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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带着军队来了。祂来审判世界,来分辨羔羊。

看天军何等璀璨——灿若星辰,轰如雷鸣,高山在他们面前崩塌,大地被烈焰焚烧,世界为烟雾笼罩,高山和地上的君王俯首称臣。谁能描述这般喜悦和恐怖?谁能描述奇迹中的奇迹?号角在吹响,义人在欢呼,经上所记之事正在发生,经上所记之事正在应验。

主啊,请拯救您的子民,并降福您的嗣业,恩赐虔诚圣王,克胜邪魔。

——《混沌启示录》终章

再次来到圣特伦托修道院,一种莫名其妙的怀旧之情涌上了玛丽亚的心头。她也曾在这座庞大的监牢里度过了极为漫长的时光。即使在多年后的今天,她依然可以辨认出走廊上的每一块地砖和壁画,并能联想到分配给见习者的每日清洁工作是多么熬人。

也许在这里长大,那孩子会理解何为正义。

“你必须明白,”不远处有个嗓音低沉的女人在训话,“这和你那大逆不道的父母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单纯对你这小杂种的娇气感到厌恶罢了。”

玛丽亚快走几步,她看见一名老修女正在抽打露易丝的后背。

当老修女把沾满盐水的鞭子举过头顶时,遍体鳞伤的露易丝趴在地上,身体轻微的颤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住手!”玛丽亚的声调在一声暴喝后掉落到平时的高度,“她还是个孩子。”

老修女不情愿地收起了鞭子,最后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表示轻蔑。

“你还好吗?”玛丽亚刚蹲下身,露易丝就像只发狂的小兽一般起身扑了上来。按照以往的惯例,任何对荣光圣骑士抱有敌意的人在发起攻击的那一刻就应该身首异处了,但玛丽亚只是耐心地抱住了露易丝,任由她在怀中拳打脚踢。

“我也曾如此叛逆过,但后来我明白了。徒劳的反抗毫无意义,只会弄伤你自己。想想你的父母,他们肯定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玛丽亚略一使劲,她揪住露易丝的胳膊,把她的身体拉开,强迫她盯着自己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事实上,我们已经足够宽容了。你的父亲,他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了灾难。”

在玛丽亚身后,老修女像被关进笼子里的家畜一样来回踱步,一双警惕的眼睛时刻关注着玛丽亚的动作,并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天降的恩赐,但在前些年她举报了霍本神父的异端罪后,人们都会刻意在她面前保持沉默,如今玛丽亚只需要更进一步就能给她再次晋升的机会了,她会很乐意等她犯错。

恢复理智的露易丝勉强抽了抽鼻子,哭出声来。

“爸爸…”她哭得撕心裂肺,“妈妈…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见他们?”

“就凭你没把《圣言录》背下来,还浪费食物。”

“别理她。”玛丽亚说,“听着,你的父母不会比全能之主更关心你。现在,我们来看看你最近学会了什么。”

这就是神权体系的问题所在,无论信徒是聪慧还是愚昧。玛丽亚并不否认良善之人的存在,她只是对全能之主的仆从徒劳无功的自我安慰感到可笑。全知全能的救主,无论祂的动机多么纯洁,他们的脚下又何曾不是白骨累累?

“是不是我背会了《圣言录》,你们就让我去见爸爸妈妈了?”

“这…”玛丽亚咳嗽了一声,皱了皱眉。“是的,但你必须背得滚瓜烂熟才行。”

全能之主在上,玛丽亚曾经也相信过这样显而易见的胡言乱语,讽刺的是她已经吸取了教训,却还是没有道出真相。

还未等露易丝开口,玛丽亚就听到大门发出的低沉嘎嘎声。她摸了摸露易丝的脑袋,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站起来,以冰冷的目光扫视不速之客。

“你们是谁?”

“苦痛之子修会,”来人说,“奉圣座之命,我将带那孩子去见他的父母。”

玛丽亚相当怀疑奥菲莉亚的动机。“你确定吗?”

“一切都准备好了。”

玛丽亚低头看了看那人的手。他的手指间挂着一串沉甸甸的念珠,上面涂满了油脂。他的另一只手始终放在腰间的锤柄上,那钉锤的镀金部分已经被鲜血和污秽磨去了一半。一般来说,虔诚的修会战士并不会容忍自己的武器被异端的血玷污,也许这说明他已经精疲力竭,以至于不在意这种程度的失态了。

“进展如何了?”玛丽亚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说政治上的事。”

“没受多大影响,女士。”那人用食指敲了敲钉锤,“如你所见,我捕杀的只是几个不被承认身份的黄皮肤毛贼,这当然不会影响到神丹帝国一贯的傲慢态度。”

没受多大影响?

玛丽亚轻声叹息,品味着这句话里的讽刺和苦涩。

几十代人为全能之主奉献了数百年,身上遍布伤痕,每一道伤痕都诉说着一场艰难的斗争,那是艾尼西亚人和维尼西亚人的荣誉,象征着他们的忠诚和荣耀——但是这道新伤不是虔诚的象征。这是耻辱。

物资短缺,瘟疫肆虐,神丹帝国那庞大的绝望阴影平等地笼罩着每一个人。教廷向全能之主寻求救赎,但那是如此虚无缥缈,人们需要更切实的帮助。信仰沦陷,信心毁灭,而身为全能之主的仆人,他们却苟活于世。

玛丽亚从未质疑过战斗的理由,她会永远为全能之主战斗。但战斗不是目的,而是取得胜利的必要途径,只有胜利才能维护教廷的权威,如果不能取胜,他们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如果非要献祭无辜者来确保胜利,他们又有何脸面自诩全能之主的信徒?

她心绪不宁地摸了摸露易丝的脑袋:“我能同行吗?”

“圣座并未限制您的自由。”使者似乎并未察觉到玛丽亚的动摇,“但我建议您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

感受到露易丝拉着她衣角的手突然收紧,玛丽亚下定了决心。

“我们走吧。”玛丽亚说道。她的愿望很简单,无关任何阴谋与利益,她只想在力所能及之处保护一个孩子的灵魂。

……

奥菲莉亚站在裁决圣堂地下最深处的牢房里,注视着沉默不语的菲丽丝。深层牢房的走廊上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和异端的哀嚎,牢房内的死寂让无处不在的喧嚣更显阴森。突然响起的警钟让牢房里的两人都为之一震,卫兵们镇压囚犯的咆哮声汇成了简单的杂音,让菲丽丝在分析起这些杂乱的最新信息时缓慢地眨了眨眼。

“圣座,他挣脱了束缚,正在向这里靠近。”牢房外的卫兵低声说,没有格外的恐慌。“请您马上离开,否则以神选者的力量,我们无法保证…”

“我哪都不去。”奥菲莉亚说,“如果他能拖着那样的身体来到这里,我会祝贺他。”

“圣座。”另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他失控了,前去镇压的第九大队全军覆没。”

“不必惊慌,他伤不了我。”

菲丽丝终于冷笑着开口。“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能免于一死?”

“我还以为他们把你的舌头割掉了。”奥菲莉亚开怀大笑,“看来他们还挺懂得怜香惜玉。”

尽管奥菲莉亚没有特意下令要把囚犯们折磨成什么样,但显然在圣光无法照耀的地方,满足个人的黑暗欲望与遵守道德规范并不冲突。菲丽丝是女性囚犯中遭罪较少的那个,虽然卫兵们对她的仇恨可能超越了整个袭击圣城的军团,但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折磨和侮辱,她都一声不吭,以至于那些打着伸张正义幌子的男人都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没有知觉。在锁链和伤痕累累的皮肤下,她仍然坚持着专属于塞连人的强硬——包括她被折断的手指,她曾用指甲抓烂了三个人的脸。

菲丽丝沉默地盯着奥菲莉亚,她能在她眼中找到什么呢?是傲慢的怜悯,愉悦的满足,还是那不易察觉的失望?很难说清到底是什么,哪怕是最懂察言观色的佞臣也不能像解读任何智慧生物那般去剖析奥菲莉亚的内心。那双眼眸里的情绪始终被冰冷的空无覆盖,如同死不瞑目的尸体。没有梦想,没有幻景,亦读不出任何欲望——因为圣徒不再需要它们来修补凡性的软弱。甚至是体温和呼吸,都已被她升格的灵魂所遗弃。

“你以为只要挟持我,他就会放过你?”

奥菲莉亚的神色有所变化。只有眼力极佳的心思细腻之人才能在这般昏暗可怖的牢房中注意到此事。但菲丽丝感受到了,就如一位技艺精湛的指挥家能在宏伟的交响诗中,发现弦乐组的某位乐师拉错了一个音符。圣徒的嘴角抽了一瞬。

“不,当然不。”奥菲莉亚的轻笑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戏谑,“我说过,他伤不了我。对了,既然你不愿与我交流,那便让你见我所见,全当是为了增进感情,顺便打发时间,如何?”

菲丽丝摸不清她的想法,但她注意到奥菲莉亚的喘息声正在加重。恐惧?是的,她在恐惧。除去溃烂的黑暗外,唯有憎恨在其中低语,谎言在其中滋生。

“如果我拒绝呢?”

“我不喜欢别人拒绝我。”奥菲莉亚说,“如果你让我不开心,那最好先想想你可能还会经历什么更糟糕的事。”

菲丽丝几乎笑出了声来,因为这是她近期所听过的最接近玩笑的话了。奥菲莉亚的神情一如既往地轻浮,这一讽刺的事实赋予了其话语的幽默。

“没错,就是这样。多笑一笑,我就不会为难你的孩子。”

“露易丝?”菲丽丝浑身僵硬。有生以来,她从未感到如此害怕过。奥菲莉亚锐利的目光让她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诅咒给生生吞了回去。那张苍白瘦削的精致面容上,此前仅存的些许人性,已经荡然无存。她望向她的眼神,是一位残忍神只的傲然威吓。奥菲莉亚步步逼近无助的猎物,用锡杖轻点她的头颅,释放的澎湃神力将菲丽丝压倒在地,令她在极度的痛苦中颤抖挣扎。

“见我所见,感我所受。”

空间的脉搏节拍开始分崩离析,化作细若游丝的鲜活光芒。奥菲莉亚在身旁创造了一个空白区域,神术淡淡的残光照在菲丽丝的瞳孔里,长时间驻留在她的眼眸中。

年幼的奥菲莉亚是个活泼的牧羊女。即使在猎巫运动这样动荡的日子里,她也能让身边愁眉苦脸的大人们精神振奋。她的笑容让人们很容易忽略生活的艰辛,那清明的目光是如此单纯,显然是还没有因人性之恶而吃过苦头。

“你知道心碎的感觉吗?我是指被至亲背叛。”

菲丽丝还在琢磨这个问题的答案,奥菲莉亚就已经给出了回答:“无妨,我们很快就会知晓答案了。”

菲丽丝的意识漂在空中,经过了山脚下的农庄,那里很平静,有上百人在等待征税官的到来。那是他们无法违抗的恩赐,一年一度,除什一税之外,还要额外献上更多粮食和银币以平息神仆因劳顿心生的怒火。无论置身何处,人们都能感受到教廷严苛的律法,被自诩全能之主的神仆的意志所奴役。

那个年迈好色的征税官才是这个村落的真正主人,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事实上,正是他贪财好色的特点,才让他只能在这种没有油水的偏僻乡村征税。在征税官的认知中,他在救赎他们的过程中多收一些东西,也算是让这些蝼蚁般的贱民得到了一丝侍奉全能之主的荣幸。

然而今年征税官是被一群强盗五花大绑带来的,他那几个养尊处优的护卫几乎没有反抗就投降了。身为神仆,尽管地位不高,但征税官仍是第一个进入村庄的人,他战战兢兢地说着好话,领着如狼似虎的强盗们走上碎石铺成的小径。他捻了捻手指,努力抬起自己的双手,那粗糙的、戴满圣言戒指的肥胖手指在惊呼中指向了囤放粮食的地窖。

那里存放的面粉和肉干,是全村人捱过漫长冬日的唯一希望。强盗们麻利地打倒了阻拦他们的村民,砸开了锁,搬空了整座地窖,正当他们带着满足的狞笑打算杀掉村民并烧毁这个村庄时,奥菲莉亚站了出来。

所有人都惊恐地喘息着。

她不可能不感到害怕,但就像爱丽丝想要拯救他人时的心情一样,异样的力量充满了她的身体,让刺骨的寒意只滞留了片刻。破旧的棉衣变成了雍容的华服,她闪闪发光的眼中闪烁着至高无上的威严。

在第一次与邪恶的交锋中奥菲莉亚就已经推算出了结果——正义必将胜利。如果强盗们的目标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抢些必要的生存物资,那么斩尽杀绝的行为就是非常不明智的。骑士团不会对城市周边村落受到劫掠的情况置之不理,这迫使他们只能将目标放在相对偏远的牧区和山区。现在他们必须更加小心谨慎了,先是抓了征税官,又抢劫了粮食,还想屠灭村庄,如此嚣张的挑衅必然会激怒全能之主的仆人,到教廷震怒之际,异端裁判所和圣殿骑士会不计代价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好在这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即使知晓有强盗在此地出没,忙于猎巫和教派纷争的教廷高层也未必能迅速做出应对,而一旦他们把事做绝,此事的性质就从不痛不痒的冒犯上升到了‘全能之主的威严受到了最恶毒的伤害’。所以,当下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带走物资,然后放了征税官,不伤一人,在全副武装的骑士团抵达前离开这里。

这种提议只换来了肆无忌惮的嘲笑,但再过一会,强盗们的笑声开始变得嘶哑沉闷。他们不得不承认奥菲莉亚言之有理——被圣殿骑士追捕尚有苟且偷生的可能,一旦引起异端裁判所的关注,他们的下场恐怕就不会是死这么简单了。在他们笑声停止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一起站在奥菲莉亚被落日拉长的影子下,仰视着背对圣光慷慨陈词的牧羊女,似乎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带着清冷味道的谷风沿着低矮的墙壁奔流,让奥菲莉亚眼中的坚定平添了几分冰冷。现在万籁俱寂,强盗们已经不再嚣张,受害者也鼓起了几分勇气,他们看得出来,这些正在被宣读命运的恶徒已经无力再犯下更多暴行了。

于是强盗们带着一部分粮食,丢下征税官和他的护卫们,垂头丧气地逃离了村庄。

勇气和决心也许会成就一个人,但前提是它们必须得到相应的认可。劫后余生的征税官在反复确认强盗们已经走远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公开宣布奥菲莉亚为邪魔异端,污蔑她勾结强盗,妄图夺走全村人的口粮,甚至要杀人灭口。一想到祖上几代人战战兢兢地侍奉全能之主才换来征税官职务的他竟然搞砸了如此简单的差事,还差点命丧当场,他就怒不可遏。不,更让他恼羞成怒的是,就在奥菲莉亚挺身而出的瞬间,他竟有种想向她下跪的冲动。如此圣洁,如此无畏,如此美丽,如此…如此…如此亵渎!

她只是个毫无背景的牧羊女,怎敢如祂的圣徒一般救赎苍生,启迪羔羊?难道默默为教廷奉献了大半辈子的自己要承认伟大就是与生俱来的?难道他这把年纪,还要对那样懵懂无知的她下跪,亲口承认如果不是她挺身而出,恐怕他们都已人头落地?

-你这罪大恶极的狡诈巫婆,怎敢用这等迷信的小把戏劝诱拉拢你那些可怜的邻居?

怕因征税失败受到责罚的护卫们也如梦初醒,开始接二连三指出奥菲莉亚的罪行,大到勾结强盗谋财害命,小到衣冠不整卖弄风骚。刚开始,面对这些荒谬到极点的指控,还有几个好心的农妇反驳,但当征税官掏出他祖传的圣徒手抄版《圣言录》时,一切质疑都变得苍白无力。公开的厌恶和排斥在圣物的阴影下变成了理所应当的狂热和崇拜——他的话就是真理,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多数反对者的沉默没有让征税官得到满足,他发下了可怕的誓言,许诺为了揭露奥菲莉亚的真实面目,会给每个愿意举报她留下邪恶孽行蛛丝马迹的人二十枚银币。

恶魔的蛊惑让每个人都红了眼——他们不太清楚圣洁的灵魂意味着什么,但二十枚银币,对穷困潦倒的乡巴佬来说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它只是一位圣殿骑士两个月的薪水,只能买几块巴掌大小的奶油蛋糕,只能换几筐鸡蛋加几篮水果。但是,这二十枚银币,可以让最可怜的底层人暂时过上贵族的生活——这些钱足够在贫民区雇几个人整天伺候你,你可以躺在树荫下,让大汗淋漓的仆人为你拼命扇风;你喝不上冰镇的柠檬水,但可以试着睡一觉,等着气喘吁吁的仆人把一桶水从几十里外取来,然后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哪怕钱花完的那天你再次变得贫困而肮脏,但是更贫困而肮脏的人会拼命讨好你。这便是他们梦想的贵族生活——不是舒适,而是奢靡背后的权势,是让别人为自己放弃舒适。一生辛劳的苦命人,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莫过于这样的权势。

菲丽丝抿了抿嘴,她知道,不论全能之主的意志多么强大,这里都有一场祂无力改写的悲剧。

“那时候我害怕极了,”奥菲莉亚似乎在笑,“我又哭又闹,诅咒他们会因说谎下地狱。真是好笑,如果他们已经生活在地狱里,那他们有什么理由害怕地狱呢?”

的确,愚昧的众人很快便意识到征税官是对的——必须有人要为飞来横祸负责,而奥菲莉亚就是最好的替罪羊。她要么是勾结了强盗,所以才那么轻易地让出了存粮;她要么是女巫,否则如何解释她能毫无惧色地与强盗谈判?是的,没人做错了什么,只要把所有罪孽推给奥菲莉亚就万事大吉了——征税官可以亮出身上的淤青,哭哭啼啼地向大主教控诉是女巫伙同强盗劫走了税款和粮食;村民们可以拿着银币去城里潇洒好几周,最不济也能换来一家人足够过冬的食物。这就是最好的结果,灾难的影响会被降到最低,而唯一的代价,不过是说句违心话罢了。

菲丽丝能感觉到人们的目光凝聚在奥菲莉亚身上,她知道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要,”颤抖的少女声音嘶哑,“我承认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愿意赔偿你们…”

他们仍旧一言不发,而菲丽丝感受着无言审判的沉重。她眯起眼,准备见证判决。塞连人通常会亮出拳头直面污蔑和不公,在他们的认知中,只有比家畜还卑贱的奴隶才会忍气吞声地跪着乞求他人原谅。

然而并没有判决。人们围住她,将她绑起来丢进了羊圈,然后各自回家,好像他们从来没在那里,也压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征税官带着亵渎神圣的卑劣喜悦进了羊圈,以审问女巫的名义玷污了她,而后他的护卫们一个接一个松开裤带走了进去…整整两天过去,她孤独地躺在尘霾中,孑然一身,曾经平坦的小腹变得又红又肿,曾经洁白无瑕的身体被烙铁烫得惨不忍睹。拿到证词的征税官走后,一直刻意躲在家中的村民终于鼓起勇气,接二连三地加入到“审判女巫”的狂欢中去。多次乞求无果后,奥菲莉亚的眼泪早已流干,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反抗,只是口中不停念着《圣言录》,无论他们如何折磨她都不停下。或许是奥菲莉亚的虔诚打动了全能之主,察觉到证词与案情存在纰漏的教廷高层派了几位见习骑士前往奥菲莉亚所在的村庄重新收集证据。原本想赖账的征税官被这消息吓得半死,连夜派人把一车银币送到了村里,并嘱咐务必要让奥菲莉亚在调查团抵达前永远闭嘴。老实巴交的村民没杀过人,也不敢杀人,便商量起来要饿死她、冻死她,然而不知是不是全能之主庇护,一连三天食水未进,她也并未死在寒风中。于是他们又壮着胆子打断了她的手脚,一次又一次折磨她…羊粪,烧红的烙铁,用于饮水的木槽,都沾上了她的气味,然而她还是不屈服。直到她的父亲,那个本该无条件信任她,保卫她,呵护她的男人,醉醺醺地带着一包毒药出现在羊圈里,她终于崩溃了。她开始嚎啕大哭,近乎咆哮地诅咒他们。她的愤怒因那些卑鄙的背叛者而激增,她因超脱的感觉而欣喜若狂,曾经的牧羊女被原始欲望的意志撕裂并重塑,关于至亲至爱之人的最后回忆归于虚无,被膨胀的狂怒和极致苦难放大的失望所淹没。愤怒和仇恨在被折断的骨骼间肆意流淌,无力的反抗拨弄得他们口袋里的银币哗哗作响。

“通往地狱的道路往往由善意铺就。”奥菲莉亚的声音里带着苦涩,“真是可悲,在一切都尚有挽回余地时,我的父亲不知从何听说,只要我能生下他的孩子,就可以证明我不是女巫。他在抚摸我的时候是那么认真…还叮嘱我不要让他失望,说得好像我不可能怀上别人的孩子一样。现在你明白了吗,只有当我们自以为是去帮助他人时,我们才明白为什么它会成为别人的地狱。”

“所以你想让我同情你?”菲丽丝轻蔑地啐了一口,“只要你还活着,我就绝对不会有这个念头。”

“在你看来,他们是正义的,对吗?”

“因为你是邪恶的,所以,没错。”

“是啊,那就是我苦苦追求的正义,它回应了无知的我。”奥菲莉亚说,“那句兰斯话怎么说的?太阳之下无新事。你以为我没尝试过吗?我没有尝试过更温和的手段,没有尝试过把更美好、更幸福的生活带给民众吗?哪怕是牺牲自己。我尝试过很多次,比你想象得更温和。在成为圣女前,我拼尽全力守护良善,毫不动摇,但换来的只有背叛,因为出卖我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些年来,我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圣城不能没有奴隶,世界不能失去苦难。你觉得这是因为我铁石心肠吗?不,这是人类维系自身社会不至崩溃的本能进化。人可以忍受一切苦难,只要有人生活得比他们更悲惨。说句真心话,菲丽丝,你们从来没感受过我的痛苦,而我也从未觉得看你们受苦是种有趣的经历。当我在一旁看着你的丈夫在疯狂中念着你的名字时,我都难过得要哭了,再看看现在的你,我甚至要吐了。我很想同情你们,但我必须得装腔作势,因为这是统治者必须履行的职责,我要和地牢里的你们一样满足我的人民。他们很嗜血,很残忍,对你做出那些事的人是他们,要让异端一个个惨死在劳伦斯面前的也是他们。但我能责怪他们吗?他们活得如此艰辛,只有在审判你们时,他们才能感觉到片刻解脱。为了拯救我的人民,我提前向你道歉,如果我犯下的所有罪孽都是为了得到劳伦斯脑袋里的东西,那无辜者的鲜血对我来说就是必要的正义。”

“呵,你说的对。”菲丽丝冷冷地说,“你们这些神棍翻来覆去只会这一套,什么牺牲和奉献,这可能是你那被扭曲的人生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如果我是劳伦斯,我会这样告诉你:对我来说,我的荣耀和骄傲,就是不把我曾遭受的苦难强加给比我更无力的人。事实上,他也做到了。”

一串脚步在门外停了下来。

“圣座,我把人带来了。”一个疲惫的声音说。

“进来。关门。”

菲丽丝的从容瞬间就消失了,更消极的情绪涌上心头。牢门被打开时,奥菲莉亚正眯起眼注视着心惊胆战的露易丝。她最严重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但还是不难看出她的虚弱。听说这孩子有些发烧,并且已经好几天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不过这样也好。不等菲丽丝发出声音,奥菲莉亚便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果味硬糖,像逗弄小狗似的冲露易丝勾了勾手指。

“来我身边,孩子。”

玛丽亚轻轻推了推露易丝,她很清楚这孩子现在到奥菲莉亚身旁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如果让教皇耐心耗尽的话就不一定了。在疲惫和恐惧交织的状态下,一个孩子很难保持清醒,意识到眼前这个掏出糖果的和善女子就是残害他们一家的罪魁祸首。而当她接过糖果,被奥菲莉亚拥入怀中时,她的困惑达到了顶峰。

带着温度的香气拂过露易丝的小小脸庞,治愈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露易丝忘记了她的恐惧。

“抱歉,孩子,我必须告诉你这个残忍的真相——你的父亲已经彻底堕落,而你的母亲也受到刺激神智不清。我知道这很荒谬,但听我说,我名为法利恩·奥菲莉亚,全能之主在人间的代理人,你必须相信…”

“不,她在说谎!”菲丽丝拼命挣扎起来,“你这该死的*,畜生,杂种!放过我的孩子,你敢动她…”

“看,就是这样,你母亲已经疯了,我只能表示遗憾。”奥菲莉亚看向菲丽丝的神情带着些许同情,她偷偷冲歇斯底里的菲丽丝做了个捂嘴的动作。“安静,你这疯子,否则你别想再见到你的女儿!”

菲丽丝瞧见女儿现在的模样,她本就憔悴的脸变得更憔悴了。她起了水泡的干瘪嘴唇颤抖着,却不敢再发出任何动静。她不敢拿女儿的性命去赌奥菲莉亚人性未泯。

“放了我妈妈,你这个坏东西!”孩子拼命挣扎起来。

“听着,孩子,我只是为了保护你。”她将她紧紧拥住,满脸都是有苦难言的委屈表情。

“你就是个大坏蛋,快放了我妈妈,还有我的爸爸!”

“好,为了证明我是好人,现在我就放了你妈妈。”奥菲莉亚递给玛丽亚一个眼神,“解开镣铐,放了她。”

“可是,圣座?”

“你要抗命吗,玛丽亚女士。再一次?”

玛丽亚从很远的地方就认出了劳伦斯。即使脱下盔甲,她也能辨认出他那跛行的沉重脚步正在慢慢靠近,一步又一步,坚定而执着,带着焚灭天空的炙热憎恨与点燃大地的澎湃杀意。

“我心遵主。”玛丽亚言不由衷地说。

她突然希望奥菲莉亚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不过,看样子,她也许早就知道了。

“去吧,到你妈妈身旁。”奥菲莉亚苦笑着起身,慢慢退到了墙边。那孩子跌跌撞撞跑进母亲的怀里,终于卸下所有心防嚎啕大哭起来。在奥菲莉亚的暗示下,玛丽亚和两个护卫也来到了奥菲莉亚身旁。这让身体虚弱的菲丽丝暂时压下了那永无止歇的杀意。

“你想对我们做什么?”菲丽丝气喘吁吁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证明我不是什么坏人罢了。多可爱的孩子啊,即使在这里,也一心牵挂着…”

“废话少说,”菲丽丝四下打量,匆忙寻找着能作为武器来防身的东西,“你想把我怎样都行,别为难我的孩子。”

“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你们可以走了,出门左拐,沿石梯一直往上就能看见出口。去吧,看在那孩子的份上,我赦免你们了。”

菲丽丝难以置信地扬起一边眉毛,她伤痕累累的手紧紧地搂着女儿,身体则靠住墙壁,不敢贸然行动。她的脑中浮现出许多问题,它们拖累了她的脚步。现在,趁着奥菲莉亚的心情难得的好,似乎正是提出疑问的好机会。尽管问这些问题不太合适,但她觉得如果此时不问,未来可能就再没有机会了。

“你如何证明你的话?”她鼓起勇气直视教皇的眼睛,“人们都说你并不总是言行合一。”

“是的,并不总是。”奥菲莉亚仰视着虚空中的某处,“但你现在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一时间,菲丽丝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换作以前,这样的犹豫会被她视为一种软弱,但现在的她不敢轻易冒险了。

“放过我妈妈…”露易丝跪在地上哀求道:“求求你,不要伤害爸爸妈妈,我会好好把《圣言录》背下来的。求求你,求求你…”

她的哀恸让玛丽亚心碎,这个良心未泯的女骑士低下头,仿佛是戴上了一张悲伤的面具。

“好吧,我以全能之主的名义起誓,不会再伤害你的妈妈,也不会让我的手下伤害她。”奥菲莉亚从护卫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扔到菲丽丝脚下,并毫无惧色地向前几步,“来吧,挟持我离开这,这就是我给你的保证。”

菲丽丝快速捡起了匕首,但她只是将利刃指向前方,不敢有其他动作,“也许你的确有意放我一条生路,”她此时的情况不太好,急需休息。在这个地方僵持得越久,她就越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但我也有另一种猜测。洗脑是你的职责,你的专长,而你却无法洗去我们对你的仇恨,这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理由吗?确立你无限慈悲的形象,以防众人知晓你的无能?”

奥菲莉亚听完并没有恼怒。“如果你愿意的话,随你怎么想。但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尽管你以为我的计划已经失败,但目前的情况是:一切都在按照我预测的那样展开。这片大陆将成为一个整体,神丹帝国会被击退,文明也将得以延续。正如我所预言的,命运的轨迹不容篡改,一切都将尘埃落定。无论你们做出如何高明的决策,拼了命去避免任何一点失败,都不会改写最终的结局。很抱歉,你拒绝了我的好意,是你亲手掐断了自己最后的生路。”

两只燃烧的骷髅爪突然猛烈地砸向牢门,吓得菲丽丝差点丢掉武器。爪子在门板上刮了一秒,然后收回,接着厚重的门板便直挺挺地倒下,被填满整个出口的狰狞恶魔替代。那是一张可怖的、嘲弄的残破笑脸,烈焰将白骨之上的些许鲜红血肉拉伸成冒牌的脸颊和嘴唇,眼窝处则是敞开的黏稠空洞。护卫们下意识聚拢在奥菲莉亚身前,观看这骇人的怪物,难掩恐惧与惊异。

“安静!”奥菲莉亚低声嘶吼。“劳伦斯,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的。只有你,才能拯救我们;只有你,才能毁灭强敌,也只有你,才能创造奇迹。”她微笑着,脸上却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现在,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

(最近在为工作的事忙乱,好在终于解决了,虽然收入不高,但胜在稳定,也算了却一件大事。给大家拜个晚年吧,祝大家龙年大吉,好运连连,事事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