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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军的军营里是不会缺酒肉的,士兵们也很少去想源源不断的粮草是从哪里运来的,更不去想战争持续下去会怎么样。

持续下去,那河就要开了啊。

到时候黄河上布满了他们的船舶,粮草还可以更便捷地运到这里,他们离睢阳很近,先打下柘城,再占领睢阳,而后是下邳,再然后,他们就可以挥师南下了,怎么样?

士兵们其实不能理解挥师南下对他们而言有什么意义。

他们会有很大的一片土地,这不错,然后呢?

打了这么久的仗,黄河以南的土地太多了,人太少了,那些良田已经变为荒野,流民也成了白骨,他们已经不能像曹操攻取徐·州时那样,有富庶的城镇村庄给他们劫掠。

然而春耕就要到了啊。

家里的妇人只能一边背着小的,一边牵着大一点儿的,费力地在田野上挥舞着锄头,时不时停下来往南边看一眼,看看她的夫君,她的兄弟,还有整个村庄的男丁何时能够归来。

冀州人这样围在火边,悄悄地想,悄悄地说,悄悄地用脏兮兮的袖子抹抹眼睛,然后再喝一碗劣酒。

等到他们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时,这些热烘烘的酒精也许能令他们做一个好梦。

梦里总归有故乡那低矮的泥房,有光屁股的稚童,有衣衫褴褛,坐在门口一边编织草席,一边与邻家妇人聊天的阿母。

袁绍似乎也做了一个梦。

他自然是比士兵们生活得舒服许多的,比如他的帐篷厚实保暖,又不受烟熏之苦。这里很暖和,很清净,等酒宴散去,他躺在榻上,只能听到外面火把噼噼剥剥的爆裂声,以及更漏点点滴落的声音。

除此之外,前帐是有人的,偏帐里也是有人的,只隔着一层帘子,那些忠诚又恭敬的仆役就在他的身边,他都知道。

但他仍然感到痛苦之至。

夜越深,营中越静,这种痛苦就越鲜明。

这种痛苦像是自胸腔里迸发的,他只要躺在榻上,就会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但坐起来后,又觉得头颅涨得快要裂开。

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可以强撑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身体里那些痛苦的部分,比如脚趾,比如双腿,比如那些陈年旧伤一一退去,就好像这个人的灵魂终于短暂脱离了身体的束缚,于是他又获得了思考的能力。

——他快要死了。

这个认知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后,就再也无法抹除了。

他曾经请到过那位医术十分高明的沛国名士华元化,请他为自己诊治。

那位医师很是诚实,在查看过他的眼睛,口舌,又为他诊过脉,看过手脚之后,径直地告诉他:想彻底根治是不成的,想多活两年倒是可以。

……药方呢?

神医斜着眼睛看他,“退兵。”

这位素来有宽厚之名的河北雄主最后也没有将这个无礼的骗子推出去砍头,只是拔了他的帽冠,将他赶出了大营,并将此视为一个不值得再多思多想的笑话。

但他此刻又想到了那位华佗先生。

这座军营没日没夜都在吞噬他的心力与精血,让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虚弱。

那些战报,那些伤亡名单,还有迟迟不能寸进的战线——刘备出身不如他,根基不如他,兵力也不如他,凭什么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战损比还远胜过他!

他在白日里轻松又镇定地继续指挥千军万马,然后在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他恐惧死亡,而又不得不面对它。

豆灯忽然爆开一个灯花,有不声不响的东西进来了。

不是走进来的,是爬进来的,悄悄的,到了他的榻

前,似乎是剔了灯芯,又似乎是加了一点油。

当袁绍不安地动了一下时,那个仆役立刻小声问主君,要不要喝一盏水呢?

有温热的蜜水,所用的蜂蜜并不名贵,是冀州自产的,家中三郎很爱喝的那种。

袁绍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他看到华佗先生又坐在他的榻前了,举着豆灯离近了查看他的面容,神情依旧冷冷淡淡。

“袁公,还不曾悟么?”

“先生好心,”他叹息道,“可是,不曾悟的是你啊。”

你有没有孩子?

你爱不爱你的孩子?

你会不会将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以及几个聪明又狡猾,强悍又凶残的敌人交给你的孩子来面对?

你的身体已经腐朽,神志却更加清明,你知道这一仗必须由你来解决,你知道你绝不能软弱,绝不能退缩!你已经没有机会去亲眼看一看那个未来了,但你的孩子站在你的功业之上,是有机会更进一步的!

袁绍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有仆役忽然跑进来。

“主公,是不是口渴了?要喝些水吗?”

他的主公眼睛发直,似乎穿过帐篷,正在看冰冷而高远的夜空,揣测住在那上面,俯视大地的神明们的心思。

神明轻轻地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

那都是凡人中的大人物呢,举手抬足,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命令,就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他们的意志就是无数人的命运。

因而在“无数人”看来——也就是那些睡在军营里的人,住在城中的人,挤在窝棚里,瑟瑟发抖着入睡的人——这样的大人物既然不愁吃穿,出入有马车,睡觉有被褥,就该是一点烦恼也没有的。

但此时的陆悬鱼也不曾入睡。

她走在军营里,身边没有亲兵,就这么在夹道间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帐篷里的士兵是睡熟了的,他们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疲惫,初时还会多愁善感地想一想家乡,想一想未来,后来什么都不去想了,只顾着沉沉入睡。

箭塔上的士兵是见到她的,有人想喝问,又有人制止,有小兵跑过去,看了她拿出来的徽章后,吓得赶紧行礼。

大将军是和气的,只要他们打开那几座暂时空置的营门,她进去转一转。

但那有什么可转的呢?

其中有些的武库与粮草已经转移走了,有些甚至连帐篷都摘了,但地面还留了许多灶坑的痕迹,有没烧尽的柴草,风一吹,那些灰烬忽然就被卷起来了,像一个个小兵,很是恭敬地正在向她行礼。

她走在这漆黑的,静谧的,连火把都不需要再点一支的营里,努力地回忆着曾经住在这里的人的每一张面孔。

她曾经是记得他们每个人的。

他们每一个人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家中有妻儿父母几口,母亲身体如何,用了什么药,她都能很流畅地背出来。

然后小兵就会激动得抹抹眼睛,甚至学了字后,在信中也要郑重地提一笔。

——将军记得我呢!

嗨,她早就不记得他们了。

五万人的大军,她怎么记得过来?

那些天真的、暴躁的、忠诚的、爱发牢骚的士兵,她怎么证明他们曾经活过?

除了这飞扬起来的草木灰,什么能证明他们曾活过?

史书只会记下她啊!

史官会为她立传的,不仅是史官,还有当时的许多文人,用不同的笔触,不同的笔墨,不同的立场,去审视她,评判她,记录她,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言一词,她去过哪里,打了什么仗,杀了多少人,他们都会为她记下来。

连她不通礼仪所闹的那些笑话,也会被记下来,作为她这个人的趣事,可以塞在她自己的传记里,也可以塞在那些与她相交过的人的史书里。

那些士兵知道吗?

会知道吗?

如果知道了,他们又会怎么想?

会觉得当个将军果然是极好,极光荣的事吗?

还是压根不在乎这些,只想着要在春耕前快快回到家乡,看一眼春风拂过的田地里,第一株生出来的嫩芽呢?

当巡营的太史慈看见他的这位挚友、贤弟、大将军时,他一瞬间是吓了一跳的。

马蹄与火光都不能惊醒她。

她就是那样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已经搬空的营地里,脸上带着无法忍受的痛苦,像是随时想要哭出来一样。

忽而有风吹起她的袍袖,将她的面容遮挡住。

当他打着火把,悄悄走近时,她似乎已经从那个漫长而悲伤的梦境中走出来了。

那些短暂离开她的力量,如山如海一样可怕的力量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又变成了大将军陆廉。

“子义,”陆廉微笑着望向他,“巡营辛苦。”

太史慈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话,但他最后是舔舔嘴唇,才将那句话说出来的。

“有参军拟了一份文书,大概明日便可呈上。”

“什么?”

“袁逆势大,我军渐见疲敝,参军们欲自民夫中择老实精壮者,充入军中,补充兵力。”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样的战争不会只影响到士兵,连同那些依附军营生存的人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比如说袁绍将柘城四面的道路断绝掉,外界的援助渐渐少了,能吃的东西也就越来越不像样了。

原来是有野狼野狗的,野外通常不缺这些野兽,尤其这方圆几十里都染着尸臭味,什么样的野兽也该被吸引过来了。

但它们没有。

那些大型猛兽早已跑到很远的地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它们敏锐地察觉到这附近将起大疫,所以要逃呢,还是这里的人已经比野兽更凶残,更可怕,所以连它们也只能夹着尾巴逃跑呢?

但流民总会想方设法弄些东西,比如说在战场边缘设下陷阱,打几只寒鸦来,拔了毛煮汤吃。

在这样一个深夜里,也有这么几个人不曾缩在窝棚里睡觉,而是点起一堆火,正坐在火边一边烤火,一边用力地嗅着瓦罐里的香气。

这行为略有些显眼,且很遭人嫉妒,但他们并不担心,毕竟这几个流民不仅都是壮年男子,手边还放着一柄环首刀。

尽管那些出自青州铁官的铁器已在这些年的征战中破损得不成样子,但他们还是习惯地带在身上。

这让他们觉得自己同那些平民很不一样。

他们此时也是这样窃窃私语的。

——你们可听了那个流言?

——小陆将军要征兵了?

——是是是,是大将军。

——河北人那么多,咱们这几个,够干什么的?

“什么话,”有人立刻高声骂了一句,“想当年咱们几十万青州黄巾——”

声音忽然又低下去了。

“咱们能聚敛了那些老兄弟,一起来吗?”

——人确实不多。

——这话说的!咱们也不是为陆廉卖命啊!

——但跟着她,打胜了,咱们是不是,也有脸回去了?

毕竟是她的士兵,即使战死了,送回家乡去,旁人也高看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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