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是施密特先生的位置吗,夫人?”
正在发呆的薇尔莉特回过神来:“是的,先生。”
“好的,烦劳您转告施密特先生,这就是他要的酒。”侍者说完,便将两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葡萄酒摆到了餐桌上,然后又放了两个高脚杯。
薇尔莉特带着礼貌的微笑,示意侍者收起一个杯子:“我不能喝酒,先生。”
“哦,抱歉,夫人,这个酒杯是为米内局长准备的,刚刚施密特先生邀请他同桌。”谦恭的侍者刚解释完,就看到一个秃顶的法国官员正朝餐桌而来,“看,那就是米内局长。”
薇尔莉特立刻起身迎接。
“您好,薇尔莉特夫人,久仰大名。”这位米内局长非常客气地同薇尔莉特握了手,“施密特先生说您是他的得力干将。”
“我也非常荣幸能够得到他的赏识。”
薇尔莉特遇刺后的新工作,就是担任辣脆驻巴黎行政高级顾问阿尔弗雷德·施密特的秘书和个人助理。
这位“高级顾问”施密特发迹前不过是一个慕尼黑街头混混,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戈林的打手,后来又在啤酒馆暴动中稀里糊涂地挨了一枪,于是便这样阴差阳错混成了“党内元老”。
等他一从监狱中出来,便乘着辣脆扩张的风口一跃而起。
飞到天上的猪依然是猪,飞黄腾达的施密特也仍旧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身居高位的他懒得去弥补自身基础教育的缺陷,除了精进自己的马屁水平和贪污技巧外,只是沉溺于酒肉声色和马屁精的恭维声中。
他能担任行政高级顾问,全靠其恩主戈林元帅的栽培。坦率的说,他不过是戈林的一条狗腿子和捞钱的白手套罢了。
这位“高级顾问”履行职责的方式,就是把所有政务工作全都甩给自己的副手,把安保事务甩给党卫队和盖世太保,自己只“承担”外交工作,或者更直白点说,只干陪吃陪喝的营生。
但这位不学无术的流氓甚至连私人文书都发不明白,屡次闹出笑话。在被一名罗马尼亚外交官名为善意提醒,实则当面嘲讽其请帖引喻失义后,施密特总监终于痛定思痛,准备将除了吃喝以外的所有任务都推脱给下属。
他要求党卫队帮他找个可靠而精干,形象也过得去的秘书,代替他处理这些涉及外交礼仪的工作。
于是薇尔莉特就被塞过来了,作为一名出色的人偶,薇尔莉特在能力和形象上都没的说,但至于可靠性么……党卫队那边私下里的说法是:可靠最好,但要是不可靠的话,让法国游击队弄死施密特那头肥猪也不错。党卫队正好可以凭此反将一军,狠狠收拾那些向他们施压要释放薇尔莉特的高官显贵。
上岗之后的薇尔莉特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靠着自己的斐然文采、博闻强识和处事周密获得了施密特的赏识,竟然就此顺利混入了第三帝国在巴黎的“上流社会”。
然后她便惊讶地发现,在第三帝国的高层中,施密特这种人竟然还算得上不错的。相比较于那些狂热地狩猎着豪车豪宅、古董名画的辣脆领袖们,施密特至少追求的仅仅是吃喝玩乐这些低级需求。除了替上级敛财外,他很少给自己搜罗民脂民膏,因为对他来说,大区级高官所具有的那些特权已经足以使他满足,他实在懒得去捞更多好处。
站到施密特所处的平台上,薇尔莉特察觉到这些辣脆头目和党卫队那些打手之间的差别,完全不比党卫队打手和法国亡国奴之间的差距更小。
有鉴于此,薇尔莉特总算明白了党卫队对施密特的憎恶从何而来:他们不是因施密特腐败而愤慨,而是因施密特无能却忝居高位、比他们享受更多特权而嫉妒。
借助施密特的影响力,薇尔莉特不仅了解到第三帝国统治阶级的腐败有多么骇人听闻,还对贝当政权的无耻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对于德国人而言,维希政府的官员实际扮演着辣脆包税人的角色:交够德国的,留够贝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他们额外征多少德国人都不在乎,因此,他们的敛财积极性不可谓不高涨。
对于德国人来说,维希官员打着为德国筹措军费的旗号疯狂敛财的行为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薇尔莉特偶然从一个德国巨贾那里听来,韦科尔地区的占领费竟能收到德国人实际要求的三倍以上,难怪那里遍地是游击队!
这位米内局长十有八九就是这样一个出卖祖国、压榨同胞的法奸,要是再算上做包税人巧取豪夺的罪责,法国解放后他有时刻脑袋都不够砍的。
心里虽然这样想,薇尔莉特却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轻视,她利用做人偶历练出的玲珑心蜂蜜口,驾轻就熟地在施密特回来前应付着米内督察。
“您在何部高就呢?”
“谈不上什么高就,本职是食品给养局的局长,为了方便查投机倒把,又在财政部兼了个督察的差遣。”
“您可真是年轻有为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直到施密特那矮胖的身影出现在了入口,带着谄媚的笑容,引导着一个面容俊朗的德国高级将领进入了宴会厅。
薇尔莉特立刻意识到那就是宴会的主角——元帅埃尔温·隆美尔。
过不多久,施密特先生就开始念薇尔莉特写的那个,充斥着肉麻吹捧,献给尼基弗鲁斯或者阿莱克修斯也不过分的欢迎辞了。
“希望元帅今天心情不错。”米内讲了个冷笑话,“因为我不得不向他汇报,为他部下输送补给的火车又被该死的英国佬炸了。”
薇尔莉特明知故问道:“去非洲还能用得到火车吗?”
“非洲?当然不是非洲。”米内示意薇尔莉特把耳朵附过来,以卖弄的语气调侃着台上的冷面元帅,“德国人在非洲的摊子全完了,他这个光杆司令是到巴黎做西线统帅的,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你竟然没听到一点风声吗?”
“几个月前我还在监狱里呢。”
“哦,怪不得。哎呀,戴高乐那个混蛋现在可真是风生水起啊,就连戴泽南那个上尉也跟着鸡犬升天做了少将,那可是少将啊!他爷爷干了一辈子也只混成了个准将,这家伙可倒好,四年从上尉到少将!”
听到这个消息,薇尔莉特心中的警惕更甚于喜悦,面前这个秃顶官员如此生硬地将话题拐到戴泽南身上去,真不是来套她话的吗?
好在不容她回答,施密特的发言已经结束,她急忙正襟危坐,鼓掌欢迎宴会的主角隆美尔发言。
台上的隆美尔冷淡而客气地向施密特点头致意,后者立刻谄媚地哈腰回应,将麦克风让给了前者。这位德国元帅走到麦克风前,只用了两句话就结束了致辞:“感谢大家的到来,请大家吃好喝好。”然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众所周知,这种欢迎宴会不是真让人来吃饭的,只是给巴黎的头面人物提供一个接触新上级的平台罢了。因此在场的显贵们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叉子,便全神贯注却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隆美尔,等待着地位更高者先完成“觐见”,然后自己再上去同隆美尔打声招呼混个眼熟。
但是施密特这个家伙居然真让薇尔莉特帮他看着场面,然后自顾自地疯狂干饭去了。更令薇尔莉特瞠目结舌的是,那个米内督察干起饭来竟也丝毫不逊于施密特,难怪这两个人能玩到一块去!
“好汤!”吃的满嘴流油的米内督察拿起面巾擦了擦嘴,又拿起汤勺给自己盛了一大碗,“我得再来一碗!”
薇尔莉特只能回以礼貌的微笑,然后提醒身旁的上司:“注意了,施密特先生,马上就到您了。”
“啊?好。”施密特闻言立刻扯了根鹌鹑腿,几口啃了个精光,然后迅速用桌布擦干净手,“礼物准备好了吗?”
“就在这。”
“那就跟我来。”
薇尔莉特捧起一个精美的箱子,跟着施密特走到了隆美尔的面前。
“您这样一位伟大的战争英雄驾临巴黎,真是为这座城市增添了不小的光荣,我们为此不胜欣欢!”
“您过奖了,施密特先生。”
薇尔莉特留意到这位德国元帅放在腿上的左手正不断捻着裤子上的褶皱,显然是对这种宴会感到无聊了。
“在您的率领下,大西洋防线必能固若金汤!”
“这离不开所有德国人和法国人的共同努力。”隆美尔不冷不淡地回应道,将目光投向了施密特身后的薇尔莉特,“这是,薇尔莉特夫人吗?”
见隆美尔对自己的秘书提起了兴趣,施密特立刻侧身为隆美尔介绍。抱着箱子的薇尔莉特也一丝不苟地向隆美尔行礼,而隆美尔也十分认真地回礼:“久仰大名,薇尔莉特夫人。我在非洲同您的那位老相识交过手了,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今天真是……哪里都少不了阿让是吧?
“他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条不自量力的丧家之犬,无法与元帅您相提并论。”薇尔莉特只能这样回答。
“说得对,一条丧家之犬。”施密特谄笑着上前,为隆美尔打开了箱子,“请接受我们对您的致意,元帅!”
一本精美的图书静静地躺在天鹅绒内衬中间,封面用法语写着《埃及记》(description de l'égypte),这正是1809年法国学者德农的着作,在书的标题页上,还带着“奉拿破仑皇帝诏令出版”的印章。
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薇尔莉特便知道要坏事。
施密特这个蠢材只想着拿破仑和隆美尔都在非洲建过功,送这套书正好用拿破仑吹捧隆美尔。但他也不想想,隆美尔可刚被人从非洲撵出来,就跟拿破仑在埃及覆军丧师别无二致!
你到底是在拍马屁还是在阴阳怪气?!
果然,隆美尔的脸色僵硬了起来,连感谢的话都没说就伸手拿起了这本十九世纪初的古书,这诡异的气氛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过了许久,隆美尔才淡淡地说道:“这个礼物很好,劳您费心了。”
已经意识到自己把事办砸了的施密特带着满头的汗珠赔笑不已,从战场上打拼出来的隆美尔威势惊人,早已让施密特汗流浃背。而薇尔莉特仍然神色如常,侍立不动。
“戴泽南是丧家之犬,拿破仑是丧家之犬。”隆美尔把书放回了箱子中,示意副官将它收好,“我又何尝不是?”
宴会的后半截由此变得像葬礼一样沉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