。
“汉室倾颓,群贼并起,”张昭说道,“吴侯不欲兴兵事,动干戈,唯求自保而已。”
“而今平原公逐曹破袁,”诸葛亮说,“太平将至,吴侯可无忧矣。”
“袁本初虽死,尚有三子存哪,”有人笑道,“平原公不当小觑。”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借胡虏之兵南下大肆劫掠,使冀州不闻鸡鸣,与禽兽何异?”诸葛亮道,“待来日平原公领王师北上,袁氏子不过朽木腐草,有何能为?”
“平原公久战劳苦,未必便能立时北上,三五年后,又不知鹿死谁手啊!”
她听得有点困惑,一个个地看他们,感觉好像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这群人都很自重身份,之前不曾出现在陆逊的宅邸,跑来参加宴席说学逗唱讲骚话的都是他们家的儿郎,因此要说老头子和小年轻性格不同想法不同,这是说得通的。
但要说子侄不知道他们什么态度,擅自跑来拍马屁,这就有点侮辱别人智商了。
昨晚明明喊人家小甜甜,如何今天突然变脸牛夫人了?
她很迷惑地看这群人和诸葛亮唇枪舌战,包括但不限于——
“你们很穷。”
“袁绍很富。”
“马腾很厉害。”
“刘表刘璋也不是真心的。”
“就算你真能把河北打下来……你都是个老头子了还没继承人的!”
她听得压根有点发痒,很想挥拳头吓唬吓唬人时,有东西忽然在她的脑子里咳嗽了一声。
她假装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它自己就出动静了。
【过了这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
【你有长进,你且来说说。】她不动声色。
黑刃可能察觉了这个拙劣的小技巧,也可能只是很久没正常说话,憋得有些难受。
【当然,首先要恭喜你们,】它这么抑扬顿挫了一下,【你们确实取得了很不错的战果。】
【谢谢,】她客气道,【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那是你们的战果,不是他们的战果。】
她想了一下,【我明白了。】
黑刃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有
点惊喜,【你来说说。】
【我没掰你之前,你坚决不让我叉鱼,】她说,【但我掰了你,你就让我叉鱼了。】
【我从来没允许你用我叉鱼!!!】
黑刃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她下意识将头偏开一下。
【总之,】她忍着耳鸣,【差不多就是一个道理吧。】
舌战群儒到了一个不太友好的阶段,双方都有一□□味了。
诸葛亮说不依附大汉那就是汉贼,张昭说朝廷年幼,大汉宗亲遍地都是,平原公当然很出色,但也没出色到可以代表大汉的程度啊!
诸葛亮说生民苦乱世久矣,张昭说你们不来我们这一直不乱的。
诸葛亮说只要依附大汉,以后也不乱,张昭说不错,朝廷给我们发了一个吴侯,证明朝廷觉得我们现在待得很好,没什么需要改变的。
诸葛亮不说了。
他转过头看她一眼。
她正在和黑刃进行友好的脑内交流,忽然被看了一眼,就有点懵。
“小先生,”她说,“什么事?”
诸葛亮冲她粲然一笑,“无事。”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了张昭。
……张昭脸色就变了,胡须似乎一瞬间也直了,像是怒发冲冠的模样,直勾勾地瞪着她。
她吓得向后仰一下时,有暴喝声突然在竹帘外迸裂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尔等欺江东无人乎!”
那些刚刚还在陪着张昭拉锯战的谋士们一下子坐不住了!
一大群人冲了进来!
这群人当中的一部分陆悬鱼是见过的,虽然时间已经很久远了,但主帅在泥里打滚是很少见的,尤其还是孙策那么一个年轻漂亮的主帅,跟太史慈在下过雨的泥淖里滚来滚去,头盔揪掉了武器打掉了,就两手两脚撕成一团,这个画面肯定很难忘。
她记得在孙策和太史慈周围是围了一圈武将的,一个个都伸脖子在那看,被孙策下了禁令,谁也不许上前帮手。
现在那个漂漂亮亮的年轻统帅不在了,再看到这群熟悉的脸,多少就有点怅然。
但他们看她的眼神一点都不怅然。
他们的眼神像着了火一样!
“陆廉,”为首的老将程普怒喝了一声,“尔至江东,意欲何为?!”
她想了想。
“若真要打,”她说,“我提前来看一看地势,总归是不错的。”
周围好像忽然静了一下,诸葛亮想说话,被她按了一下肩头。
“好大的胆子!”有武将这么骂了一句,“你这般欺辱江东,还以为能活着回去吗?!”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背后的黑刃发出了一阵兴奋的蜂鸣。
……这不太好,她对自己说,这特别不好,她好像给黑刃惹急了,它快一路奔着反社会人格去了。
“我欺辱谁了?”她问。
“纵你伶牙俐齿——”一个她没见过的年轻武将牙齿咬得咯咯乱响,“今日也休想离开这里!”
“潘璋!”张昭怒喝了一声,“你岂可对来使无礼!”
“我非对来使无礼,她既有意探查地势,我便当她是个奸细杀了,主公怪罪,我与她抵命便是!”
屋子里一瞬间乱哄哄的。
有人在劝,有人在骂,有人想上前,有人挡在了她面前。
她看看诸葛亮,诸葛亮刚刚吃惊的神色已经不见了。
他目光冷冽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虽然不了解历史,但她觉得历史线上的东吴不会有这一幕。
主公派使者来江东谈判,实质是招安。
能在朝廷里顺利
找到工作的人愿意受招安,只是价码没谈拢,所以才会出现昨夜派子侄亲亲热热过来拍马屁,今天正主出场就冷冷淡淡说屁话。
说穿了他们想要刘备盖章认可的官位,想要诸葛亮给他们一个承诺。
不能在朝廷里顺利找到工作的人,也就是军官团,他们不愿意受招安,这群人担心甚至是恐惧刘备的使者分裂江东,令他们最后成为被遗弃的人,所以他们操刀就冲过来了,当然不是真要杀她,真杀她的后果他们承受不了,但这个表态可以将孙权和世家跟军官团绑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要死一起死。
现在她可以扛着诸葛亮,一路跑出去,谈判破裂,这样军官团的目的就达成了。
她也可以拔·出黑刃,大开杀戒,谈判桌子都被砸个稀碎,这样军官团的目的也达成了。
她仔细想事的时候,黑刃已经懒得想了,在使劲撺掇她跟这群武将过两招。
【场合不太合适。】她说。
【是不合适,】黑刃摆烂道,【但我高兴。】
“江东有多余的人吗?”她忽然开口。
那些正在豹跳的,拉架的,劝说的,怒骂的,都转过头来看她,不明白她愣头愣脑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江东有多余的,不该在海晏河清,民生安泰的大汉里生活的人吗?”
有人怒视她,像是愤怒之至,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他们是真的恨她。
这种仇恨痛苦而炽热,快要将他们自己烧尽,可还剩下余烬在火里翻腾,咆哮哀鸣,诉说着他们的不甘心。
他们与她似乎是很相似的。
他们多半出身寒门,早年落魄,也有人为贼为寇,艰难度日,浑然不像一个人,直到遇到同为寒门出身的孙坚孙策父子,将他们整合起来成为一个个将军,带领他们南征北战,创下许多功业。
他们渐渐有了谋划,有了期望,他们受到别人的尊重,他们也尊重起自己,觉得自己不只是一个贼寇或是小军官,他们说不定会军功封侯,甚至可能如云台二十八将一样,成为史书里赫赫有名的英豪。
在前半生,他们所经历的所有事都在告诉他们,他们要遵守的规则,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用武力为主君开拓出一片江山。
现在她改变了这个规则。
他们要何去何从?追随他们的士兵又当何去何从?他们存活至今,消耗整个青春,甚至是全部生命去雕琢的技艺已经没有用了,他们浑浑噩噩,为何而生?
她就在这里,甚至连一套像样的服装也没有穿,只穿着兵卒的戎服,随随便便地站在这里,将他们所有的梦想击碎。
她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而他们不得不止步于山脚之下。
这是世家不能理解的痛苦,但她明白。
她很早以前看懂了自己的那一半,而在今天,她看懂了属于他们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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