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你怀里踹着个什么东西。”
“没什么东西!”
“没什么东西踹着干麻,霍家那个七姑娘又给你送东西来了?”
“哎夫人您这是,从来就没送什么东西!”
“那踹着干麻?你不拿我就自己拎出来…..吆,哪里来的小仔,幼糯的跟三寸钉似的。”
“夫人不要小瞧它,就这么小的狗,搞不好也能救人命呢!”狗五爷笑眯眯的替它顺毛。“不过,难得夫人开口,就叫他三寸钉吧!”
小段子:烟管
“小花,不回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本家那边有人帮忙呢!”
解雨臣笑了笑,年前扫除,他特地过来帮忙收拾屋里,自己师父的脾气自己知道,二爷颇有点精神洁癖,不是什么人都动得了他的东西。
“二爷爷,您抽烟?”
坐在椅子上泡茶的二月红闻声转头,看见徒弟从床底那箱子里挖出的檀木盒,盒里衬着半丝半绸红软垫,躺着一根中央白两头金的烟管,旁边零散放着烟纸之类的用具,过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洁白如昔,几绺没抽完的烟草积在盒边,闻起来倒像是某种燃香。
“那以前流行的玩意儿,偶尔玩玩而已。”
“那我帮您擦擦照旧收进去?”
“……擦一擦放桌上吧,我等会再瞧瞧。”
“好。”
想想多久没见到这东西了,自己活的太久,前尘往事如雾,每年清明他仍旧扫夫人的墓,回来挂起那套军装对坐喝壶酒,竟是很多事物都茫茫然不知处,就他们年轻时候,青黄不接的世局,新奇东西随着混乱掺入生活,有能力的人什么都可以尝尝,张启山好在是没像黑背老六那样染上鸦片烟,却渐渐习惯在思索事情时点上洋烟抽,二月红看着有趣,便喜欢拿走那人嘴边上点好的烟也来几口,毕竟是唱戏的嗓子,开头呛过几次才适应,也没染上瘾头。
后来张启山出了趟远门,回来带给他这盒烟管组,塞进烟草才能点着的东西,倒意外趣致,自己日后也收了几组烟管,可惜始终比不上最初收到的好,那乳百色秆身摸不清是用什么做的,不像陶瓷也不像珐琅,摸起来温软清硬,点着时也不烫手,滤嘴和烟灰斗看起来是纯金,重量又不像,他问过张启山几次,对方都笑而不答,反正自己也习惯这个人总是不给答案。
解雨臣收拾完东西拜别,二月红拿出烟管,不太熟练的塞入烟丝,陈旧东西,很费了番力气才点着,滑进喉咙的烟自然是走味的,他反正也不是真的喜欢那味道,只是一直不说,每每抢走那人唇边洋烟时,对方那付无可奈何的样子,才是最有兴味的地方。
现在大可把这烟管送去化验看看到底什么成份,摸着记忆中的手感,他缓缓吐出烟圈,倒也罢了,横竖不过再几年,到奈何桥边再问吧,那个人一定是等着的。
(13).年轻的时候也自傲过,想自己见过的世面比谁都多,什么都瞧不得眼,直到那天看见这人污袍单刀扫过街口,鬼子的血溅上脸,黑背根本不去擦。
少时读列传里的游侠活了起来,解九觉得自己回到幼糯矮小的年岁,只能仰望他。
(14).九爷喜欢泡茶,所以找他不难。
“解九!”
“吆,五爷,稀客。”
「你玩我,你说在茶楼等我的。」
「不是给你介绍姑娘嘛!」
「姑娘泼了我一头一脸的茶水!」
「嗳那不是,姑娘见到了茶水也有了。」
解九笑眯眯的伸手摸摸三寸钉,它舒服的打起呼噜。
解九爷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出过洋留过学,是老九门一辈里偷个穿上西服、讲得洋文的人物,在当时长沙是出名的才子,身上有股不配衬土夫子的书生气,所以说————
「我这不是不会,是君子远庖厨!」
「您别说,照这卖相是该离的越远越好。」
狗五爷扯着扮猪吃老虎的脸皮子,笑眯眯举着筷子扮那碗糊烂东西,怀里的三寸钉伸出头去闻闻,皱起鼻子躜回他肘子边。
「瞧瞧,狗都不吃!」
「不吃别吃。」
「嗳———」
是这样说,碗还是见底了,虽说后来狗五爷除了原本就不好使的鼻子,又添了好几日尝不出味道的毛病。
一百零二。年、月、日、时、分、秒。
总有那一碗汤在奈何桥上等,都是避不过的债、还不清的情。
【岁月】
“吆,二爷,这么久不见,外边人都传您再不登台了呐。”
悦凝阁的老姨迎上去,熟练的把二月红带进楼里。
“那也没什么,你们凝香小曲儿唱得好,都要把我嗓子压过去了。”
“哎,天大的罪过呀二爷,这话说出来您就折煞我们凝香了,要不您等等,我把她叫下来给您唱一曲?”
“倒不必,有新姑娘?”
“二爷好眼力,昨儿个刚背进来的,还是个雏,今晚点灯,二爷也来?”
二月红懒懒的在包厢里坐下,挥一挥手。
“灯我是不点了,请姑娘下来陪坐吧,我就待一下。”
“好!爷您等会儿,马上下来。”
【信任】
“大佐说的房间在左边进去第三个,千万别进错了,稍有差池,万事俱灭。”
“放心吧,佛爷,我底下的人办事都小心。”
解九笑了笑,张启山没理他,全副心神仍在那张计划图上。
“佛爷。”
“恩?”
解九使个了眼色,叫身边的人都退下。
“你确定这个鬼子的话能信?”
他留过日出过洋,但每每私下提到这些外人,骨子里的轻视仍然跑不掉。
张启山抬起头,嘴角有一丝难以辨别的苦笑。
“没有人的话可以信,九爷,这你不是最清楚吗?”
那时候他就猜到这个可能,时事万变,老九门与张家的协议究竟是不是真的算数,青铜门后数十枯骨,怪不得人,谁让他欠下的都是人命,死多少人守一个秘密,这些生灵的重量全压在自己肩上。
“…….狗五说,他底下的人带着狗随时巡在园子外,还有那天园会,姑娘全会是霍家的人,要撤就一起撤,李三跟阿四的人在城外不到半里处等,免得人多嘴杂,你知道他们底下的人都是什么德性,鬼子不笨,老六照旧不要人,那天大概捧着壶酒在园子门外蹲点。”
解九踌躇着,最想说的那句话如梗在喉,张启山看得出来。
“九爷有什么话,但说无彷。”
“佛爷,我们人累,二爷心苦。”
小心再小心、思量再思良,话里的责备是少不了的,所有人都知道二爷跪了三天,所有人都知道为了这出戏,张大佛爷拿全家性命去挟二月红。
这不,二夫人的葬礼不到百日,二爷点了头去唱堂会、漫天的逛起了花街柳巷、嘴里再没一句实心话。
“我们再怎样都有后路,二爷是孤身一人进去那地方,出了什么岔就是绝路。”
【命】
“九爷放心,二爷最少也过得了百岁。”
齐铁嘴不知何时笑兮兮的迈进房里,拎着一个空酒壶。
“刚和老六喝完酒,想找九爷下盘棋。”
解九转头看着张启山,他只点头,一如既往的不多话,想是不会回他刚才的那句责备了。罢了罢了,这年头事多人少,聪明如他也不得不备好几十年后的局,现在的九门提督,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百年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二爷真的活到百岁,还说不清是好是坏呢。
他们走后,张启山一个人待在房子里许久,他想那个人是故意让他等,那也没什麽,他可以欠旁人百命不眨一下眼,但欠ㄚ头这条命,就是沉枷。那女人的印象在他心中其实是模糊的,像一团软糯的光晕,但二月红要的兴许就是这个,霍家小姨有阵子三天两头往二爷戏台子跑,听说二夫人还亲自沏茶待客,这个女人如水,他护了她一辈子,那就是他欠二月红的一辈子。
齐铁嘴没骗人,他替张启山算过一卦,事不论成败,二月红是百岁的命。
“二爷约略是最长命的九门了。”
他这么说,张启山那时的心太满,漏听了言外之意。他没想过活很久,但也没想过他欠二月红的一辈子,就这么短了。
【丹青与我如浮云】
“二爷…..…”
跟在二月红旁的伙计尴尬的提点时间,第三次了。
“真的该去佛爷府上了,您说只出来一下的。”
“恩,再等会儿。”
手上的扇子轻轻敲着伙计的手背。
“我说悦姨,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帮你这姑娘取个花名吧!”
二月红花了各把小时教新来的姑娘唱小曲,很有兴味的样子。
“求之不得,她要是得了二爷金口,以后还不飞上天!”
新来的姑娘有一把青丝,嗓子跟身段一样纤嫩,二月红在白扇上题字。
“丹青,就叫丹青吧。”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如我如浮云。
外头的人都传九门汲汲营营,殊不知每门的起头也不过是想个好活,他想起为了那三只金钗下的斗,回去晚上差点被爹剥了层皮,说他功夫火候不到就想逞能,ㄚ头跟在他后面,不只哪来的勇气就扑到他爹跟前替自己挨了一鞭,伤势其实不重,他爹手收的快。
隔天张启山来看他,未卜先知的带了罐治伤的药来,说能去痂清血,他话一向不多,他们两人相会总是自己猛笑,而张启山就低着头喝茶。
“值得吗?”
那天他话还是不多,只是默默替他上药。
“值得,她也替我挨了一鞭子。”
张启山没什么反应,二月红突然想这说。
“那丫头,我想娶她。”
到今日二月红还在想,如果他没娶丫头,张启山的每步棋是不是会变?他这么问过齐铁嘴,八爷却只是莫测高深的叹了口气。
“二爷,您时日长得很,万事终般有命,改不了的,就别问。”
他沉浸在回忆里,连老鸨姑娘的连声道谢都没听清,还是被自己伙计凑近的一嗓子唤醒的。
“二爷,真的不早了!佛爷他….”
“嗳,我就不能让他等?”
他没想到,岁月经年,他多活了好几个十年。张启山也只能在桥边捧着那碗汤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