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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军”将至的时候,于禁的士兵也在战场上排好了战斗队列,严阵以待。

这支军队在撤出淮安城时,遭受了一点损失,但在同曹操报过信后,又休整了一下,依旧维持了两营共五千人的阵容,铠甲兵刃都十分整齐,并不寒酸。

但这支军队失去淮安之后,粮食就成了问题,不得不四处劫掠为生,而且于禁为了隐藏起大营的位置,还特地令士兵去远一些的村镇劫掠粮草与民夫回来,这些来来回回的行动也令士兵们感到疲惫。

但这支“贼军”不仅有人,斥候回报说还押了些粮草,这就很招人喜欢了。

于禁不认为这有什么异常的,前六批援军也曾如此,他们是从琅琊一路南下,辎重车上除了兵刃之外,几乎什么都带,锅碗瓢盆,粮草钱帛,还有牛羊马匹,这些东西都是重要的补给,因此尽管自偏将以下的有些人隐隐产生了惧意,但于禁的情绪却是截然相反的。

他很乐意用这些青徐百姓的家当,煮一锅热热的肉汤来喝,驱一驱冰冷的海风带来的寒意。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他的偏将并不乐意。

于禁是泰山郡人,这意味着他所居住的地方,离青徐并不算很远,无论是商贾还是学士,在曾经大汉还是那个大汉的时代,泰山郡的人同青徐两地来往都十分密切。

他们的口音很相似,讲起话来一点妨碍也没有。

偏将踩了踩地上的荒草。

这片荒原已经承受了六次战争,它似乎已经起了些变化。

究竟是什么样的变化,这个粗俗的,没有什么学识的汉子说不出来,但他就是隐隐觉得,当他带领一营的兵马进入这片战场时,这里变得不对劲了。

每次战斗过后,这片荒原先是透着橘红的色彩,风里带着一股热气腾腾的腥甜,到处都有人在呻吟,在惨叫,有一部分土地是黏腻的,一脚踩下去,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这多半是凹地,血液汇聚得太多,慢慢吸进泥土里之后,土壤自然变得松散湿润了。

但在士兵们来来往往收缴战利品,并且给那些渐渐变得安静的百姓堆积起来,再吩咐民夫将他们拉走之后,荒原的颜色就渐渐发乌了。

漆黑的,有些像锈迹,但走近了又会看到没有干涸的鲜血依旧在里面冉冉流过,气味是不再腥甜了,这样的土地会发出一股腐臭味,而且在天气越来越冷之后,它也渐渐变得越来越硬。

但过去数日,土壤间为什么还会有鲜血流过?它早该干涸了啊。

副将想不明白这件事,但他却莫名觉得很不舒服。

“这里视野开阔,离朐城与淮安有一段距离,道路边又有一片树林遮掩,”于禁平静地说道,“不是正好做战场吗?”

副将还是很不喜欢这里。

太阳在渐渐抛弃这里,光线暗了下来,周围温度也在不断下降。

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林,发出了尖细而凄厉的声音,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控诉。

风停了。

可是那声音还没止住似的,依然在他的耳边转来转去,带着冰冷而怨毒的语气,低低地质问他什么。

“他们来了!”

偏将打了一个激灵。

在影影绰绰,苍白而细瘦的树林尽头,那些阴影慢慢地来了。

有士兵在窃窃私语。

那些人脸上有血污吗?

躯壳上有血洞吗?

他们的下巴被撕掉了吗?

他们的鲜血,在肆无忌惮地流淌而来吗?

“击鼓——”于禁大喝一声,“刀手!”

他的声音惊醒了那些狐疑而犹豫的士兵,有将军在这里,他们有什么值得惧怕的!

队率大声地呼喝,只要杀死第七批贼军!

杀光他们!

就可以用他们的车,装运他们的粮米,牵走他们的牛羊,回到营地里去,大快朵颐一顿!

当他们这样想着,并且一步接一步,先是慢慢走,然后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甚至带了些迫不及待的癫狂时,对面的敌军也动了。

那些人有的从裹了布的木棍里,拔出了寒光凛冽的环首刀,有的在辎重车上拿下了藤牌,还有一排衣衫褴褛,穿着破烂草鞋的汉子来到了最前排。

他们的手里端着弩,他们的手稳极了,他们的眼睛也冷极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些兖州人在这片空地上奔跑与杀戮得极其熟练了,断然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啊!

他们的眼睛看错了吗?

天色这么暗,是那些农夫颤颤巍巍地将钉耙架在了身前吗?

当第一个士兵终于决定收住脚步,却被后面的士兵推倒时,有人用力挥动了令旗!

那些弩矢不是假的!

它们真真切切地带着破开空气的尖锐声,与这战场上仿佛经久不灭的如泣风声混杂在了一起,向着兖州军而来,扎进了他们的脖颈里、腰腹间、大腿上!

于禁的瞳孔一瞬间缩紧了!

“鸣金——!鸣金!重整阵型!敌人有诈!”

“敌人有诈!”

“那,那是鬼魂吗?!”

那怎么可能是鬼魂?!

可是那些农人,那些商贾,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士,怎么可能跑得这么快!顷刻间便到了眼前啊!

那一双双血红的眼睛,高高举起的屠刀,真的不是这片荒原上游荡的,复仇的鬼魂吗?

军心一瞬间便乱了。

于禁想要努力地整编兵马时,敌军之中却奔出十几骑战马,上首的骑将拎着一杆马槊,风驰电掣般冲进了中军!

作为曾经守过数日淮安城的人,偏将无数次在城下看到过这张面孔,因此只打了个照面,便将他认了出来。

那不是什么鬼魂,那是镇守淮安的关羽关云长,脸红润得很,座下骑一匹红马,长槊上又染尽了鲜血,奔驰之时,整个人都像是燃烧起来一样。

而这个燃烧着的杀神带着烈火般的暴怒与杀意,挺起马槊,向着大纛下的主将而来!

自己是应该挡一挡的,副将想,虽然挡也挡不住关羽的这一击。

但他仍然在那一瞬间策马上前,随之而来便是一股大力扎进了他的胸口,将他自马上挑了起来!

那一瞬间似乎是痛的,但还带着一股轻飘飘的暖意。

这片战场不再令他感到不舒服了,这个兖州汉子想,它接纳了他,宽容地允许他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但他的将军呢?

最后一丝阳光也不见了。

冷风卷起了于禁的大氅,令他浑身颤抖起来,面色比树林尽头的阴影还要苍白。

但在关羽的注视之下,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降……”于禁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好似让自己也燃烧起来一样,“关将军!我降!”

关羽的神情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释然,“你知道降,为何却不许那些百姓降?!”

这是一个让于禁无法回答的问题。

因为答案不是他杀降,他的确杀降,但这一次不是!真的不是!

“他们……”于禁的声音变得连自己也听不清,“他们不降。”

那些握着犁耙的,那些赶着牛车的,那些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在这支冷酷而骁勇的兖州军面前,滑稽得让人几乎笑出眼泪的人,他们没有降啊。

在百里外的马陵山下,战场还没有打扫完,因而有人飞驰而来时,是结结实实吓了士兵一跳的。

当士兵们将那个骑士架进帐篷时,陆悬鱼大吃了一惊。

“你是怎么来的?!”她不受控地嚷了起来,“你怎么这么狼狈!”

骑士满头的泥,满身的血,满脸的汗,他无暇回答她的话,手止不住地哆嗦着,指着自己的胸口。

有亲兵连忙从他的细甲内取出了一封帛书。

“孟卓公有急信给将军,不能耽搁。”这人吃力地说道。

……急信是急信,但是送得慢了一点。

信上说,西凉董承联合张绣,起兵征伐兖州,现下就快要围上鄄城了;

信上还说,张邈已经去寻了臧霸,说以厉害,这就发兵去北海,解青州之围了;

信上最后说,请她千万不要急着同曹操决战,因为曹操比她还急,她蹲在下邳城外,不管怎么说曹操是不敢攻城的,那曹操再耗下去,家肯定就没了,因此最后曹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不惜一切代价强攻她的大营,要么丢盔卸甲卷旗而逃。

她看看信,又看看这个信使。

这信但凡早送来一天……该多好呢?

天黑了,士兵们点起火把,在寻寻觅觅,有人在找同伙的兄弟,有人在找自己辖下的士兵,有人在找自己这伍这什或是这一队的军官。

他们持着火把,仔仔细细地从战场的一端,翻找到另一端,在这片已经完全漆黑的战场上,一脚深,一脚浅地寻找着啊。

“王五!王五!”

“赵罴!赵罴!”

“队率!队率!”

“阿兄!阿兄啊——!”

一旁的徐庶倒了一杯水,请这个信使喝下去。

“辛苦你了。”她这样说了一句。

信使目光炯炯地紧盯着她,咬着牙齿问道:

“将军可知,孟卓公前后遣五十余人为将军送此急信?”

她大吃一惊:“我不知。”

“孟卓公七日前得了消息,便立刻遣人送信,均为曹贼所拦,他在出小沛的几条路上派了许多斥候往返巡逻,一见有异,立刻射杀,这七日间,已经折了五十多名信使!”

“那……那你,你真的辛苦了,没想到孟卓公有你这样的,这样的部下……”她感觉自己有些不太会说话了,连忙加了一句,“你是如何逃出包围圈,将信送到的呢?”

“我并非张公之臣,”信使说道,“张公曾有恩与我兄,今见张公愁眉不展,我兄弟五人又擅骑射,因而毛遂自荐。”

哦,兄弟五人,一起出发的,既擅骑射,彼此又有照应,怪不得能够冲破曹老板的包围圈,厉害!

她点点头,然后那颗因为作战而变得混沌的头颅一瞬间清醒过来。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想到了很多话,但每一句都无法表达她此时的心绪。

这人根本看不出长相,整个人就像是被鲜血和泥泞裹了一层似的,站在帐篷里,簌簌地就往地上掉带血的泥渣。

就像一座碑一样。

像一座刻了他的名姓,刻了他兄弟们的名姓,刻了那五十多个信使的名姓,刻了很多很多她从来不认得,以后也不会知道名姓的一座碑。

因此她起身走到碑前,郑重而肃然地,向着这座碑行了一个大礼。

那座碑沉默地注视着她,用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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