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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退回两小时前。

劳伦斯限定的时间太短,第一团的士兵们根本来不及仔细搜刮死者的财物,就被迫带上大件物资回去集合了。由于战斗已经结束,这群人变得暴躁易怒——黏糊糊的疲惫,湿漉漉的饥饿感,还有毫无人情味的冷酷命令结合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为了争抢微不足道的财物,一些士兵对同袍大打出手。就像历史上曾发生过的所有战争一样,没有战斗压力的时间越长,军队的凝聚力就越容易动摇。

好在劳伦斯及时意识到了骚乱的原因。在唐纳德的建议下,他不情愿地让士兵们就地吃了一顿糟糕的早餐,然后把半小时的搜刮时间延长了一个小时。相应的,唐纳德也默认了劳伦斯加强纪律的命令,他临时赋予了几个亲信监督军纪的职责,让他们以不服从命令和制造混乱的理由把那些带头惹事的士兵拖出来接受鞭打。恩威并施之下,第一团的纪律暂时稳定下来,但这样的举措既不易施行,也不受欢迎。

晚上会举行狂欢庆祝胜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一想到天黑前还有许多活要干,所谓的狂欢好像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又是一个小时后,士兵们揣着搜刮来的各种物件和一肚子的牢骚踏上了归途。一路上,就连乐观的唐纳德也变得沉默寡言。说实话在休整后,士兵们的纪律还算不错,但他们的行动太迟缓了,这非常糟糕。

也许这确实是个问题。唐纳德也意识到,当龙骑士和卡库鲁野战军在忙于奔向下一场战斗时,他们只能先给茶花领的士兵们灌输纪律的重要性。对于一个军队的指挥官来说,没有过半的伤亡是可以忍受的,但怠惰和懒散不是。如果此时唐纳德或劳伦斯大发雷霆,喝令士兵们把步子迈到最大,他们也一定会乖乖听话。可现在不是战斗打响前,这样做只会让士兵们滋生更多不满,因此唐纳德宁愿让他们梦游似的行军——这总比他们骂骂咧咧地强装精神要好。

“好吧,我得承认,也许你说得对,他们需要更严厉的管教。”唐纳德和劳伦斯并肩坐在一辆马车上,似乎他没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我们人手还算充足,装备非常精良,如果…唔,关于如何磨砺他们的意志,你有什么建议吗?”

劳伦斯没回应他的提问。

“嘿?”唐纳德回头看去,才发现劳伦斯不知在何时睡着了。他沉默地垂着头,不时蹙眉发出一声呻吟。毫无疑问,他在做梦,而且不是什么好梦。

“好吧,好吧。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谈…”唐纳德看着劳伦斯那张疲惫的脸,不禁假想,如果兰斯赢下了那场战争,一切会不会都大不同?第七军团的患难兄弟们会聚在一起面对残忍的命运吗?还是早已各奔东西?

事实上,劳伦斯也有同样的疑问。打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命运就与众不同。从一个被放逐的骑士,摇身一变成了边陲之地的领主,他觉得这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但显然命运的捉弄远不止如此——他的体魄在卡琳的训练下与日俱增,战斗技巧也愈发卓越。

起初,被迫踏入战场的感觉使他感到痛苦,这与日后杀戮的感觉完全不同。在暴雨中与攻破营地的塞连人战斗,是为了求生而杀戮,即使他不适应血肉横飞的战场,也能说服自己这种行为是本能的,正义的。但在离开王都后,他越习惯于抛洒鲜血,便越是沉溺于对血腥的渴望。为了杀戮而杀戮所获得的奖赏就是他开始变得比其他战士更加坚韧,更加敏捷,不管什么东西到他手上,都能变成致命的武器。随着时间的推移,劳伦斯的杀戮技巧变得愈发高超,但他也开始意识到,心底那道嗜血欲望的沟壑如同永远都不会被填满的深渊,他对此感到恐惧。

他才不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意义就是堕落成嗜血神明玩弄的奴隶,但梦中出现的恶灵轻描淡写地预言了他的未来——他将在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战斗中被一位绝世冠军击倒,且不会获得光荣的死亡。一些血腥预言的残片折磨着他的神经——火焰、颅骨、堆积如山的尸体和遮天蔽日的阴云,那些尸体血肉模糊,死状凄惨无比,没有任何荣耀,只有恐惧和无边的黑暗。

面对梦中的景象,劳伦斯的大脑提出了一个经典的哲学问题:脑海中浮现的东西就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吗?他试着思考这个问题,但很快他就失望的发现,自己现在无法得出任何结论。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神和恶魔都是真实存在的,他怎能坚定地相信所有梦境都只是潜意识的反映呢。

好在他的意识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声浪给震醒了,耳边响起的兴奋尖叫与某种沉闷鼓点混在一起,吵得他头痛欲裂。

又出什么事了?

他睁开眼,看到了一扇敞开的大门和熟悉的街道,顿时一切豁然开朗。凯旋归来的士兵们大声欢呼,他们用拳头锤打胸膛,昂首挺胸,向围观者展现自己的骄傲。从墙外到墙内,成千上万的民众将劳伦斯和他的兄弟们包围起来,他们混乱的呼喊声逐渐变得统一,他们在呼喊领主的名字。

“劳伦斯!劳伦斯!劳伦斯!”

欢呼声如滔天巨浪,响彻云霄,劳伦斯从人们的热情中感受到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劳伦斯能感受到无数双炙热的眼睛正注视着他,每当他下意识向人群挥一次手,人群便会爆发出一阵欢呼。飘飘然的感觉让劳伦斯心中的一切疑虑彷徨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能感受到心脏正轰鸣着将沸腾的燥热血液送往四肢。随后,迎着漫天花雨,他拔出佩剑直指苍穹。

“劳伦斯!劳伦斯!”

“嘿,姑娘们,看这!”就连一直没加入战斗的马修都声嘶力竭地喊着。他努力挺起胸膛,生怕那群年轻姑娘看不见他胸甲上那两道浅浅的凹痕。对此唐纳德翻了个白眼,他没好意思揭穿真相。也许是有人捕捉到了唐纳德的眼神,也许是有人注意到了马修身上没有半点血渍,总之,那些姑娘们议论了几句,便笑着跑开了。马修读出她们的笑容里有不加掩饰的轻蔑和鄙夷,于是他咬着嘴唇,忿忿地哼了一声。

再过两年,看看谁笑话谁。马修打算就这么混下去,他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倒霉,再过上几年起码也能做到分队队长的位置,等职位和资历都上去了,他就找个长得不算差,身材丰满的姑娘结婚生子,等小崽子们长大点,再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们弄份轻松稳定的工作…不然还是多生几个孩子好了,哪怕他们都参军,也总有一两个机灵的能混出名堂给自己沾沾光的。

这就是马修的如意算盘。

不过就在今天,他的人生要往另一条方向发展了。

“阵亡士兵的家属,来这里领取抚恤!”当游行进入尾声的时候,十几名士兵在劳伦斯的授意下押着两辆沉甸甸的马车占领了中心广场,并开始盘查聚拢的人群中谁才是真正的死者家属。

这有啥可关注的。马修心想,在这个时代一条人命也就值两袋面粉加半盒盐,也许劳伦斯是个仁慈的领主,他会多施舍几个铜子,或是几尺粗布,但那又怎样?死人的待遇还能比…比…

“感谢您儿子对领地做出的贡献,领主和军团将永远铭记他的英勇事迹。”唐纳德已经将一袋面粉和三枚银币塞到了第一位阵亡士兵的家属手中。那老寡妇垂着眼,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唐纳德大声回答了她的疑问,这回答绝对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没错,这点东西远不能补偿一位勇士的牺牲。但我要强调一点,这份补偿并不是一次性的,每个月的第二周周末,阵亡者的亲属都可以来广场领取同样的物资,直到死者去世的四年后为止。还有什么疑问吗,女士?”

这消息惊得马修目瞪口呆。当然,广场上的其他人也一样。这是他们从未想过的待遇,也是大多数人这辈子也无法企及的目标。

每个月,一袋面粉,三枚银币…马修掰着指头算了算,补偿总数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这意味着哪怕那个老寡妇每天什么都不做,也能在几年内吃饱喝足。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当个死人好像也不错?”

什么玩意…马修烦躁地甩了甩头,又想起了自己规划好的人生,只是这次他的心情就没那么激动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反正那些光彩夺目的东西都与他无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从容地坐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像个贵族一样优雅地品尝从未见过的珍馐…

…吗?

他第一次对自己得过且过的生活提出了疑问。

的确,现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真心想要的吗?硬邦邦的床板,脏兮兮的灰脸,淡然无味的食物,每天从天亮之前就爬起来一直在训练场混到天黑才休息,领到的钱扣除生活开销也只能买几杯啤酒。如果再这么把日子混下去,再过十年他也未必能攒出娶亲的本金。

真的还要再混下去吗?

他盯着广场上的人群,那帮乡巴佬虽然瘦小,憔悴,衣冠不整,但他们的眼里倒映着希望与喜悦的光芒。

反观他,高大,精神,衣冠楚楚,却抬不起头。

这反差终于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他想改变,想赋予人生不那么平庸的意义,但一想到鲜血从破碎肢体里喷涌而出的景象,他结实的身体便抖似筛糠。如此惊恐,如此可怖,哪怕只是在脑海中想象一下踏入战场的结果,他就感觉自己脆弱的心脏快要爆炸了。

“嘿,马修!”是劳恩的声音,这个敦实少年目露精光,手里抓着一把不知从哪弄来的鲁特琴大声嚷道:“听说你懂音乐是吗?反正你也干不了什么,过来给我们弹一曲吧,就当你跟我们一样为胜利做出贡献了。”

“我不是…”马修握紧双拳,垂下头看了看劳恩手中破旧的琴,半晌后他才有些不快地答道:“我不擅长那个。”

他想揍劳恩一拳,好让他知道拿自己开涮有什么后果,但劳恩脸上的血污与旁人轻蔑的眼神粉碎了他的勇气。好吧,那把琴非常旧,也不知道是从哪被翻出来的。羊肠做成的琴弦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膜,脏污不堪。马修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音乐是神圣的艺术,而他只是无法忍受用那把破破烂烂的琴来展示自己的高超技艺才拒绝表演,才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好吧,那你还真是个可怜的废物。”周围的士兵们爆发出一阵哄笑,“你该和姑娘们站在一起,在我们游行时洒洒花瓣,或是抛个媚眼。这样我们就知道该表现得绅士一点:嘿,小妞,来跟我们喝一杯怎么样?”

“闭嘴,把琴给我,晚上我会把它恢复到可以正常弹奏的状态。”马修努力保持平和的语气以掩饰厌恶,“我只是拒绝让自己变得和你们一样粗俗,仅此而已。”

也许是觉得马修已经在屈辱中自我反省了,士兵们一边喋喋不休地争论着那群年轻姑娘谁的屁股更翘,一边把破旧的琴塞到了马修手上。现在,马修彻底明白了,他会不会弹琴,和他能不能受到尊重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