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其实是一个颇为美好的下午。
有不知道哪里飘进来的花瓣,有轻柔的春风,有孩童的玩笑声远远传来。
但她的处境就有点尴尬,让她有点想抠抠地板。
“啊,文远。”她觉得自己那把原来就很沙哑的嗓子更哑了,“这个,你看……”
张邈倒是不尴尬,这位“只要你把弟弟还给我我什么场合都能应付得来”的社会大哥爽朗地同张辽打了招呼,然后转过头来。
“这些女子……”
“孟卓兄先带回去,”她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些姐姐都很好,但是我确实不好这个……”
张邈沉思着摸摸胡子。
有几个满脸期待的小妇人脸上的期待就转为了失望,还有几个不死心,其中有两个含情脉脉地瞥了她一眼,有一个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假装没看见。
但是瞪了她一眼的那个小妇人可能觉得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找到这样的机会就很难了,于是其他姐妹正向后撤时,她向前了一步。
“妾容貌丑陋,不足入将军的眼,这些姐妹难道也没有一个将军看得中的吗?”
“啊,这个……”她尴尬地说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年纪尚幼……”
小妇人又上前一步,“将军有这样的战功,还有这样的名声,怎么还拿年幼来搪塞我们!”
她左右看看。
张邈觉得很有意思,在笑眯眯地看着她;
张辽似乎也觉得很有意思,睁大眼睛在看着她。
“我有什么样的名声了我……”陆悬鱼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
她一脸痛苦,实在说不下去了,只能强行换一个话题。
“这位姐姐啊,你何必呢?”
小妇人眼中的泼辣与不忿一瞬间化为了凄凉,看得她有些发愣。
但这女子欠身行了一礼,没再说什么,也退回了那些妇人的队列里。
“辞玉贤弟既有客,我便不多打扰了。”张邈看了一眼那些小妇人,于是这些女子安静地一个个走了出去。
她忽然弹起来,“孟卓兄,那个,且请姐姐们留个步。”
纳妾是不可能纳妾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纳妾的,不管啥名声都不能纳妾的。
但她在一瞬间忽然领悟了,这些小寡妇自愿跑来给她当妾,这其中没有丝毫的爱情因素。
她们是寡妇,即使张邈会供养自己的部曲,这些寡妇也可以再嫁,但是比起嫁给另一个士兵,然后看老天的态度是让自己再当一次寡妇,还是磕磕绊绊拮据着过到老,如果能来这位小陆将军的府上生活,毫无疑问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不用担心再挨饿,也不用担心颠沛流离的生活,即使舍弃了一点“人”的尊严,但只要能够安稳度日,已经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想了想,招手唤了一个亲兵过来,吩咐了几句。
过不一会儿,自后院搬出了一堆丝帛。
陆悬鱼也不知道这笔账该怎么记,田豫要是知道的话可能恨不得饿她三天不许吃饭,但这位小陆将军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姐姐们来一回,不能空了手。”
张邈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
【这是我的错吗?】
【我有两种答案,主观一点的,还有客观一点的,你想听哪个?】
【你可以都说说。】
【你是黑刃之主,】黑刃这么说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你是不会错的,尤其是这种涉及到别人对你的看法的事情——强者不需要在乎虫豸的看法。】
【……我想听客观一点的。】
【好,我问你,如果同心是一个男人,一个温柔,俊秀,很符合你的审美的年轻男人,但是他已婚了,又与妻子走散,】黑刃问道,【你会同他住在一起吗?】
【……这什么鬼问题啊?!】她说,【当然不会啊!】
【他是你的邻居,曾经帮过你很多忙,对你很不错,而且……】
【不不不,跟那个没关系,】她说,【他是个已婚男人,那我当然要避嫌啊。】
【嗯。】
她一瞬间忽然明白黑刃的意思了。
她此时在外人眼中是个“男人”,她既然一路带着同心这位已婚妇人,即使生活安定下来也没有在外面安置她单独居住,而是继续将她留在自己的后宅里,这种行为是有嫌疑的。
……但她是个女人,她根本意识不到这种嫌疑。
【那为什么除了陈群之外没人指责我呢?】她想了想,【因为我已经是极受刘备器重的将军了。】
【你可以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
【……我偶尔还是会在乎的。】她说,【我见过许多不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他们大部分下场都很惨。】
【少部分呢?】
【后世的名声也很惨。】
【你在乎这个?】黑刃的声音里透着诧异,【我说过,你可以活得更肆意妄为一点,你已经成为了一名将军,你……】
【我不在乎后世的名声,】她说,【但我很在乎当初的我,会怎么看待现在的我。】
好几天没见到张辽了,现在张邈走了,那群小妇人也走了,他便坐了下来。
“有酒吗?”他问。
有点奇怪,以前那个张辽不爱喝酒。
准确说他当然是喝酒的,但对酒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只是吃饭时喝一点,高兴时喝一点,大家起哄热闹时喝一点。
但现在筛好了酒摆上来,张辽却沉默着倒了两盏,递给她一盏,自己连让都不让一下,一口气将那盏酒喝尽了。
“你怎么了?”她小心翼翼,“谁惹你生气了吗?”
那张脸已经完全脱去了最后一点稚气,也脱去了最后一点少年的痕迹,变得冷峻许多。
“自与悬鱼重逢,”他说,“还从未登门拜访过。”
“你们不是拜访过吗?”她说,“吃了我半年的存粮。”
“那个,”那张冷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赧,“那个不算拜访。”
“那算什么?”
于是张辽两只眼睛移开,“那是饿了很久,来你这里找饭吃。”
……真坦率!
“所以这是第三次登门了,”她伸手给他倒了一点酒,“反正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要遮遮掩掩的,你怎么啦?”
张辽重新看向了她,“你为何会在刘备麾下呢?”
“嗯,因为……”她想了想,“这说起来话长。”
对面的青年将军又一次喝光了盏中的酒,“我一点也不忙。”
……那就讲呗。
她不是一个好的故事讲述者,她的嗓子不太好,而且她也没有什么文采风流将那些过往描述得栩栩如生,惊心动魄,但张辽还是听得很专心。尤其是在听到她被刘备救下之后,这个肤色黝黑的青年专注得连酒都不喝了。
她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张辽与其说是在听她的故事,不如说是在听她所讲述的刘备。
在她讲完最后一句话时,太阳已经慢慢西斜,不知道哪里飘来了一缕炊烟,还带来了一丝饭香。
……反正她饿了,张辽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留下来吃个饭吗?”
他的嘴一翘,还露出两颗小白牙。
“你家的肉酱很好吃。”
两个人都不是什么阀阅世家,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
吃着饭时,换成了张辽讲一讲他的故事。
其实那些事在并州狗子们跑过来吃她的大户时已经七嘴八舌说过一遍,但这群人大多是挑他们打的胜仗说。
而张辽不在乎连那些败仗也一起讲一讲。
在他的故事里,他们这两年过得辛苦极了,一点也不比她容易。他们居无定处,从一个地方辗转去另一个地方,所有的诸侯都想要这支并州兵马,但所有的诸侯都不拿他们当成“人”看。
“那是当成什么来看?”
张辽想一想,伸手又斟了一碗酒。
“一把好刀,但不是自己家的,而是别人家的。”
当用则用,不必爱惜。
“你呢?”张辽没有等她说点什么感慨的话语,直接就问了,“刘玄德如何待你?”
“他让我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剑客。”她说。
倒酒的手滞了一下,但在酒液将要溢出时,张辽已经十分利落地将酒壶收了起来,仿佛刚刚须臾间的停滞是她的错觉一般。
“那很好。”他这么评价了一句,然后端起酒盏,喝了一大口。
于是太阳慢慢西斜,又慢慢下了山。
草丛里渐渐有了细微的鸣叫声,偶尔跳过一只狸子,偶尔又跳过一只狸子,打闹着,撕咬着,扑腾过墙,一路跑远。
她不知道是烛火映照的缘故,还是张辽确实醉了,反正火光之下的那张脸泛着红,似乎连眼睛里也带了一点惺忪。
“悬鱼。”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那个眼神就很不正常,看得她整个人都不自在,快要以为这哥们已经知道她是女人,或者他在这两年里压力太大,已经走上了老刘家的后尘时,张辽忽然又开口了。
“刘玄德……”他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她自作多情了,她想,这哥们可能看上的是刘备。
张辽虽然又跑来她家睡觉,但现在她这里好歹准备了客房,不用再抵足而眠了。
而且也不知道这两年里他到底经历了啥,喝到夜深准备就寝时,她看他起身晃晃悠悠,好心过去准备扶他,被他迅速地躲开了!
“你这是怎么了?”
张辽弯着腰,扶着案几,还能假装很镇定,“没什么,我自己能走。”
“……不用我扶?”她有点怀疑。
于是他慢慢地站起身,伸出手去比了一下从他站的位置到前门的这条线,慢慢地,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了。
“……卧室在后面。”
张辽猛地转过身,皱了皱眉。
“我知道。”他说。
他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又返回来,奔着这屋子的后门而去。
路过她身旁时,张辽停了停,低头看着她。
……就那种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法。
……看得她整个人都发毛。
……她决定还是扶一把,万一这哥们喝迷糊了要拔剑,她也能先下手为强给他一巴掌拍晕。
好在张辽酒品还行,就算喝高了,还是很安静地跟着她进了客卧,只不过躺在榻上看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又抓住了她的胳膊。
“悬鱼。”
“……啊?”
他的脸色已经从红又转为苍白了,但是两只眼睛里酒意未去,甚至好像暗暗点燃了一把火似的,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在你心里……”他说,“你如何看刘豫州?”
……他肯定是看上刘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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