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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从来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更何况你很清楚是自己的命令把那些毫不知晓他们悲惨命运的可怜人推向了死亡。但是,出于指挥官的必要职责,多数时候你都别无选择。

这种感觉和你把剑砍在敌人头上,感到手臂一阵震动,接着意识到你夺走了一条人命完全不同。因为在战场上,你只会记得挥剑,再挥剑;你只能听到尖叫和哀嚎,从而在疯癫中忘掉恐惧。

军事学院毕业的诸多年轻人中,只有极少数人能扛住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惧,一步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指挥官。有太多人渴求像我一样手持‘猩红女王’,指挥几十万大军了。但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一旦拿起这把被诅咒的长剑,你便能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地狱。你会为悲伤所困,被折磨得神智不清,身心支离破碎,只剩下对战争的恐惧。

不是从军事学院毕业就代表你一定适合坐在指挥官的位置上。如果你觉得自己对战争的艺术颇有天赋,那就继续读下去吧。前面的章节不过是我对于常规战术的进一步解读,而后面的内容,是我为那些意志如钢铁般坚韧的后人所准备的。

——摘自《战争法则》第五章第九段(未删减版本)

唐纳德在猩红大公的马场玩了整整两个星期,暂时抛开杂务让他久违地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近些天他每日都要和劳伦斯比试一场,从剑术到格斗,又从酒量到辩论。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不为琐事烦恼,身边有几个聊得来的朋友,还能随便骑马。这比在家里窝着强一万倍。

家里…

不知道母亲是否还好。唐纳德的思维化作一潭死水,如烛火瞬熄。他把醉醺醺的劳伦斯扶了起来,打了个嗝。眼前乱糟糟的酒桌让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回家的场景。阴沉的石桌上摆满了东倒西歪的酒瓶,约克公爵正在与客人痛饮。唐纳德不知客人的来头,只是惊诧于一向追求完美无暇的父亲竟然会在人前作如此丑态。

真丢人。唐纳德什么忙都帮不上,即使能帮,他也绝对不想帮。

“少爷。”两个女仆对唐纳德行礼,“老爷正在与维克托大主教谈话,请您先回房休息吧。”

哦,这关我什么事?唐纳德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前天夜里带队与叛乱的第三军团作战,已经掏空了他的精力。他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睡饱后带上自己的铺盖,赶紧离开这个家。如果不是因为现在局势动荡,他宁愿睡在军营的木板床上也不会回家。

“老爷又喝多了。”其中一个女仆对另一个新来的女仆咬耳朵,“千万别弄出什么动静,不然就会像夫人那样…”

他又打母亲了?唐纳德攥着拳头,在卧室门前顿了几秒。

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于是他习惯性地冲进卧室,狠狠地把门甩上。按理说他已经成年,又见过了战场上的死人,理应不会惧怕父亲的拳头,但他就是做不到。从小到大他都活在那个极富男子气概,高大健壮,人前永远优雅迷人的男人的阴影下。在外他可以是别人口中的“阁下、少爷”,在家他只能是“蠢东西,猪脑子”。

门外,两个女仆小心翼翼地擦着窗子,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招来一顿毒打。窗户应该是敞开了,隔着门唐纳德都能呼吸到新鲜空气,里面掺杂着过了两天还没散去的灰烬味道。

唐纳德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些女仆显然是以为他既然不说话,便不会竖起耳朵。有时,唐纳德会怀疑别人会不会因为他是公爵的长子才愿意把他当人看。

毕竟他的尊贵源于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那些外人会觉得他可怜,也无可厚非。

会客厅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女仆们马上管住了口舌。约克公爵醉醺醺的笑声让唐纳德恨得咬牙切齿。窗外,成片的藤蔓无精打采地爬满了墙壁,渗出血一般的红色。唐纳德一闭眼,就能瞅见横七竖八的尸首,以及其他可怖的景象。他身为摄政,怎敢在这种时候开怀大笑?极度愤怒之下,唐纳德一拳捣在墙上,拉开门怒吼道:“闭嘴!”

女仆们识趣地走开了。片刻后,伴随着大门关闭的咔嗒声,约克公爵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

“你…回来了?”

再次见到父亲,唐纳德的第一反应是对自己先前的恐惧感到不可思议。他怎么会畏惧这样的男人?父亲脸上蓬乱的胡须毫不避讳地藐视着宫廷审美,他的深色长礼服松垮地套在身上,一反过去衣冠楚楚的常态。虽然只是随意一瞥,但唐纳德就已经确信,这个男人不是他熟悉的约克公爵。

唐纳德突然有点可怜他。于是他省略了预想中的争吵,退回房间,把房门甩上,径直躺在了床上,连盔甲都懒得脱。

果然,还是来了。几乎就在唐纳德躺下的瞬间,房门洞开,现出父亲的身影。那个男人喷着酒气,脸涨得通红。

“听说你在三天前擅自找到车夫,命令他备上我的车去接你的狐朋狗友。”公爵吼道:“混账小子,我不会再放任你游手好闲了!”

“哦,现在要紧的事务多得数不过来,你反倒最在意我用了你的马车。”唐纳德轻蔑地笑了笑,“怎么,喝得挺美?”

“不准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公爵阔步向前,指尖直冲唐纳德,“我是你老子!”门外的女仆们仓皇退至角落,大气不敢出。就连听说唐纳德回了家,打算来探望他的弟弟妹妹,也吓得拼命往自己房里钻。

“你是个懦夫,卖国贼。”唐纳德心平气和地说。

公爵呆立在原地,络腮胡下的面部肌肉颤抖不已。“放肆!你估摸自己当了军官,我就不会把你关起来?别以为你是我的继承人,我就不敢…”

唐纳德一把抽出佩剑,剑尖直指父亲的胸脯。这把厚重的钢制剑并不算锋利,其装饰意义大于实战作用。即便如此,它依然可以将人开膛破肚。剑柄处镶着一颗蓝宝石,那是唐纳德的母亲送他的生日礼物。

公爵的话戛然而止。唐纳德从床上一跃而下,步步紧逼,让公爵被迫高举双臂,掌心向前。

“你是一个无耻的败类。”唐纳德一吐为快,“我真该一剑刺穿你的胸口,而这还算对卖国贼的仁慈之举。”

“儿子…”公爵大惊失色,脸面煞白,不见了锋芒,“你并未看透那些你自认为了解的真相。我不是卖国贼,这个国家已经到了…”

“那母亲呢?你凭什么一喝醉了就打她?”唐纳德晃晃手腕,把剑向前抵了两寸,“你这杂碎,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别。”唐纳德的小妹跑了进来。她这个年纪,还无法理解这对父子的矛盾。

唐纳德把头偏向一侧,眼中有一丝矛盾,但他没有挪动剑刃。

“大哥,别这样。”唐纳德的小妹哀求道:“求求你,把剑放下吧。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你现在倒是吭声了?”唐纳德纵声狂笑,迅速收剑回鞘。“那我母亲挨打时怎么不见你替她求情?”

他拔剑了。老天爷啊!这小子只是去前线兜了一圈,怎么回来就好像变了个人?

公爵退了一步,在椅子上落座,他惨白的脸色仍未退去。“你怎么敢…不对,这是另一码事。你根本不清楚,将执政权让度给圣女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如果我不…”

“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唐纳德转身从书桌的抽屉夹层里取走了自己的私房钱,“你的顽强不屈呢?你的老谋深算呢?英勇无畏呢?都是放屁!你想舔那帮神棍的屁股我管不着,但别想让我也这么做。”唐纳德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警惕着公爵的动作。“我有大业待办。”

“又是你的狐朋狗友?我早就说过,那些下贱的杂种只会利用你的…”

“哥哥,别走。”唐纳德的小妹悄声呼唤,泪水划过她的脸颊。也许她不清楚大哥要去哪,但她隐约能感觉到,他将在外漂泊很久很久。

“我必须走。”唐纳德走向小妹,慈爱地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多吃蔬菜水果,这样我就能早点回家,行不行?”

她点点头。

“再会,公爵阁下。”唐纳德回首道,大步走出房间,“我不希望母亲再受到任何伤害,你最好期盼我回来时她心情很好。不然,你会发现摄政的宝冠不能让你免于一死。”

他的嗓音飘荡在走廊里。约克公爵起身大肆咆哮。唐纳德的小妹万分惊恐,拼命往后蜷缩。公爵擎起手边的座椅,往墙壁大力砸去;他狂踹书桌,还把手边的一切物件接二连三地摔向地板,蛮横的重击声声入耳。但唐纳德已经离开,即使他听见了,也不会再折返回来的。

他没见自己的母亲,只是怕看见母亲脸上的伤口会抑制不住杀人的冲动。公爵很清楚,他临走前的威胁是认真的。

公爵喘着粗气,转头看向小女儿。

那双野兽般的眼睛泯灭了人性。在父亲的盛怒下,她不住地呜咽。公爵注视着她,眼神再次浮现出生气。他背对着她,似乎羞愧难当。然后,他扔下一把断腿的椅子,悻悻地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