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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一位来自古老国度的旅者,他说:有两条巨型石腿立于沙漠,不见躯干。旁边沙中有头像断落,沉沙半掩,但见那脸上眉头紧锁,皱起的双唇带着不可一世的冷笑,足见石匠对法老的内心明察秋毫;活生生的神态刻上没生命的石头,比雕刻者的讥笑和妙手匠心长寿。石腿的基座上凿刻有这样的字迹:“朕乃奥斯曼狄斯,王中之王也,功业盖世,料天神大能者无可及!”而今一切荡然无存。偌大的废墟,残骸四周只有那苍茫荒凉的戈壁,孤寂黄沙向远方铺展,无边无际。

——《奥斯曼迪斯》

怒涛将亨德尔狠狠甩向浅滩边缘的巨石,木桶顿时像一口陶罐般粉身碎骨。剧烈的冲击接连而至,如同遭遇了无情的铁锤敲打。整个世界上下颠倒,震荡不已,那颤抖的空气中充满了泥土和碎石,还有飞溅的水滴,以及比缝衣针更加锐利的木桶碎屑。狂暴的湍流和恶毒的礁群骤然卷走了半数风暴之狼的性命,就像一个残忍孩童扯去飞虫的翅膀。饱胀欲裂的胃袋在一阵轰鸣中急剧收缩,腥臭的呕吐物混着胃液突破喉头飞向自由。剧烈的眩晕感让亨德尔趴在地上呻吟了很久才缓过来,他暗暗发誓,哪怕是陷于乱军之中死无全尸,也绝对不要再来一次类似的体验了。

其他幸存下来的风暴之狼也没好到哪去,他们乘坐的木桶纷纷在湍流的推搡下与浅滩的巨石相撞。木桶在他们身下四分五裂,将他们一头甩进水中。

等了几分钟,最后一个木桶抵达了。之后河面上只有尸体飘过,喉咙里塞满了鲜血和泥沙,折断的骨头让他们就像破布偶一样在水面上打转,然后卡在暗礁上,终于缓缓停下。

亨德尔抬起头,他的眼神像钢铁一样坚硬冰冷。他的胸膛和整张脸疼痛不止,遍布淤青,他感觉像是有两把战锤分别击中了他的胸膛和脸颊。

“集合。”他虚弱地捏着战锤站起身来。风暴之狼们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冠军走去。几个女人惊恐的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或许是务农的妇人,也可能是在岸边洗衣的侍女,这都不重要了。亨德尔大喝一声,让那些紧盯着女人的家伙把不怀好意的目光收了回来。

只有一次机会,他们得从后方突袭堡垒,其余事都无关紧要。

……

“援军已经在路上了,但很遗憾,如今公爵能抽调的部队并不多。”卡琳在说话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的钉锤上挂满了碎肉和脑浆,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河里捞上来一样。在帮劳伦斯和唐纳德解围后,她喝下了一瓶治疗药剂,没有把最糟糕的情况说出来。

“我明白了,”劳伦斯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这么说,自由之城的压力应该不小。援军有多少骑兵?”

“一百位地行龙骑士。坏消息是只有这些骑士。”

劳伦斯点了点头。“这就够了。请您去第三团那边支援吧,我这边没问题。”

当唐纳德抓住劳伦斯的肩膀刚想说什么时,卡琳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你这蠢*!”唐纳德破口大骂,“就凭咱们俩,还有几十个刚赶来的新兵,你指望能撑多久?”

“你想一想,这样正中敌人下怀。孤立无援的领袖,唾手可得的胜利,不是吗?”

“所以呢?”唐纳德的大脑一片混乱——故意吸引敌人的注意?这是什么其他计划吗?他突然对自己能活到现在感到惊讶。“你想干嘛?我们能行吗?那么多的敌人,我可不敢保证…”

“我想吸引的可不是他们。”劳伦斯只是注视着身后的林间小道。“我们只需要坚守阵地,然后等着贵客上钩。”

……

古斯塔夫公爵和他的护卫们蜷缩在战争傀儡宽大的梯形挡板下,眺望着此刻异常混乱的战场。考虑到再往前点便会进入重型武器的射程,公爵只能放弃了近距离观察战场的打算。在其他人都在看向燃烧的堡垒时,古斯塔夫看向了劳伦斯所在的那处几乎不设防的城头。虽然相隔甚远,但古斯塔夫知道那年轻的神选者一定在笑。

战场上的死亡有些不同寻常的美感。那种被烈焰包裹然后逐渐化为灰烬,或者是凶器将肉体捶打成抽象的形状,还有周围那浸满愤怒与恐惧的,让人窒息的空气。就像一群被困在热锅上的蚂蚁,在火舌的催促下挣扎。

一直在后方为前线提供远程支援的高台用持续箭雨和重型武器将塞连军队压制得抬不起头。古斯塔夫数了数,只是瞬息之间,不下五十人倒在了箭雨中。现在他终于相信了教会使者的说法,并决定配合盟友完成他们的任务。

塞连人都是天生的战士,不过他们能做的都已完成了,现在他们该去死了。

古斯塔夫比起猩红大公要年轻,但他对大规模战争并不陌生。他参加过对抗兽人的战争,他也参加过百年来所有发生在塞连境内的战役。他有幸在人魔大战中参战,而当时恶魔军团的骇人规模足以撕裂整个人类世界,百万人类联军和千万恶魔全部来到猩红平原厮杀,其惨烈程度堪称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

但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战场。敌人的箭矢虽然不算百发百中,但命中率也极为惊人;守军的阵列明明摇摇欲坠,却在连绵不绝的攻势下屹立不倒。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古斯塔夫发现最诡异的莫过于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说一个盾卫受伤倒下,总会有另一个盾卫恰到好处地补上去;一柄长矛被斩断,总会有另一柄长矛封住进攻者的去路。这类的细节乍看并不起眼,但古斯塔夫却觉得毛骨悚然。他自然是清楚,再怎么精锐的部队也不可能在如此庞大如此混乱的战局中做到滴水不漏,就好像…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台精密机械上的坚固齿轮一样,不需要任何命令,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这么理所应当地运转着,严丝合缝地轮流分担着每一寸防线上的压力。难道他们都是冰冷的机器吗?古斯塔夫震惊的说不出话,他独自坐在短座椅上,在脑海中规划着其他进攻方案。他的实际年龄要比猩红大公小三岁,但相比起来却看起来更苍老一些。岁月让他的外貌黯淡,但优越的遗传基因和常年的风餐露宿使他比同龄的大多数人都更有精神。

“维持攻势,”他终于对身旁的护卫开口,“直到风暴之狼抵达后,掩护他们撤退。”

“大人?”

古斯塔夫舔了舔嘴唇,它似乎比平时更干燥了。

“你耳朵聋了吗?”古斯塔夫低声咆哮,“我说,维持攻势,直到所有风暴之狼撤出战场。我们要撤退,听明白了吗?!”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他感觉不到恐惧,但面对可怕到超越他理解的,将他衬托的如孩童一样的东西,他还是能感到敬畏。两百名摩拳擦掌的传令兵用火药味十足的塞连方言把古斯塔夫的命令传递到了各团军官耳中,凭借战士的敏锐听力,他们终于明白古斯塔夫在想什么。他们知道风暴之狼的重要性,但他们不清楚古斯塔夫为何要以如此之大的代价换取这些精锐战士的性命。

“亨德尔…”古斯塔夫低声咕哝,“可千万别让那臭脾气要了你的命啊。”

所有人噤若寒蝉,除了传令兵的咆哮和撤下来的伤员偶尔发出的小声呻吟,附近一片寂静。人们试图在难以置信的命令中保持不带偏见的冷静,然而,他们钢铁般的决心在被迫忍受的现实面前受到了严峻考验。古斯塔夫公爵用最冷酷的命令向还未接战的士兵们介绍了困扰他们的灾难。

“大人,我认为,”一个年轻军官上前说道,“或许有比这更要紧的事情。”

“更要紧?”古斯塔夫试图掩饰他声音中的怀疑。从他的角度来看,他觉得很难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他的亲卫即将遭受重创更严重了。

“恐怕是这样,大人。”年轻军官要么是误解,要么是无视了古斯塔夫问题的潜台词。“我们的处境很危险,驻守在森林外围的预备队与一队地行龙骑士相遇了,尽管我们的士兵做出了英勇的努力,但他们还是被击溃了。根据最后的回报,敌人正从沃河上游向我们身后行进。”

古斯塔夫什么也没说。他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也是为何他要拼劲全力把风暴之狼救回来。

不论胜败,他的任务都是拖住茶花领的主力部队,给教会在其他战场的行动争取时间。

“大人,您还好吗?”

“是的,年轻人。只是…时运不佳。”

军官皱了皱眉头,但古斯塔夫的脸仍然无动于衷。

“你还年轻,可能我得提醒你,想在一个动荡的时代立足,你就得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如果我失去风暴之狼,对士气的影响将是毁灭性的。”

还有你的声望,军官想,他没有表现出他的私人想法。古斯塔夫继续说着,看年轻人似乎完全没理解他在暗示什么,便摇了摇头,不再解释了。

“是什么让您认为那些人的命比其他人的更高贵?”军官无法掩饰他声音中的沮丧,“难道您的荣誉与理智已经和兰斯的辉煌一起被埋葬了?”

“不,安德罗波夫,”公爵说,他的声音变得凶狠起来,就好像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我是在命令你们等待并营救出风暴之狼,把幸存者带到我面前。这不是建议或请求,听懂了吗?”

一个惊恐、自负且无知的贵族。安德罗波夫自以为古斯塔夫暴露了他的本质,但他根本不清楚风暴之狼的重要性。事实上,他们要在这场战斗中发挥多大作用其实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在讨逆圣战结束后幸存下来,并在塞连帝国解体的那一刻继续作为古斯塔夫麾下的利刃,为后续的招兵买马平定内乱打下牢固的地基。腓特列三世亲口承认,讨逆圣战结束的那一天便是塞连帝国的末日,因为奥菲莉亚的野心远不止是征服西境。一旦旧日的盟友反目成仇,塞连境内起码有半数行省会毫不犹豫地揭竿而起,投入奥菲莉亚麾下,其原因无非是短缺的粮食和教会开出的丰厚奖励。即使抛开问题的关键不谈,三年前的那场席卷半个大陆的内战也让古斯塔夫意识到了许多被人刻意淡忘的隐患——艾尼西亚人和维尼西亚人之间的民族世仇,贵族与平民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些问题同样困扰着塞连,而且已经因连年征战而有了愈演愈烈的苗头。不可否认,腓特烈三世是个克己奉公的明君,但他在夺权时所采取的大清洗和激进改革已经在塞连的土地上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痕,这也导致他无法在不伤筋动骨的前提下从容处理内乱的隐患。

这个世界很复杂,人性和欲望也很复杂,但塞连人天生喜欢简单,亨德尔也不例外,他不喜欢复杂的东西。作为一个战士,不愿与政治阴谋等复杂玩意打交道的他只会以完成任务而自豪,为此他总是需要一个明确的目标,无论那目标有多难达成。他知道自己会深入敌后,被高度集中的敌人包围,然后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从堡垒上打开一个缺口,这些对他根本无所谓。像圣殿骑士们一样,他接受了服从、卓越和效率的美德教育,他也坚信自己正是为了完成这样困难的任务而生的。这就是狼神让他降生在塞连的意义,而他和他手下的风暴之狼们也毫无疑问地坚信着他们的命运。

亨德尔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战士,他们的眼神很平静,但早就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震撼天地的嘶吼让风暴之狼们不依靠地图也能找到战场,在堡垒后方的数千米范围内,各种生命形式——花草、树木、动物和士兵——都消失不见。所有树木都被砍倒用作修补城墙或制作武器,一堵滚动的焰墙穿过驻地,一直烧到周围的森林上,将浓密的黑云送上天空。当烈焰风暴到达沃河支流时,热量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它煮沸了河水,向河水两边烹饪了一里内的鱼、蛇和青蛙等两栖动物。对于亨德尔等人来说,冒烟的堡垒和敌人发出的愤怒咆哮是一种鼓励,折断的树桩和浓密的烟尘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却也让茶花领人忽略了身后的威胁。亨德尔小时候就被教导说,兰斯人在体格与力量上都不如普通塞连士兵,但经过多次交手,他从经验中了解到这些南方佬是多么强硬和卑鄙。一旦你表现出虚弱,甚至只是一个踉跄,他们便会一拥而上,穷追猛打,直到那些比他们更强壮的家伙都被屠宰并被变为晋升的证明或脏兮兮的金币。

随着风暴之狼接近他们的目标,敌人的存在明显增加,噪音也随之而来。最终,当他们靠得足够近时,亨德尔亮出“进攻”的手势,风暴之狼们发起了冲锋。没有人说话,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做。每个人都亮出了武器,判断着哪个方向的敌阵有崩溃的迹象。时间似乎变慢了,亨德尔通过他遮掩口鼻的面罩发出了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呼吸。尽管塞连人、兰斯人和他们的武器一直在发出噪音,但冠军周围的空间似乎变得安静了,因为他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挑选好的受害者身上,预判目标的下个动作。那兰斯人正因恐惧而闭着眼,张开了嘴,对着颤抖的手咆哮。就在他挺起长矛的那一刻,亨德尔看到巨大方阵利齿上的间隙,他抡起战锤,砸向那人的脑袋。那可怜人瞬间被打得面目全非,颅骨炸裂,一堆血淋淋的碎肉出现在他变形头盔上曾经是脑袋的位置。尸体摇晃着向后倒了下去,把他身前的战友吓了一跳。战场的喧嚣中出现了短暂的犹豫,随着那些迟钝的兰斯人想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们惊恐地大叫起来,牢固的阵线因他们的惊慌而颤抖。

“穆勒,带人搞定重型武器。沃尔夫,继续制造混乱。”亨德尔甩了甩战锤上的脑浆,看了看堡垒上层的重型武器组。“我会想办法拖住援军,直到大部队突破阵线。”

不等兰斯人做出反应,收到命令的风暴之狼们便各自为战了。此时不乏有些机灵的家伙已经从惊恐中缓过神来,试图招呼战友阻止风暴之狼的行动,但他们有限的战斗能力和脆弱的心灵难以对全副武装的精锐战士产生什么影响。又是一连串的兵刃相交,队长们通过晦涩的塞连方言下令,其他风暴之狼则以凌厉的攻势回应。亨德尔将战锤对准了更多人,每一次挥击都都在人群中清出小块空地,造成毁灭性的影响。当亨德尔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时,其余风暴之狼正分别向堡垒上层和动摇的阵线冲刺,他们排山倒海的狂猛攻势重新点燃了残兵败将的战意。两面夹击之下,守军陷入了混乱。尽管暂时占据了上风,风暴之狼们还是没有丝毫大意,没有人说话,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任务。每个人都在杀敌之余尽力援护附近的战友,以求他们能在之后的重围中多坚守片刻。不出所料,奇袭带来的优势转瞬即逝,一大群人在领主的直接命令下包围上来,其中很多都是历战老兵,那些粗莽的战士因经常舞刀弄枪而虎背熊腰,因杀人如麻而面不改色。不知不觉间,他们将整片城墙都挤满了。这是一队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其战斗力远超任何民兵与山贼,已经是劳伦斯目前所能拿出的全部家底。如果在兰斯最为虚弱的内战时期,这是足以颠覆一个王国的力量,靠着这支军队,劳伦斯完全能夺取某位大贵族治下的全部领土,自立一个小小的王国。

这些人所要做的一切仅仅是在维持阵线的同时绞杀一百余位风暴之狼与一位冠军。而风暴之狼们只有一柄大剑和一套并不算厚重的胸甲,被困在广阔城墙上的狭小屠场上,无路可退,无处可躲,不远处则是眼见攻势受阻,已经开始退缩不前,心生怯懦的塞连士兵。亨德尔察觉到这是个危险的信号,那些正面进攻的友军,他们步伐中毫无坚决意志,哪怕他们一拥而上的时候,双眼里都饱含恐惧,僵硬的身体缠满了迟疑。每一波攻势都把守军向后逼退一段距离,但最终守军必然会在挡下冲锋后站稳脚跟,重新回到原来的战斗位置。经过六次拉锯战之后,已经有二十几位风暴之狼被淹没在人潮中。

“风暴之狼,快撤退,这是命令!”一开始亨德尔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直到越来越多塞连士兵将古斯塔夫公爵的命令喊出,他才知道自己的不祥预感成真了。在短暂的犹豫后,他命令苦苦支撑的风暴之狼们收缩阵线,组成锥阵强行突破。风暴之狼的示弱与传递命令的尖叫让守军备受鼓舞,他们再度加固防线,试图让孤立无援的敌人知难而退。亨德尔的肩甲被两柄长戟勾住,动弹不得。当他用战锤埋进一个老兵的头颅之中,随后甩脱那具尸体控制的戟锋时,一把长剑带着雷霆之势斩下,饶是亨德尔身经百战,凭本能躲开了致命一击,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那长剑贴着他的脸呼啸而过,剖开了他战盔的面甲。如今亨德尔再也无法保持先前的冷静了。

“劳伦斯!劳伦斯!”守军发出齐声高呼,刻意为亨德尔留出了一片空地。是他,这兔崽子…亨德尔咬牙切齿地盯着昔日的手下败将,挥手示意风暴之狼们不许恋战,继续突围。他狼狈不堪的模样让劳伦斯很难记起多年前,他悠然戏耍自己的情景了。

“来决斗吧。”劳伦斯慢悠悠地挥了个剑花,“我可以放你的手下离开。”

“最后一位银翼骑士,嗯?”亨德尔轻蔑地笑了笑,“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么幽默。既然你如此想死在我手上,那我今日便成全你。”

“看来我们达成共识了。”劳伦斯对唐纳德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命令阵线让出一条路来,供伤痕累累的风暴之狼们逃回城下的主阵中。“我的技艺已今非昔比了。来吧,我会毫不留情地击败你,用你的血来抹杀我的心魔。”

亨德尔什么也没说。他既没质疑也没同意劳伦斯的观点,只是深呼吸,让自己保持最佳作战状态。他不应该出言讥讽吗?或是大笑着赞扬他的勇气。头一次,劳伦斯猜不透亨德尔在想什么。然后他听到亨德尔发出一声咆哮,瞬间抡起了战锤。在劳伦斯用剑身偏转锤柄的瞬间,他听到了亨德尔的轻笑声。劳伦斯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在公平相斗中击败亨德尔,但对于整场战斗和被编制好的未来而言,这是他在目前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决策。想要尽可能降低伤亡,就意味着他得拖延足够长的时间。

似乎亨德尔也有同样的想法,一轮交手过后,他后撤一步,把战锤扛在肩上,眼中满是不屑。

“如果你所谓的成长只有这种程度,那还是不要丢人现眼了。”

劳伦斯用自信满满的超然眼神看着桀骜的塞连冠军。他的体重几乎是劳伦斯的两倍,挂在他健硕胸膛两侧的手臂有树干那么粗,双手和战锤一样大。其中一只耍弄着沉重到劳伦斯根本无法长期使用的战锤,另一只则随意而缓慢地做着舒展活动。塞连人骨子里的凶狠在他身上显露无疑,那双恶意满满的眼睛盯得劳伦斯直咽口水。

劳伦斯鼓起勇气回应了那个目光,随后两人在短暂的思考后同时出手试探。劳伦斯的剑术的确精进了不少,但由于长剑无法与战锤正面对抗,他只能先设法偏转锤头的致命角度,等待反击的机会,而亨德尔也好像有所顾忌,一直维持着不紧不慢的进攻节奏压制劳伦斯,却迟迟没有进一步试探和变招。直到战场上又一次被惊恐的尖啸填满,亨德尔向城下瞥了一眼,看到一群地行龙骑士正如磨盘一样向步兵压来,疯狂地在溃兵群中横冲直撞。情况变得非常危险,意识到古斯塔夫公爵身处险境,亨德尔不再有所保留。他大叫起来,眼中满是嗜血,如拼死挣扎的野兽般大开大合地全力荡起战锤,以踏破万军的气势逼退劳伦斯,想冲破重围,前去护卫他的将军,但劳伦斯刚被逼退,另一个手持长剑的年轻人用犀利的剑锋逼停了他的步伐。焦急之下,他打算以伤换伤,给那不识好歹的年轻人一记重击,然而方才退开的劳伦斯已经重整旗鼓,又攻了上来,这让他的算盘落空了。

“你来主攻。”唐纳德看了劳伦斯一眼,他眯眼盯着亨德尔的动作,如同一个正在围猎恶兽的猎人。

“老规矩。”劳伦斯吼道。“你来!”

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眼,然后从两翼同时发起进攻。被愤怒支配的亨德尔决定逐个击破,他将锤柄横在胸前,挡住了劳伦斯的攻势。于是唐纳德那长驱直入的剑刃顿时干脆利落地刺穿盔甲,从后方没入肩头半臂之深。这正是亨德尔的目的,他发达的肌肉和破损的护甲顿时将唐纳德的剑牢牢卡住。唐纳德试图拔出武器,但亨德尔向后猛靠并快速转身,顺势将唐纳德扯到面前,并用持锤横拦劳伦斯攻势的锤柄对着唐纳德的脑袋来了一记重击。看唐纳德倒下,劳伦斯发出了又惊又怕的怒吼,于是观战的守军们立即包围上来,在亨德尔忙着与劳伦斯角力时对着塞连冠军一阵猛击——至少有四五柄长矛突破了盔甲的防御,反复洞穿冠军的身躯。亨德尔在疲劳与痛苦的折磨下已经近乎失去意识,他奋力荡开劳伦斯的剑锋,紧握着战锤四下冲撞,但臂膀中已经全无力量或技巧。仅凭受到重创的躯体和战士的本能,他就在瞬息间又取走五六人的性命。以冠军的骄傲为证,他自以为在力竭倒下前能再杀十几人,但一柄长剑剖开了他的胸甲,穿过肋骨,切入肺里。那是一把好剑,其锐利剑尖足以冲破链甲,更别说附魔以后直入血肉了。

这小子确实…有进步了。亨德尔的身体一顿,随即那些纷乱的脚步再次逼近,急风骤雨般的攻势继续席卷而来。亨德尔已经跪伏于地,他对自己身处何处都浑然不知了,而那双大手却还是紧紧握住锤柄,哪怕淌着血滴的指节已经皮开肉绽,露出了森森白骨。

“够了。”

大群士兵突然如浪潮般退去,分散到两侧,唐纳德在两人的搀扶下现身。亨德尔依然被士兵们用刀枪剑戟锁定,他艰难地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劳伦斯,在一瞬间里,这片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赢了。”亨德尔虚弱地苦笑着,任由鲜血像鼾水般从口鼻流下,“放过他们,小子,你已经赢了…”

“抱歉。”劳伦斯在转身的瞬间开口了。唐纳德似乎很惊讶,他不顾正在流血的额头,拽住劳伦斯开始争论。他们在吵什么亨德尔听不清,但他明白了劳伦斯的意图,这就够了。在他周围,哪怕是心如铁石的艾瑟尔人都移开了视线,不忍再用怜悯的目光去侮辱冠军的尊严。老实说,击倒亨德尔的手段从单人决斗变成二对一,最后甚至是围攻,这已经让在场之人都没有丝毫荣誉可言了,但事已至此,赐予将死之人一点飘渺希冀的仁慈都被劳伦斯剥夺了,这实在让唐纳德忍无可忍。

“看看你头上的伤。”劳伦斯的嘴唇都在颤抖,“荣誉?公正?你真要抱着这东西去死,只为留下一个美名?”

“我要真是那种古板的蠢蛋就不会出手帮你了!”唐纳德死死瞪着劳伦斯,“这他*不是什么狗屁荣誉的事,现在的你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这是战争,他们不死就是我们死!”

“什么事都是你有理,我听够了!你为什么总是一意孤行,好赖递不进半句良言?”

士兵们大多支持唐纳德的意见,毕竟敌人再怎么无情,也都是人类,更何况亨德尔是个值得尊重的敌人…一些隐秘传言称人魔大战就是诸神对人类的惩罚,因为那时的人类已经堕落得无以复加,其种种卑劣淫行让恶魔都叹为观止。在某些几乎失传的生涩民谣中,出现过类似的记载,像是‘扭曲的欲望和野兽的残忍会打开地狱之门,恶魔会现身来惩罚世人’之类的。

“你不该把事做绝的。”

亨德尔带着塞连腔的字句轰然袭来,那张抽搐不止的面孔上写满了绝望的怨毒。

“你刚才说什么?”劳伦斯回身望向亨德尔。人群寂静无声,亨德尔咧嘴一笑,栽倒在地,一个空空如也的小药瓶从他摊开的手掌上滚落到劳伦斯脚下。

“算了,”劳伦斯冷漠的哼了一声,“以贵族的方式安葬他。”他走向前线,试图督促他麾下神情复杂的士兵们向城下的敌人发起反攻,将事情了结。然而每个人都裹足不前,一直用充满惊惧的目光盯着劳伦斯,就连许多正在奋力作战的敌人也是一样。

随后劳伦斯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一个人是在盯着他。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后。城下的敌人们遥望着堡垒上方的那团蠕动血肉,它在震耳尖啸中迅速膨胀,喷吐的黑雾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黑色。劳伦斯也转身去目睹这骇人奇景,任由四散逃窜的士兵撞击他的肩膀。那是一团支离破碎的,由器官、肢体与骨头组成的恶物,高耸、残暴、可怖的,犹如梦魇锻造的不详形体,如果勉强可以这么形容的话。无名的祝福将它变得如同它令人作呕的外表般强大,它体表生出金属一样的鳞片,鳞片间隙因腐化而长出了绵软、脆弱的副眼。增生的肉帘如束带般囚禁着曾看押亨德尔的士兵们,而那些皮肉就在无数哭喊声中轻而易举刺穿了受害者的层层甲胄,好似献祭般抽干了他们的血液,随后那扭曲的峰峦一阵起伏,将尸体扯碎、咀嚼,并吐出遮天蔽日的骨渣。

而且那噩梦造物的血肉中另有旁物,那是一张巨人的脸,由无数狂乱生长的智齿和写满怨毒的眼睛组成。它慢吞吞地向劳伦斯蠕动而来,动作虽小,却比寻常人类士兵更加迅捷。

劳伦斯的傲慢终究是召唤了一个恶魔来惩罚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