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悬鱼处置过战俘,又将受伤的士兵安顿在郯城后,打扫战场的活计交给了附近郡县发动起来的民夫。
这种活计算是劳役,没什么报酬不说,而且天气这样冷,给那些兖州兵挖坑也是很难挖得动的,因此绝对不算什么好活计。
但每个人每天发三升粟米,可供一个人吃饱,也可供全家每天喝上一碗热热的小米粥,因此立刻又变得抢手。
毕竟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整个徐州都不得不面临这场前所未有的考验。
下邳所经受的考验是最为苛刻的。
洪水已经渐退了,天气这样寒冷,河水自然渐渐枯竭,待到来年春潮来临,才会重新涨起水势。
因此下邳城中又渐渐能见到陆地了。
但井水仍然是浑浊而恶臭的,附近数十里也没有能喝的水。
陆悬鱼在接到这个消息之后,不得不发动士兵,将全军上下的陶罐都收拾出来,准备在穿过马陵山时接满山泉,再将这些清水运去数十里外的下邳。
“你猜下邳现在什么模样?”有士兵这样窃窃私语。
“估计挺脏的。”有人这样嘀咕。
“原来就不干净,我跟你说,我姑母熹平六年时嫁来下邳,就住在南市后的那条巷子里,喔唷!那边住了个卖粪的!”那个小兵绘声绘色,“那个味儿喔……”
“快闭嘴!”
“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肯定是不大干净的,”旁人忙忙地打圆场,“这有什么的,我跟你们说,我的胃口就很好!东市有家客舍的炖肥羊肉,有人在里面吃出来过……”
她骑在马上,默不作声地听着小兵嘀嘀咕咕,心想她似乎也去过那家客舍。
她在下邳买过房子,她挑房子挑得很仔细,因此下邳的每一条街巷她都去过。
那些巷子深处是不是有一家小酒坊,是不是又有个点心铺子,城中为数不多的美食都在哪里,她慢慢地都记下来了。
门脸也许破落,但小商贾多半还是很在意干净的,他们清早起来便会忙忙地挑水洒扫门前尘土,好准备开张迎接客人。
有的佣工做事就很不走心,洒水的时候差点洒到她的鞋子上。
……好几次。
但下邳城不可能还是那幅模样了。
当她向着下邳前进的时候,主公差人送信前来,同她简单说了一下城里现在渐起疫病,让她在城外驻扎,到时候他去营中见她即可。
于是她又赶紧跟附近郡县要些草药,一并运送过来。
在她这样跟徐庶先生交代这些庶务时,徐庶忽然摸了摸小胡子,又看了看她。
“先生?”
徐庶一般不会这样直白地观察她,因此看得她稍微有一点懵。
“刘使君要将军驻军在城外。”
“嗯,因为城中起了瘟疫嘛……”
徐庶又摸了摸小胡子。
“将军去寻治疗时疫的药材,足见将军爱民之心,”他慢悠悠地说道,“但还不够。”
她愣了一下。
徐庶在盯着她看。
这种目光里藏了一些什么东西,似乎不愿意明白地说出来,要她自己去想。
主公要她驻军在城外,他自己出城,去营中见她。
……她想不出来。
“我是真的想不出来。”
徐庶微笑了起来。
“刘使君应当也是一位至诚君子,”他说道,“否则将军不会是这样天真的性子。”
她迷茫地眨眨眼。
“我有一句劝告,愿将军听取。”
“什么?”
随着高低起伏的土道慢慢绵延,记忆中的下邳慢慢展现在了眼前。
……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城门已经开了,无数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城外泥泞的荒野上,其中一些人看起来很瘦弱,还有一些皮肤皱而苍白,带着不正常的肿胀,有的穿得起衣服,有的衣衫褴褛。
尽管看起来都非常肮脏憔悴,但他们的神情举止各不相同。
许多人围在城下,于是她将目光投过去,便见到了无数具堆在城下的尸体。
他们在尸堆中翻找自己的亲人。
哭声隐隐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
但也有些人并没有去找尸体,他们只是走出来,寻了一块地势略高点的地方坐下来,感受这清新而寒冷的空气。
或许也会感受一下再也不必担心城破家亡的安全感。
但那些人终归又会将目光投在她的旌旗上,投在她的兵马上,投在她的战马,她的铠甲,她的脸上。
看啊,他们这样交头接耳,小陆将军来啦。
她来救我们了。
不错,要不是她,刘使君和我们都要被困死在城里啦。
他们最后这样颤颤巍巍地向她走来,却再也不能箪食壶浆。
“我这里有水,”她望着他们干枯的眼睛,干枯的嘴唇,连忙说道,“我这里有干净的水,还有干粮,可以分给你们!”
于是那一张张龟裂的嘴唇咧开,露出了欢欣不已的凄凉笑容。
主公是过了几个时辰之后,天色将暗时才出城的。
自然没有准备什么红毯,也没有找卫兵开路。
就这样带着几个人骑马出来了。
但他站在辕门前的模样看起来比百姓们好很多,尤其是衣服穿得很干净,虽然也瘦了一大圈,但他的眼睛里还闪着微笑的光。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笑道,“可惜二弟不在。”
“二将军俘虏了于禁!”她立刻说道,“他还在淮安!过几日便来!”
二爷虽然无恙,但留下的兵马伤的伤,残的残,病的病,不能说完全无恙,而且就算能来,估计也只能跑来点一卯就走。
因为庐江、淮南、汝南这几郡守军不足,二爷肯定还要南下——但郭嘉那封糟心的信就先别提了。
“对了,三将军和子龙将军呢?”
“城中刚经过洪水,”主公回答得也很自然,“翼德还要监督兵士民夫,加固城墙,子龙出城去了。”
都有事,都没来,就主公自己带了几个亲随来了。
她想起了徐庶先生提醒她的话。
营中这些人,太史慈张辽徐庶都得见见,糜芳不用见了,这不争气的小舅子一路撒欢儿跑进城里去看他阿兄阿姊了,但是临走前也没忘记财大气粗地再整点牛羊过来,提前帮她把酒席备好。
大家都见过面了,但是牛也好,羊也好,才刚开始挂上烤架,离宴席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因此其他人先撤下去,她将主公请到上座,先汇报一下这些日子以来的战事。
从打孙策开始,到打袁术,打曹仁,打于禁,打曹纯,最后是打曹操。
她和二爷各自领了多少兵,损耗了多少,又从附近郡县处补充多少,现在还剩多少。
刘备听得很仔细,偶尔会轻轻用手拨一下腰间佩戴的一根牦牛尾制成的穗子。
她看看主公那根穗子,又看看他。
“现下主公与下邳百姓都安全了,我就放心了,现下尚存的兵士中,有一千八百人是郯城所遣,两千三百人为二将军借出,两千人为琅琊所出,还有一千一百三十五人,是我从青州带出来的,其中三百东莱兵,八百本部兵马。
“二将军的兵马,郯城的兵马,还有琅琊的援军,这六千一百人今日交还给主公,”她说道,“若主公尚有差遣,我亦随时听命。”
主公眼睛里的微笑消失了。
他微微皱起了眉,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谁教你的?”
……啊这。
“我自己想出来的不行吗?”她尴尬地说道,“我也会逐渐明白人情世故的。”
主公开始揉眉心。
“我起于微末,与悬鱼相识在贫寒之中,我自然是明白你的,你若有那样的野心,也看不上我这样的主公。”
“看得上的!”她赶紧说道,“我早就知道主公你将来有一番作为!”
这是真话,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也知道刘备将来建立了蜀汉啊。
……但是主公瞪了她一眼。
“城中缺兵,各郡人心又不稳,这几日又会有许多援军到来,我确实是要用你的兵马充实本部,不能令那些豪强窥破虚实,见我这里太过疲敝,动了心思……但不是为了防你,”他很认真地说道,“你不要多想。”
“我懂了!我真的想明白了!”她赶紧说道,“就像主公今天特地穿了一件干净华丽的衣服来,就是这个意思!”
刘备呆呆地看着她,愣了一会儿。
“我这次前来,想过赠你什么礼物才是,”他说道,“总得带一点什么东西来。”
“唉?!”她搓搓手,“什么礼物?”
主公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掏了一个胡桃出来,递给了她。
……这东西啃一口就挺麻的。
但她还是接了过来,还真仔细打量了一下。
“城中困顿,寻不到粔籹,”他说,“就先给你拿个胡桃吧,这一枚也是运气好,一直没被水泡过,干净的,天意留存以赠君啊。”
……这听起来就太灵性了。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在主公看蛇精病的目光下,当真凑近了仔细看看这个胡桃。
在来下邳的一路上,她经常会想起一个问题。
如果她同黑刃妥协了,如果她真的选择背叛了主公,抛弃一切,向着玉座的方向前进。
站在下邳城下的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那些百姓会如何看她?
三将军、子龙、简雍、糜竺,还有教授她许多学问的陈珪,又会如何看她呢?
她还能像现在这样,毫无端仪地坐在主公面前,一边搓胡桃,一边聒噪,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短暂的胜利时光吗?
“三将军和子龙将军呢?晚上寻他们一起来喝酒吧!”
“嗯,那我派人去告诉他们一下吧……哦对了,其实简宪和很想跟着我一起来……”
“也带上简先生!”
“还有别人吗?”
“糜先生也来!还有我的老师陈公!”
“还有呢?”
“……还有谁?”
“……没有,没有,我只是忽然想起陈长文了,不过他现下在琅琊,为了照顾民众,辛苦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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