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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兰斯北境的血腥味还飘不进王宫里。再从王宫里出来,坐在马车上,约克公爵心中感慨万千。军部里的贵族们得知了兰斯与奥拉神国结盟的消息,都受到鼓舞,狂热地叫嚣着反击。所有人都赞成在教会的援助下与塞连人决一死战,分歧不过是决战地点到底定在王都城下还是在十几公里外的前线。

“贵族有两种,阁下。而您不是兰斯最常见的那类贵族。”奥菲利亚颇有深意的回复与不断蒸发的财政数字压在约克公爵心头,让他疲惫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看?”公爵问坐在对面的年轻军官。这位来自古老家族的金发青年精明能干,是年轻一代军官中为数不多的实用主义者,也是少数能帮公爵出谋划策的人。

“我们需要时间,阁下。”青年用完美无瑕的贵族口音答道:“教会派来的先遣部队只有三千名骑兵,靠他们抵挡塞连人的攻势是完全不现实的。但更多的援军,更多的物资已经在路上了,所以我们至少要挺过最艰难的三天。只要守住王都,援军便会源源不断地赶来,胜利的天平便会向我们这边倾斜。”

“但愿如此吧。”公爵并没有那么自信。指挥军队不是他的任务,但他得想方设法替军部争取到军队的指挥权,至少是部分指挥权。从来都没为写信发过愁的公爵通宵了一夜,只写出废纸一篓。没有筹码就不能提过多要求,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潜规则。公爵还记得财政大臣脸上的酸楚表情,还有昨夜他独自在黑暗中登上高塔,俯视整座城市时的那声沉重叹息。那个时候,没人知道黑夜会持续多久。

大势之下,他再怎么精明世故,又如何能拯救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呢?

“您的意见呢?我们应该把决战地点设在哪里?”青年小声问道。

公爵沉默地望着窗外,食指轻轻敲击着大腿。他明白每个方案的利弊,更清楚军部的军官们尚不知晓他们没有指挥援军的权利。夜晚他可以独自叹息,但白天,他必须保有无情的判断力和完美的演技。任务一直在变,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期限却越来越短。有太多繁杂琐事需要他处理了,他只好强迫自己认真起来,用事故和聪明的方式依次解决每个问题。但在兵败后,整个王国都措手不及,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精力有限的凡人。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摄政尤其是。他不是天生的王者,处理政务的手段也不比历史上的诸位国王们更加高明,最多只能称得上是中规中矩。那些和他一样迷茫的士兵和平民垮掉了,物资匮乏的情况可以通过接受援助得到缓解,可人心惶惶的问题无法解决。公爵随便瞥向几个路人,便能看到他们眼中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恐惧、迷茫和不信任他人的目光。

王都里的平民无法离开被封锁的城市,但贵族可以。随着敌人步步逼近,王宫里的贵族就这么一天天少了下去,像一根根被抽走的木头,仿佛大厦将倾。老实说约克公爵挺羡慕他们的,因为他不能逃跑。假如他也出逃,整个王国都会崩溃,他深知自己必须忍耐、无视同僚们的做法,尤其在这个特殊时期,每个拥有采邑、私兵和粮食的贵族都是易燃易爆的危险品。

兰斯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混乱了。

天呐,我该怎么办呢?公爵有时都不知道自己忙乱一整天到底干了什么事。四面楚歌的重压下,每个人都不敢大意,甚至连士兵们都不敢在没有命令许可的情况下操练。公爵下达了许多命令,但具体细节又讲得相当笼统。下边的大臣们因这种不确定性提心吊胆,只能自己在心中衡量这些事是否值得他们去做。没人愿意承担这种判断的责任,因为失误会在这个时期被无限放大,继而成为其他庭臣手中的利刃——你说可以这样,那真执行命令后,出现了什么意外,你负责吗?

贵族青年依然耐心地等待着公爵的答复,但公爵却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窗外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妇人身上。那妇人在得知两个儿子都战死的消息后便疯掉了,她每天都在西南城区的广场中央踱步,喃喃着没人能听懂的诅咒,好像邪恶女巫念出的亵渎音节。当公爵望向她的时候,那老妇人也转动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用极度憎恨的炙热目光与他对视。

约克公爵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那老妇人的眼神还是刺痛了他的心。如果在两周前,那妇人的眼神只会随着他不屑一顾的哼声,与其他人无聊而又一成不变的阿谀奉承一起,消失在马蹄声中,被他抛之脑后。

但现在他做不到,因为他的儿子也没有回来。因此,他很难不去同情那个行将就木的可怜老妇人。

没关系,那小子很机灵的,也许他早就逃出来了,只是还没回家。公爵安慰自己,可不管他怎么往好处想,为人父母的心还是反复滑入惶恐中,陷入一种他可能已经回不来的恐惧。因为唐纳德就在战损报告那八成伤亡里,阵亡数字对公爵而言便不再是冰冷的统计结果,而是一张张近在眼前的,因痛苦与绝望而窒息,狰狞的年轻面孔。

他不敢想每个阵亡数字背后的撕心裂肺。即使数字是1,死者背后也是一个破碎的家庭,连接着为他的不幸而痛苦难过的一群人。

“阁下?”迟迟没能等到答复的青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安迅速爬上了他略显稚嫩的脸庞。

那时候没人知道,公爵不敢说出口的真相很快便会通过口耳、诗歌、酒馆闲聊、帮派火并、黑市交易等等所有可以传播信息的形式扩散到整个王国。兰斯人引以为傲的贵族文化、娱乐方式、政治模式,都将为恐怖的神权政治停摆。在公爵决定与奥拉神国结盟的那一刻起,以血统和身份决定前途命运的封建政治模式,就已经在走向灭亡了。

约克公爵的本意是好的,可他低估了“神明忠仆”的野心与手段。他想阻挡塞连人的侵略步伐,却又无意中将一头更凶恶的怪兽请进了家门。

神权,开始接管王权了。

“大人!大人!”一名见习骑士冲到街上,张开双臂将马车拦住,焦急地敲打着车窗。

“大人,教会的骑士们先行向塞连人的阵线挺进了,我们拦不住他们!”

“他们疯了吗?”坐在马车上的青年惊得直接站了起来,怒吼着质问道:“哈维尔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拦住他们?”

“是…圣女奥菲利亚亲自带队。哈维尔男爵也不敢强行阻拦…”那骑士的声音弱了下去,渐渐变成了小声的辩解,“但男爵说,这不一定是坏事。假如圣女被塞连人杀死,那教会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与塞连人血战到底。当然,我觉得那个圣女并非只是信仰坚定,毫无顾及的鲁莽之人,也许…我是说也许,她有别的打算?”

坏了。约克公爵心中咯噔一下,冷汗直流,不安爬上了他的脸庞,揪扯着他狂跳的心脏。一个更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浮现,筑巢安营,最终演变为不可战胜的恐惧与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