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将军,我,我部族不过,不过千余,千余……”他这样结结巴巴地开口,“何敢与骞曼相抗衡啊?”
张超摸了摸胡子,“那便拖下去——”
这个吃得明显比其他鲜卑人肥胖些的头人立刻将额头贴在了地上,呜呜咽咽地磕起头来。
“将军!将军!我愿效死!”
陆白忽然噗嗤一笑,“哪里需要你效死呢?”
她态度冷厉时,声音也像寒冰一样不带一丝温度,但此时她嫣然一笑,仿佛全然不是个女将军,而是个外出游玩,恰好路过他面前的年轻女郎。
藏貊吓傻了,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这个头人并不是个有野心,有心机的人,在听到这样的恐吓时,他脸上的惊慌与恐惧都再真实不过。
胆子太小的人不适合干精细活,陆白心想,但并不意味着他就一点用途都没有。
没有什么人是天生胆大或是胆小的,只不过部族弱小贫困,长年累月自然就养成了在大部族头人面前谨小慎微的性格。
若是面对自己的族人,这家伙恐怕又是另一幅嘴脸。
“我不要你公开与骞曼抗衡,”她笑道,“私下里也不必。”
这个髡发男人立刻不哭了,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句,“盼将军示下。”
她伸手进皮甲内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枚不过寸长的黑色石头递给他,“你拿着这个。”
当藏貊狐疑地将那枚石头拿在手里,仔细观看时,发现那是一枚十分罕见的祁连玉。
墨色幽深如夜,藏着丝一般的纹理。
他将另一只手也小心地护在了这枚玉石上,于是那丝丝缕缕的纹理立刻化为闪着光华的河流,在暗处熠熠生辉。
所谓“白玉之精,光明夜照”,说的就是这样的玉。
他听是听说过的,西域有多少奇珍,其中多少藏在匈奴王庭,又在之后漫长岁月里辗转流离,散落各部,其中就有祁连玉,他也有幸得了一件祁连玉佩,只是无论质地还是光泽都不及这块远甚。
但这块玉上下都不曾有孔,正面只刻了一只猛兽——这是什么礼器吗?
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那位女将军又是一笑。
“这是枚棋子。”
这样的玉!竟然制了玩物!
藏貊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她时,这位肤色如玉的美人将军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懂了吗?”
……他懂什么了?他低头再看看那玉,又抬头看看她。
他们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令他成为鲜卑各部的首领,却既不给他旁的助力,也不给他什么明确的指示?
只有这一枚棋子?
这东西能干嘛用?要是一匣……
藏貊那转动得并不快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想法。
看到这一枚棋子,他立刻就想得到一整匣完整的黑白十二枚六博棋,他会这样想,旁人也会。
那位女将军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直到此时,她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藏貊了然了。
范城以北不足二十里之处,骞曼终于扎下了大营。
比起损兵折将,被千余骑兵追杀得仅以身免的魁头,骞曼主力未损,尚有一战之力,其实本不用这样大动肝火的。
但他仍然非常烦躁,在营中拔刀杀了几个俘虏泄气,而后又拎起鞭子,将几个一直在他身边服侍他的奴隶狠狠打了一顿,这才算渐渐消了气。
死掉的俘虏是不会再挣扎了,伤痕累累的奴隶也不会反抗,他们只会满身是血地或被人抬出去扔掉,或是自己艰难地爬出去,找到灶坑,将一把烧尽的草木灰洒在身上,就算是已经治疗包扎过了。
骞曼一点也没有注意过他们,他还不到二十岁,很是年轻,但已经有了足够的野心,因此这些琐事全不在他眼中,他只全神贯注思考自己的伟业。
在这场战争之前,他已经数番派出骑兵去探查范城和仓亭津,想要寻出弱点,伺机下手。
但经历了数番战争之后,这一城一寨都已经非常坚固,范城的壕沟宽且深,仓亭津更是驻扎在这片浅滩上唯一能立足之处。
骑兵不能用来攻打一座坚城,也很难踩着松软的石滩去进攻一座营寨。
他又考虑过派出骑兵劫掠沿途平民,但数次交手后,对方便派出了兵马在沿途护送,那些士兵之中甚至还有妇人!
妇人!妇人怎么用来打仗呢?!尤其还是汉人的妇人,她们不都是如牛羊钱帛一样的财产吗?!可她们不仅能打仗,而且还用了他闻所未闻的武器!
她们手中的弩装填一次,可发十矢!于是只要冲进百步之内,哪怕是互射,骑兵们也再讨不到好——天底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东西!
骞曼发了这一通脾气后,便下令要各部头人前来议事。
他是檀石槐的子孙,他的祖父戎马一生,尽据匈奴故地,打下了东西万四千里的疆土!他也要如此!他要率鲜卑的铁骑,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
这位年轻的部族首领这样亢奋地下令时,藏貊正骑着一匹驽马,回到他那位置既偏,离水源又远的部族之中。
没有哪一座帐篷是没打补丁的,甚至有的人只能露天而眠,他们在小声嘀咕这一仗过后,骞曼又得了多少战利品?
——那其中也许有几匹油布吧?咱们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不能换了来?现下天气热,又旱着,倒还无事,若是这样淋几场夜雨,儿郎们多半要生病了呀。
——咱们的头人都不见了!他又没有几个兄弟,咱们还指望能得什么!别将咱们部族吞并了,都充了贵人帐下去作奴隶,已经算是开恩了!
于是有人又呜呜地哭起来,直至远远见了头人回来,这些衣衫褴褛的鲜卑人立刻欢天喜地的迎了上去!
只要头人还在!他们便是睡在露天里,也不怕被当作奴隶抓走了!
藏貊环视着自己的这群族人。
汉军那样强壮,连妇人都那样强悍,她们平日睡在什么样的地方,吃的是什么样的食物?
自己的族人呢?
他下意识伸手去袖子里,摸了摸那枚温润明净的玉棋子。
内心那些混乱而恐惧的迷雾仿佛悄悄地消散了。
范城附近的农田都收尽了。
但是想晒就未必有那个条件去晒,毕竟这些农人不得已都涌进了范城,于是房前屋后到处都有晒谷子的,还有人奢侈一把,将粮食打成了饵糕,趁着大战间歇,赶紧享受享受。
张超进城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热闹景象,甚至吃饭时也上了一碗饵汤,里面不加油盐,只加了一点蜜糖,吃起来甜滋滋的,清凉又解暑。
张超尝了尝饵汤,又看看陆白。
“陆校尉当真以为那个胡人能成大事?”
陆校尉喝了一口甜汤,吃了一块雪白的饵糕,“若是个能成大事的雄主,我岂能留他?”
她放下碗笑了笑,“孟高公,天下哪有一定能成的计谋呢?”
当初张超张邈等人精心谋划,趁着曹操出门打仗,拉来了吕布给兖州掀翻了。
吕布是何等勇武之人,身边既有谋士,兖州又有那许多世家支持他,最后该败不是照样败了?
“那陆校尉为何又行此计呢?”
“若是魁头与步度根待骞曼如亲弟,骞曼待他二人亦如父兄,哪有咱们用计的余地?”陆白抿抿嘴,“步度根既然统领数部兵马,魁头又领残部而去,咱们且先守一守,他们心浮气躁时,便可见分晓。”
张超叹了一口气。
天下没有必成的计谋,却有不败的将军,若是陆廉在此,他们必是不须笼城坚守的。
但无论他也好,陆白也罢,都没有陆廉那种战争天赋——那实在是不世出的天赋。
“陆校尉为行此计,将那样的宝玉也舍了出来,”他说道,“你那一匣玉棋子丢了这一枚,岂不是憾事?”
陆白沉默了。
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带了些惋惜,带了些怀念,但最终还是静静地笑了。
“孟高公,其实一匣棋子,我也只剩那一枚罢了。”
尽管藏貊的部族连火把也不舍得点上几根,但骞曼的中军营却是灯火通明,其中又飘出了美酒的香气。
除了吃喝之外,关于整备之后,该如何再次进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
“二张既分兵范城,濮阳必定空虚,我们若以声东击西之策,令诱兵去攻濮阳,二张岂不心慌?”步度根这样分析道,“待他回防时,我军可陈兵于仓亭津北,伺机攻下渡口。”
当他这一番深思熟虑的话语说出来时,立刻有几个老成的头人表示认可。
“只要拿到仓亭津,便可渡河!”
骞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这样放过东郡,放过陆廉么?”
“大袁公派了颜良张合数名猛将去攻陆廉,皆不能胜,我军何苦与之争斗?况且东郡久经战事,已残破不堪,”步度根的思路极为清晰,“咱们若是尽快南下,无论兖徐,进可断陆廉粮道,退可大肆劫掠,岂不便宜?”
上首处的少年看了看周围部族头人赞许的目光,又看了看自己这位兄长。
他的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
夜渐渐地深了。
首领最后也不曾做出决断,众人走出帐篷时,不免悄悄地议论,觉得还是步度根的谋略更胜一筹,堪为部族中的智者。
藏貊在大帐外走来走去,有蚊虫扑面而来,又被火把的浓烟熏走。
帐中火光摇曳,身影也跟着摇动,隐隐便有骞曼高声训斥传出。
步度根仍在劝说这位年少的首领。
“首领若是担心后路被断,实是大可不必,乌桓人将至,东郡便是一块死地,咱们便是攻下范城,陆廉领军亲至,又当如何?不若避其锋芒,方为上策啊。”
骞曼的五官可怕地抽动起来,“我为何要避她锋芒?”
“……首领?”
“你忘了自己是檀石槐的子孙!我却不曾忘!”他高声道,“我岂胜不过一个妇人?!”
步度根脚步匆匆地走出去时,满脸怒色,忧心忡忡,周围的守卫目光都追随着他,谁也不曾注意到那个小头人又一次走进了大帐。
这个少年首领还未从愤怒中冷静下来,案几上的杯盏被推落在地,染湿了那片美丽的地毯。
……那的确是一条很厚实,很美丽的毯子,而且足够大,大到若是用来搭一个毡房,至少能容纳七八个人不必睡在草地上。
但骞曼没有注意到藏貊转瞬即逝的目光,他仍然扯着嗓子大吼了一句:
“尔为何来!”
这个圆脸的小头人连忙摆出了一张谄媚的笑,“我刚刚在大帐外的草丛间,见到有东西在发光……”
骞曼愣住了,“发光?”
“是,是,”他掏出那枚玉棋子,姿态恭谦地递了上去,“这样的宝物,必然是首领的……”
他小心地探看着骞曼的神色,“这……这若不是首领的,那刚刚在大帐外走动的……必是步度根兄弟?”
火光幽微,那枚温润无暇的玉棋子在骞曼手中闪闪发光。
他的眼睛里也升起了一股幽暗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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