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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亭津只是个渡口,离它最近的城池在渡口数里之外的范城。这里是青.徐北上进入冀州的重要渡口,因此曾经十分繁华。

但现在它冷清了许多。

自从黄巾作乱,再到田楷袁谭相互攻伐,直至现在,黄河下游已经十分荒芜冷清了,没有什么商贾往来,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渡河的人。

因此张邈带了十几名随从,进入范城时,他甚至为这座土城的萧条而略感惊讶。

尽管它很萧条,但城内外的士庶似乎生活得也还过得去。

——黔首的要求总是很低的,哪怕有豪强压迫,天灾频仍,只要没有战乱,官府也不要剥削太过,他们总能挣扎在自己那块田地上,拼命地挖出一口掺了泥巴的草根填肚子。

而看这些范城平民的模样,似乎这位地方官还不算太离谱。

……如果陆悬鱼看到陈容,她会第一时间判定:这是个不能说服的人。

因为他看起来就不是个武人,身上一丝潇洒豪迈的气势也没有。

陈容三十余岁,衣衫精细,举止文雅,神情闲适,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到大汉这十数年来的腥风血雨,不仅是他,连同张邈与他穿行过的这个庭院,也被收拾得幽静整齐,透着一点黄老的气度。

他与张邈会面时并不骄横,也不热情,当然态度也不随意,只是很客气地请他进屋坐一坐,并简单问候了他的家人是否安康。

“我知郎君原为臧子源故吏,故而有事想求,”张邈很是诚恳地说道,“今肯拨冗一见,已足见郎君高义。”

听到“臧子源”这三个字时,陈容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若张公为臧使君而来,欲在袁公面前说项……”

张邈不吭声,耐心地听他把话讲完。

但陈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为臧子源而来,却不是为他缓颊,”张邈说道,“我欲兵出小沛,援救濮阳!”

陈容脸上的闲适立刻被震惊所取代了。

“你……你若想要援救濮阳,一路北上便是,你为何要来仓亭津?”

“小沛与濮阳之间尚隔鄄城,我如何能在袁曹夹击之下渡河?”张邈急切地说道,“求郎君将仓亭津借我一用,待我解得濮阳之围,立刻归还!”

这个皮肤白皙的文士坐在那里,戒备而疏离地看着他,却不能说话。

但张邈却没有安静地等他反应过来。

他起身走到门口,等在廊下的两个随从立刻将怀抱的匣子捧了上来。

那匣子并不大,但沉重极了,打开之后便是一片流动的金光盈盈于其内。

陈容对这匣金子倒是并不意外,他轻轻地摆了摆手,“在下无功,不能行此贪鄙事。”

“权作赁金。”张邈向前推了一推。

这其实很不对劲。

陈容是个谨慎人,金帛之贿未必能让他动心,反而给了他一个拒绝的理由。

但张邈的确是这样将一匣马蹄金推了出去,“在下自故土流离,虽家资倾尽,却仍有健仆数千,若赁金不足,盼郎君能容我几日,变卖仆役田地……”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哀求和急切,连自己的言辞变得鲁莽失礼也丝毫没有察觉。

但陈容站起身,刚准备出言推拒时,似乎又不知因为什么而迟疑了。

他犹豫了很久,就那样站在那里,皱眉看着张邈,以及张邈面前的金子,他的面目一瞬间好像变得苍白而模糊,当他终于开口时,他的声音也混沌得一如流水中的落叶,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为范城令,便当为袁公守此城。”

“臧子源非郎君故主耶?”

苍白而模糊的脸一瞬间仿佛清晰了些。

——清晰,但充满了抗拒,而后又变得模糊。

“臧使君岂止是我荐主,我少时仰慕他的才德品行,才追随他来此,但臧使君之上,亦是袁公啊。”

张邈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郎君以为,臧子源叛主么?”

“他受袁公举荐之恩,”陈容说道,“总不该违逆袁公之命。”

“袁公之上,亦有天子!”

陈容又看了他一眼,而后将目光转开,那张脸就更加地模糊,直至在张邈眼中,彻底成了泥塑木雕的一尊雕像。

额头上似乎沁出了汗珠。

但他不会放弃,张邈咬住了牙,决定最后一次努力。

“臧子源既为郎君荐主,又为郎君上司,郎君若忠于主君,正该想方设法救援!”张邈大声地,几近凄厉地喊道,“郎君若忠于朝廷,忠于四百年汉室,臧子源为何触怒袁绍,落得如此下场,郎君也该知晓!

“忠直之君子生死未卜,背义小人横行于世!盼郎君直言相告——忍见此景否?!”

他的声音这样激昂,对面的范城令却好像死去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帘低垂。

张邈不安地等了许久,几乎绝望,却又不肯放弃地伸出手去,将那匣金子向陈容的方向推了一推。

这个动作似乎唤醒了对方,过了许久,他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张邈身体一震。

“你们想经仓亭津渡河,那便渡河,我不阻拦便是。”

陈容抬起眼睛,神情平静地望着这位“以慷慨闻”的名士。

张邈的眼睛一瞬间便亮起来了。

他的声音还不是很稳定,有些颤抖,“我军还有辎重粮草……”

“若运至城下,”陈容说道,“我亦可遣人帮你们护卫,防范贼寇。”

“郎君有此心足矣!在下感念郎君恩德,永不能忘!”张邈行了一个大礼,“只是若有幸解救臧子源,濮阳百姓或欲跟随……还须借范城囤积粮草……”

陈容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了。

“我领袁公之命,却私放别处兵马过河,已属背主,若此城有失,我不能独活。”他说道,“张公若欲囤积粮草,于城外自修营寨便是。”

张邈大喜,刚想纳头便拜时,又被陈容阻拦住了。

他眉目间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似是麻木,又似是叹息。

“张公,将金子带回去吧。”

张邈将消息带回来时,陆悬鱼还有些不敢相信。

但二张做好迎敌准备,令前军缓缓下水后,却始终没有见到对面敲锣打鼓,跑出来“半渡而击之”。

接下来是一批民夫,而后是一批不那么重要的辎重,再然后又是一批士兵。

士兵们就这样趟着水过河,河边的渔夫愣愣地看,岸上的挑夫也愣愣地看,等士兵们上岸了,他们立刻撒丫子跑开了。

河渡得很慢,但上岸的士兵立刻布好了阵,护卫着民夫推着辎重车上岸后,陆悬鱼跟着民夫在岸边走了一圈,选了一处地势略高的荒地,将营寨扎了下去。

这座营地与他们之前在自己地盘内行军的营地大为不同,不仅栅栏高且厚,里面大营套小营,连壕沟都修了三道,拒马更布了无数。

“将军这样防备陈容,为何还要听张孟卓的话呢?”随从这样不解地问她。

她思考了一会儿,“我不是在防备陈容一人。”

营寨是无知无识没有生命的东西,她将这座城下之营修得这样坚固,不仅为了防备陈容。

……毕竟已经进入袁绍的势力范围了,人家的骑兵论万数,怎么说也得小心点。

……但话说回来,从张邈进城时开始,她就让张辽带了百余骑兵,渡河后小心地在范城通往各条路上巡逻,看看有没有快马加鞭往濮阳或是邺城送信的使者。

毕竟范城不过是一座城高不足二丈的小土城,守军恐怕也不足两千,要是陈容真想使坏,不能半渡而击之,那就只能偷偷送信出去了。

但直到她将这座大营修得固若金汤,准备继续出发时,陈容都没有动静。

既没有出城与他们寒暄、接风、也没有遣人出来紧盯、警告,只是在城门口处设立了关卡,不许张邈的士兵进城。当然,张邈张超也严厉地下令,不许士兵们进城滋扰百姓。

……但其实不许进城没有什么意义,百姓们见到这支兵马只是驻扎在城外,并不敢扰民,便立刻风闻而动,冲出城就拉起了集市,有挑着担子出来卖酒的,有支锅卖小吃的,有缝缝补补的,有织席贩履的,有赌博的,有占卜的,有吹拉弹唱的,也有单身妇人跑来准备赚军官几个钱的,反正一条龙服务,城内有的东西,城外一定让他们买得到。

……都这样了,陈容还是没动静。

……真就比她还咸鱼。

“我军现已渡河,立足已稳,接下来该当如何?”

范城虽然萧条,但在这里稍作补给的感觉还挺好,至少这一天的晚饭上就有了细嫩的烤羊肉,油盐拌过的野菜,配着鱼汤泡饭一起吃,就很有滋味。

“接下来,”她想了想,“派斥候探查濮阳动向,若是彼军未察,咱们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张邈握着杯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将军,咱们只有万余人。”

“嗯,没错。”她扒拉了一口泡饭,“怎么啦?”

“我想,咱们既然能拿到仓亭津,”张邈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或可以与袁本初说项……”

“噗!”

……她没忍住,呛到了。

张邈的微笑就有点撑不住,继续说下去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尴尬地看着她。

但她捂着鼻子,一心一意地在感知那几粒作乱的粟米到底在鼻腔的哪一个位置,于是他停了停,又坚强地问下去了。

“将军觉得如何呢?”

“不如何,”她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孟卓公,你都说了咱们只有万余人,你凭什么和他们谈?”

“我军虽只有万余,但兵精粮足……”

张辽递过来一块细布,她感激涕零,赶紧狠狠地擤起了鼻子。

“而今天子东狩,袁本初于众矢之的……”

眼泪也落下来了。

“他便不愿……”

她脑瓜子嗡嗡了一会儿,总算是将鼻腔通顺了。

“孟卓公虽名满天下,”她说,“但你从未有过战绩。”

张邈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

没有战绩,就无法在这个看拳头大小说话的世界生存。

这位孟卓公到底是怎么说服陈容的她不太理解,但她很清楚袁绍是不能靠这招说服的。

“纵如此,”他叹气道,“也当先礼后兵。”

“那好,”她说道,“孟卓公遣使送信去便是,就说你还在小沛,想要来为臧子源缓颊,如何?”

她对人情世故,察言观色这些一直很迟钝,但她和二张兄弟接触得久了,还是逐渐察觉到了张邈爽朗豪放的表象下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并不算丑陋邪恶,但灰蒙蒙的,透着苦涩。

他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在逐渐分崩离析,那个靠着德行名望,靠着人情交际就能够畅通无阻的世界,已经不在了。

但张邈是不肯承认的。

救臧洪这件事对他兄弟俩没有什么好处,也许他们因此名望更上一个台阶,但兖州名士边让也算是才华名声满天下的人,曹操手起刀落,说没也就没了。

他因此总还想试一试,看看他那个慷慨悲歌的旧世界还有没有力量,还能不能靠着他所掌握的那些东西——而不是她的暴力——救出臧洪。

仓亭津距离濮阳只有一百余里,不能再草率冒进了。

在信使回来之前,陆悬鱼每天都在看沙盘,张辽则领着骑兵四处巡逻。

于是帐中经常就只有她和两名美少年,小二和小五,但她经常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因为这两个美少年折实太贴心了。

她只要忙起来,他们就不出声地做其他家务,擦拭杯盏,洒扫营帐,烧水倒水,整个人存在感趋近于零。

但今天这两个美少年有了动静。

她从沙盘上抬起头,很吃惊地看过去,那两个蹲在角落里的美少年立刻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慌慌张张地就起身告罪。

一边告罪,一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

“怎么了?”她问,“出什么事了?”

张邈派去濮阳的使者回来了。

回来了,但没有完全回来。

……脑袋回来了。

使者身边带了几个随从,他们将那个可怜人的头颅带了回来,还有一句话——不是袁绍带回来的话,因为袁绍根本不在城下,围城的主帅是颜良,身边的参军是许攸。

“张邈在我眼中,不过丧家之犬,”那位据说威震河北的名将这样笑骂道,“他竟想来为臧子源说项,殊厚颜也!”

“我明白了,”她听完之后没有去追问张邈怎么没将这个消息带回来,只是仍然有点怀疑地问他们,“你们与那位使者很熟吗?”

两位美少年又哭了起来。

“张公曾派赵先生教我们读书。”

“他性情宽厚,从不打骂我们,待我们极好的。”

“他家今岁新添了一个女儿,我还去道过贺的……”

她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似乎开始出神。

“只恨颜良亦是河北名将,勇冠三军,小人……小人不能为先生报仇……呜呜呜呜呜……”

陆悬鱼忽然一激灵。

“什么?谁?”她问道,“谁是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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