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好。
下过几场雨,虽然天气又开始变热,但难耐的暑气毕竟压下去了一点,只要能将蚊虫屏蔽掉,好歹也能睡一场好觉,焦直就是这样盘算的。
他先是命令仆役用草药细细熏了他这座帐篷,驱逐掉那些四处乱爬的小东西,又在帐门上缝了一层纱帘,既清凉,又能遮挡蚊虫,而后再命仆役将他的竹席搬出来铺好。
这支兵马驻扎在淝水畔,有数不尽的水产可以吃。
因而他斜靠着凭几,坐在竹席上,面前摆着各色水果,还有鲜美的鱼脍和鱼羹。
但当他伸出了竹箸,刚夹起一片鱼脍,想要蘸一蘸虾酱时,有仆役进来了。
“主君,”那人小声说,“程公有口信至,说城东处已经清理出来,主君可要……”
当年追随孙坚的诸将之中,程普最为年长,威望也颇高,因而时人皆呼程公。
焦直哼了一声。
“程公多事。”
他讨来这个屯扎地很不容易,是不愿意进城的。
不愿意进城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说孙策在城中,他若是进城,就要天天处在孙策的眼皮下,一举一动皆不得自由,他是不愿的;
再比如说,他的这支兵马也不得自由,要受到孙策的差遣,他也是不愿的;
他是会稽大族出身,家族虽比不得中原那些阀阅世家,在吴郡也称得上颇有人望,若不是迫不得已,难道他愿意追随孙策吗?江东有谁不知孙坚当年不过一小吏,靠军功才勉强挣得一个名位,这样出身卑贱之人,难道也配作江东之主吗?
但孙策的屠刀确实雪亮锋利,因而这些话焦直只会在心里说一说,不会表露出来。
焦直对自己,对这支部曲私兵还是看得很重的,他绝不愿意激怒孙策。
会稽焦氏不比那些江上讨活的水贼,他跟着孙策一路跑来合肥,不过是表露一个态度罢了。
……他最不愿意进城屯扎的原因,其实是城里环境太恶劣了。
这样一个盛夏,这样一座经历过攻城战的城池,真是从里到外都透着浓烈的尸臭味。
城中居民与一路至此的民夫被驱赶着去清理尸体,清理城外的尸体,清理城内的尸体,清理街头巷尾,碎砖瓦砾下的尸体。
这种令人窒息的刺鼻臭味除了令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之外,还能令人产生更可怕的联想。
天气这么炎热,凭什么城中不起时疫呢?
如果起了时疫,军中的草药在供给了孙策本部兵马之后,还有程普、黄盖、朱治等一干老将的部曲兵马需要医治,那么何时才能想到他这支兵马呢?
他选择在离城十里之外的淝水上游屯兵,实在是一个令自己感到无比满意的决断。
这里依山背水,环境清幽,名义上可以拱卫合肥,实际正可以借了这个差事,退了那些恼人的杂役。
焦直喝过了一盏井水里湃过的葡萄酒,便将目光放在了角落里的铜灯上。
那盏灯据说是侍奉宫廷的匠人打造,灯身是个身材曼妙的宫装女子,低眉顺眼地举了灯盏,仿佛在那里等待主人的一瞥已经许久。
焦直那微醺的目光微微动了,心思也动了。
不知道周围的村庄里,还有没有没逃走的年轻女子,或者合肥城中寻觅一番也行,关键是好颜色……
他这样心猿意马地盯着那盏宫灯发呆时,宫灯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那一幕落进焦直眼中,麻木的头脑却没有反应过来。
于是宫灯又微微动了一下。
那是……那是……那个举着灯盏的美貌铜像活过来了吗?
他忽然地睁大眼睛,正想要靠前仔细观看时,帐篷外面忽然传来了焦斗一阵又一阵尖锐无比的响声!
“将军!”有人这样闯进了他的帐篷里,大声喊道,“有敌袭——!”
当他终于跌跌撞撞,想从凭几上爬起来时,敌人已经冲进了营寨!
那是一群作战风格迥异于江东人的边地骑兵,他们仿佛从天而降,自营寨附近的土山上居高临下,一路冲下来的。
在他们冲过来的途中,箭塔上的士兵慌忙示警,又喊着下面营地里的兵卒关闭辕门,可是这个指令立刻被匆匆跑过来的队率否决了。
“布拒马!布拒马!”他粗声大气地吼着,“把拒马拉过来!”
“是!是!”
于是那些士兵立刻慌慌张张地又将辕门打开,他们还得去拉起拒马,架在辕门前,但那些能够抵挡骑兵的拒马是十几杆长矛绑在粗木上架起来的,沉重无比,平时将军嫌它出入时十分碍事,便将它放在了门外的角落里,现下要将它布在辕门前,需要十几个士卒一起发力。
焦斗声越来越急,“快些!快些!”
“一!二!三!”队率喊道,“抬起来——!”
“快些!”箭塔上的士兵已经弯弓搭箭,开始瞄准视线尽头那快速冲来的一片乌云!
谁的手上全是汗水?谁又一个没稳住,竟然摔倒了?
“抬起来!一步!一步!快些——!”
就在士兵们搬起拒马,一步步向着辕门挪动时,片刻之前还在土山上的骑兵已经冲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用尽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声——“快关辕门啊!”
那是焦直麾下这近千士卒最后的完整的记忆。
在慌乱之中连营门也没有关闭的这座营寨,这座被焦直认为地点选得清幽又美丽,十分适合偷闲的营寨,顷刻间便洒满了鲜血。
到处都是骑兵,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呼喊逃命的士兵!
那是他的部曲!他引以为傲的身家性命!在这支骑兵的铁蹄之下,他们仿佛稚童一般惊慌失措,有军官想要组织起反击,但顷刻间便被骑兵的马槊狠狠钉死在帐前!于是整座军营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力,如同羔羊在群狼面前那般,甚至有人已经不再逃跑,而是丢下了武器,跑到了营地边缘,涕泪横流地俯倒在泥土里,等待被俘虏,亦或者等待被杀死,于是彻底得以解脱的命运。
焦直手中拎着一柄长戟,嘴唇颤抖着,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这个年近不惑的江东士人很想大喊大叫,很想力挽狂澜,这的确是他在许多个梦里,认为自己一定能够拥有的本事。
但马蹄声已经近了。
当他转过身时,他看到了炽烈的阳光下,那个骑着黑马的将军,以及他手中染尽鲜血的马槊。
那个将军的眼睛黑极了,里面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冷酷而炽烈的杀意!
作为这支兵马的统帅,焦直应当紧握手中的长戟,勇猛无畏地冲上去,杀死那个青年将军!或者是光明磊落地被他杀死!
但他最后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丢下了长戟,也丢下了自己全部的自尊,俯倒在了地上。
……张辽偶尔会觉得陆悬鱼有一点未卜先知的能力。
就比如说他们将大部分的粮食都留给了那些流民,这事张辽不是不犯嘀咕的,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决定一心一意帮着她。
但他就万万没想到,江东人的陆战是这个水平的。
……他们在他冲营之前,甚至连营门都没关!
冲营之后,也没有立刻放火烧了补给!
这名不折不扣的庸将兵不算精,但粮倒是很足!
张辽不知道焦直和孙策本部兵马之间那点芥蒂让他提前将自己的那份粮食从巢湖运了过来,但毫无疑问,这营寨除了位置不对劲之外,他可太喜欢了。
……现在他眯着眼睛,顶着刺眼的阳光,注视着他的士兵将“焦”字大纛撤下,再将自己的“张”字旗升上去。
“你的营寨很好,”他漫不经心地对跪在一旁,满脸心死如灰的焦直说道,“它现在是我的了。”
“在下不过一介无名之辈,被孙策裹挟而来,不敢冒犯刘使君治下之所,因而草草于此屯扎……”焦直小心说道,“这小小营寨能受将军的青睐,是在下的荣幸。”
张辽瞥了一眼自己的偏将,几个并州人脸上都露出了轻蔑的微笑。
“既如此说……”张辽伸手扶起了这个衣衫单薄的士人,“你……你字什么?”
“在下焦直,字正卿,会稽……”
“嗯,正卿,”张辽打断了他的话,“刘使君一贯是宽仁爱民,礼贤下士的,只要你愿意替我办一件事,咱们以后便是同袍兄弟了。”
这话说得其实是有点问题的,但焦直根本没想那么多。
他只感觉到张辽的那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仿佛铁铸成一般。
这个青年在望着他笑,但他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
焦直意识到张辽或许会问他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
“将军……”他的声音又开始颤抖起来,“将军请讲!”
但张辽的问题更像是一个带着羞辱意味的玩笑。
“你会写字吗?”
焦直营破的消息传到合肥时,立刻被报告给了孙策,但他想要做出反应还需要一些时间。
毫无疑问,这支军队是陆廉的先锋,那个杀神一般的将军一定是张辽。
但这支兵马有多少人?只有骑兵参战吗?那步兵在哪里?这是一次试探,还是一个陷阱,又或者是攻城之前的警告?
前来报告消息的是焦直麾下的溃兵,当他们被孙策的斥候发现时,那几人满身是血,满眼发直,只有一个还能断断续续地说出话,其余身上并没有很严重的伤,却已经接近半疯的状态。
因此他还需要等一等,等到更多的溃兵逃出来,逃来合肥,他需要仔细听一听这场战斗的细节,然后做出一个针对张辽,或者是陆廉的作战计划。
至于损失的那一千多名士兵,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假装他们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
对孙策来说,他最重要的倚仗是自己两千本部兵马,这些士兵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他们曾经在京畿连续击破董卓与吕布,因而替他的父亲创下了一个传奇!
而比传奇的名声更重要的是这支兵马的作战经验——既能击破吕布,就证明他们不输张辽,不输并州人!那些并州蛮子不过是仗着他们有几匹战马,跑得快了些!
在想到“快”之一字时,孙策的瞳孔忽然缩紧了一下。
“派人去巢湖看一看!”他冷声说道,“去给吕范送个信,要他提防陆廉!”
“将军!”
身侧忽然站出一人,制止了他。
周瑜眉头微皱,轻轻摇了摇头,“我听说陆廉勇武,甚于项王,吕范便是提防,又如何提防得住?”
吕范当初跟随孙策一路辗转,击破刘繇部将,称得上有勇有谋,在江东诸将之中,并不算庸碌之辈。
但陆廉是个很神奇的人,别的不提,光说她自出仕刘备之后,辗转数载未闻一败,就是个十分可怕的事。
“张辽击破焦直,陆廉奔袭巢湖,用意不过是逼我出城,好寻机夺回合肥。”孙策冷然道,“他若是真敢来,我便将城让给他又如何?”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大惊,“将军!”
“让吕范拔寨上船,我亲自出城迎他!”孙策下令道,“明日程公领两千兵马,公覆亦领两千兵马,向巢湖而去,但行三十里便于险要处扎营,待张辽入了城,你等便立刻返回,将他围杀于城中!”
“是!”
比起焦直那座“清幽”“闲适”的营寨,吕范所领的这一支人马堪称军纪森严,自上而下,没有片刻的疏忽与懈怠。
这座营寨建在湖边,湖光山色虽美,但其间亦是危机四伏。
比如说巢湖水贼,又比如说不知还有多远的陆廉兵马。
比起这些,江东世家中偶尔有几名将领同吕范不对付,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焦直昨晚遣了个信使过来,告诉吕范想再支些军粮备着,顺带还要五十头羊,五十坛酒,这就很令吕范有些愤怒——登锋陷阵没有焦家的事,要吃要喝从不落下。
而且信中还颇为大言不惭地说了,这些军粮原本就自焦家田间出的,他的部曲想多吃多拿一点,有什么不对?
这些粮食是千辛万苦自吴郡运来的,凭什么给了他?!
因而今日焦直遣了几百民夫,并稀稀落落几十架骡车过来准备取东西时,吕范根本不准备放这群人进来,更不准备给他们一粒军粮!
“将军,”有人这样小声说道,“将军若是与焦直闹得太不像样,在孙将军面前……”
不说由还好,一说起来,吕范的脸上立刻蒸腾起一片怒气。
“我为孙将军的缘故,才忍了他的!”他一面这样驳斥,一面匆匆从营帐里走了出去,“你看看那些——”
他的目光穿过辕门,落到了远处那些被勒令不许靠近的民夫身上。
那些民夫都在树荫下或蹲或坐,十分懒散,只有一个背着剑的小军官在营门前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打量这座粮仓。
那个小军官长的不出奇,穿的也不出奇,但他在营前这片空地上这么溜溜达达,看着不像个行伍之人。
至于像什么,吕范一时也说不出,只觉得那个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的神情十分令他讨厌。
“你们——”这个严肃的年轻将军厉声说道,“把那个蔑视军纪的黄口小儿拉进来!敲他十军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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