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夹枪带棒的官差押着三辆囚车一浅一深的行进在漫长蜿蜒的官道上。
狂暴的西北风,裹挟着沙土,也挟着路边的残雪,卷起万丈狂澜。它肆无忌惮的咆哮在这片空旷无人的原野上,汇集在官道处,将这一行衙差和囚车裹在一片迷雾之中。
单调而枯燥的马玲,不断的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敲得囚车中的人犯心烦意乱,皆因他们知道自己即将赶赴黄泉,尸首分离。
一丝冷笑,从贾雨村的嘴角泛起。
年不过半百的他此时此刻就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散乱如路边臭水沟旁茅草般的头发随风舞动着,满是皱纹的眼角也变得晦暗无比,深邃的目光中带着讥讽和嘲弄。
他仰头望天,不顾风雪,亦如那年中秋佳节,对月吟诗。
“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彼时,此诗应景。
此刻,此诗诛心。
然而更诛心的是监斩官竟然是当年那个对自己卑躬屈膝,一口一个老爷的门子,是那个葫芦庙中清秀俊逸的小和尚,这还真是......
想到这儿,贾雨村不由地放声大笑起来,撕心裂肺的笑声穿过原野,惊起一掠正寻食的麻雀,但转头笑声却被痛苦的哀嚎声所取代,原是做了官的门子命押送的衙差赏了他一棍子。
坐在呢子小轿内,头顶官帽的门子掀起帘子,对着贾雨村呵斥道:“还当自个儿是高高在上的大司马不成?一阶下之囚,不,确切的说是一刀下之鬼,怎敢自比明月?得万人敬仰?实在该打!”
贾雨村也不与他口舌,心想这门子不过是有了些机遇,赶巧撞上了自己这般下场,自然是要落井下石的,故而沉默无声。只这幅模样在如今做了官老爷的门子看来,却是一种轻视,亦如昔日在应天府衙门,那般谄媚,讨好......
立时怒从心头起。
“给本老爷打!”门子怒叱着命左右道。
被镣铐锁了手脚,肩头又扛着木枷的贾雨村又如何躲得,不消一会儿,便是奄奄一息。若非有人及时阻拦,只怕要活生生被打死。
被打的几乎晕厥的贾雨村虽听不出劝阻之人是谁,但他却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有人不想让他怎么快死去。正当他心里盘桓之际,忽听到衙役大呼前头有人,搞得一行人如临大敌,生怕是有贼人过来劫囚。
如今之天下,一分为二,南北各自为政,自然也少不得有南面的人往北面来寻人救人的。
贾雨村死死的盯着那道步履蹒跚的黑影,只是那黑影仿佛也察觉到他们一行人,顿足在约莫一射之地,不肯靠近。
终是门子下了命令继续前行,毕竟看那团黑影,像是一个人,而自己这边足足二十多个,如何能惧?
囚车的车轮徐徐滚动,押送的官差们神色肃然,直到确定了那团黑影确实是一个人时,还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乞丐时,众人一直悬着的心才跌落下来。
贾雨村眸中的希冀之光也立时暗淡下来。
“莫要管他,加速前行,天黑之前务必到地方。”门子语气虽是心中不爽,但也晓得轻重,当下便催促起来。
乞丐奋力地将一块石碑模样的东西背起,让开了道路。
交错之际,乞丐的目光正巧搭上了贾雨村,两人皆是认出了对方,然而贾雨村此刻却没了力气,只能嗬嗬的喘着粗气。
相反乞丐却是露出了笑意,紧随其后的是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趔趄着摔倒在地,自言自语对石碑道:“好妹妹,你可瞧出了那囚车里的是谁?我告诉你,那是你小时候,哦,那个时候你还在南面。”
说及南面,乞丐声音一滞,可还是颤巍的继续道:“那人是贾雨村,也是个进士出身的,曾在你们家做过先生。进士啊,读书啊......”
乞丐笑出了泪,泪水再也止不住,“你们总劝我读书,总说读好了书便能考取功名,有了功名便要做官,做了官又如何?终是守不住啊,守不住!哥哥是读了书,可却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只留下孤儿寡母,白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黑夜里枯坐灯前,以泪洗面。这贾雨村也是读了书的,甚至中了进士,做了官,可你们瞧瞧他的下场,他要死了!你们总说我不务正业,总说我是无事忙,可有事的人如今去了哪?”
“都死了!”乞丐正是昔日荣国府上的宝二爷——贾宝玉。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模样把衙役吓了一跳,啐骂道:“原是个疯乞丐!”
车队缓缓而去,逐渐消失在空寂的原野上。
......
临时搭建的刑场上,负责押送的衙役们将囚车当中的囚犯提溜出来,驾住人犯的胳膊,一路拖至木桩做的案板前。
门子掸了掸落在肩头袍服上的雪花,嘴角上吊着阴狠的微笑,然后捻起沾满朱砂的判官笔,在处决的名单上一一勾决,最后轻飘飘的说了两个字:“行刑!”
这两个字犹如天崩地裂一般,引发了三声震撼人心的炮响。
铁栏杆开处,一队黑衣红带,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刑台。他们动作迅速,径直走到人犯身后,拧住捆缚手脚的绳索,娴熟的朝着膝窝处踹了一脚,趁着人犯下跪的当口,抡起手中的大刀便是砍了下去。
立时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唯有贾雨村一人口吐鲜血,苦苦挣扎着,皆因旁人是痛快的砍头,而他则是判的腰斩!
此时,一人从遮挡的帷幕后走了出来,这人贾雨村也认得,也正是此人先前劝阻了门子要打死他的行为。
“是你!”
“是我!”
“是他!”
雨村气绝。
门子厌恶的扫了一眼贾雨村的尸身,然后恭请这人移步说话。
“先生事了,想来是要回南面复命的。”
“不错。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那人笑而不语。
“请先生明言,在下愿尽些绵薄之力。”门子正要拱手,一根锋锐的钢针洞穿了他的喉咙,门子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之人,鲜血汩汩而出,怎么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