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火炬大厦顶层,接近九时的时候,滞留的侦查员丁安宁、贝琳,还有两位保密员,不约而同地坐到了电脑前,气氛显得有点沉闷,比长安仲夏的天气还要闷,好久都没人说话。
戈三平的事,丁安宁是后知后觉,那天连夜带走人时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听说戈三平要再回贼巢,惊得他两眼直凸,一直以来根本没发现戈三平身上的不要命气质啊?
因为此举的原因,丁安宁连被戈三平偷走他两千块钱请客的事都原谅了,此时他正又看着执法记录仪留下的影像资料,在他看来那是一个相当心酸的送行,扔了的破衣旧鞋又从垃圾堆里拣回来了,被押走进第四看守所时,身边已经没有队友了,为了保密起见,是总队在办案的一个小组送的人,可能连送羁押的都不清楚,他们送的是自己人。
很不舒服,丁安宁唏嘘了一声,重重地擂了桌面一拳,发泄着情绪。
“你发什么神经?”贝琳斥了他一句。
“出这馊主意的人,不得好死啊,住完拘留所再住看守所,他那身子骨,能扛得住么?进去都不止被揍了一回了。”丁安宁怒道。
贝琳轻轻吁了一声,无语。虽然那是司法管控的场所,可同样是一个法外之地,同样有它的规矩。规矩就是,作为“嫌疑人”进看守所号的戈三平,得熬过新人期。而新人期的主要任务,就是接受其他犯人的拳头教育,每每看到戈三平在号子里栖栖惶惶地擦地板,外面的队友都难过得要命。
“嗨,哥们,你叫什么?”丁安宁无处发泄,又盯上那两位面无表情的保密员了。
“我不叫哥们,叫什么……保密。”保密员面无表情地道,而且很客气地补充了:“我们是省厅直属的保密处,在卸任以前,个人及个人家庭、社会关系,都属于保密范畴。”
“拽什么啊?前方兄弟们出生入死,你们一天悠哉悠哉就把活干了,就把功劳挣了,我很奇怪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连看到我们自己兄弟被他妈一群嫌疑人揍来揍去,都没有反应是吧?”丁安宁质问道,贝琳拦也不及,尴尬地看着两位终于有表情的保密员了。
表情并不明显,那位被质问的保密想想道着:“你说的有些地方需要纠正一下,我们的工作并不轻松,而且没人任何功劳,也不可能站到庆功会上……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们保密处幅射全省大案要案的特勤人员,我们负责送走,负责秘密联系,也负责迎接他们归队,不一定全是归队,有时候是伤残,有时候是运回遗体,也有时候,是戴着手铐把他们带回来,说不定会投进监狱。”
归队的、死亡的、伤残的,还要堕落变成罪犯的,被保密员一言敝之了,这听得丁安宁张口结舌了,贝琳赶紧道着:“对不起,我们不该问的。”
“岁月安好是因为有人负重前行,平安和谐是因为有人流血牺牲,这就是警察的天职,也是宿命,只不过牺牲的方式不同而已。”保密员道。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了。”丁安宁叹气道。
“没关系,我理解你的不理解,其实有时候我们可能自己都想不开。”保密员道。
“是啊,这不就有位最想不开的,妈的他有被虐狂了。”丁安宁烦躁地关上了屏幕,不忍再看戈三平在狱中的影像资料。
“下过地狱的人,才会懂怎么和魔鬼打交道。你们这位队友只要没有变成奇葩罪犯,就会变成警中的传奇,我相信会是后者。”另一位保密道。
“为什么?你从哪儿看出来的?”贝琳好奇问。
“从他想寻找布狄的身世看出来的。”一位保密员道。
“这个……看出什么来了?”丁安宁好奇问,一直以为是戈三平心里同伙比同事还亲。
那位保密员微笑着道:“从归队他就坦荡自若,那怕是出格的事也不隐瞒,那是因为他无所畏惧。而且心里没有装自己,所以才有机会征服别人。”
这种另类的看人眼光让贝琳不解了,那位保密员微笑补充着:“你们是当局者迷啊,从一开始的怀疑到现在的担心,你们没察觉,连你们也被征服了吗?”
一语惊省梦中人,确实如此,不知道什么时候,年龄最小、业务素质最差的戈三平,已经是这个反扒小队马首是瞻的人物了,丁安宁和贝琳相视间心意相同,对此话深以为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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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
厚重的铁门被敲得闷响,声音回荡在第四看守所羁押仓甬道里,听得鼓胀得耳膜嗡嗡直响。
不过对于仓内的人,这却是幸运的声音,可能是仓内某个幸运者要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了。
两个去处,要么正式重获自由,要么正式失去自由,但无论那一种情况都比在这里漫长的煎熬要强。
一扇铁门开了,管教照单吼着:“秦大当,收拾东西。”
又一扇铁门开了,管教继续在吼:“平三戈,收拾东西。”
又一扇,到顶头一间,管教在吼了:“布狄,收拾东西。”
不多会,十一位,两排可怜兮兮,光着脚的货色蹲在墙角,这时候最不幸的事来了,又喊了一通名字,排队出铁栅门,被逮捕区的管教领着,一拐弯不见了。
得了,那是被正式逮捕,将成为人民的敌人了。
剩下的四个嘛,管教一招手,带着往狱门的方向去了,四人人登时笑得乐开花了,那意味着,要放人啦,只要在这一刻,不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他妈不算回事了,连那些什么看都像死了爹妈的管教脸,现在都变得可爱无比了。
验明正身、发还随身物品,一位一位被外层的管教带着送出铁门,送人的管教估计送得太多了,告辞的话也没一句,直接咣当就把门关上了。
剩下的,就是那些身出囹圄的人欢喜若狂了。今天释放的四个人那俩居然还有家属来接,被关的没咋地,倒把家里人给逗得喜极而泣。布狄咬着指头看看那谁家小媳妇泪涟涟的样子,好生羡慕,一转眼,哟,平三戈咋自己走了,他急急跑着去追。
“嗨、嗨、三儿,你咋啦……嗨,你别跑那么快啊……嗨,谁惹着你了?”布狄追着,跑出好远才追上,拦在平三戈面前,却不料此时平三戈很严肃,很生气的样子,像怒不可遏,布狄惊声问道:“哇,你咋成这样了?不会被人爆菊了吧?”
“啊我呸,我恨不得爆你呢。”平三戈怒起,狠狠踢了布狄一脚骂着:“不让你去大保健,你非去;高铁上整点东西不让你卖,你非卖;害得老子无缘无故被关了十几天。”
那怒不可遏的,又踢布狄一脚,这是两人联袂干的明事,高铁上偷东西因为还没找到“偷窃”的那位,搁下了;嫖娼的事也没成立,所以才给放了,布狄虽然幸免于难,不过看看平三戈衣衫褴缕的,又恼羞成怒成这个样子了,难得地不好意思了,他劝着平三戈道着:“这不没事么?那天熊二偷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前两天我放风看见你,还老怕你自己交待了呢,你一交待,那咱俩基本就交待了……还是兄弟你厉害,扛住就是胜利,这十几天算什么?”
“滚,别跟着我,我特么以后自己混,省得老被你连累死。”平三戈忿忿一句走了。
这下布狄可急了,追着道着:“哎,三儿,我可告诉你,这两天千万别干了,风声不对劲啊,这些天进了看守所多少贼呢,我听说把窑村都给端了,抓了几百号人呢,这节骨眼别下手,那特么找死呢?”
“那不找死,就剩下等死了,好容易混出点眉目来,你特么一回大保健,全给砸了。”平三戈怒道,所有的问题,都归咎到布狄在香水兰城做大保健这一节点上了。
偏偏这个让布狄无言以对,他羞羞道着:“谁知道呢?你以为我想?我刚给了钱,裤子还没脱利索,条子就冲进来了,我也冤呐,都没嫖上,也按嫖娼拘留罚款了,又把老子身上点钱给罚得干干净净了。”
“尼马活该。”平三戈气得走了,这骚眉的耷眼害羞的货他不能多看,再看得忍不住笑出来。
布狄可是个执着的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平三戈一怒回头要踹,他立马撅起屁股等着挨;要骂,那就更简单了,他一副聆听的贼相,表情掩饰不住的窃喜,等走到路面上平三戈也吃不住劲了,噗声被逗乐了,这一乐阴霾尽去,布狄拉着他道着:“三儿呐,这生啥气呢,关公也有走麦城的时候,高手也有掉茅坑的时候,想当爷们不怕搞,想当婊子要耐操,不经折腾不成人呐。”
“我知道了,这是导演教的。绝对不是大表姑教的。”平三戈哭笑不得道。
三观早凌乱的布狄那晓得好赖,直竖大拇指道着:“一猜就中,看你又长进了吧?”
“长进个屁,就剩咱们俩了,又得从头开始啊,现在这光景,我看玄啊。”平三戈道。
“没事,比这更厉害的严打我都经历过,找个地方吃去,耶我操,大黑天的咋把老子送北郊了,离城还有老远一截呢。”布狄一瞅,稍稍发愁了,这可不是他的长项,再看两人都光着脚,就条短裤破衫,而且周边还没有可供施展身手的地方啊。
蓦地,他眼前出现了一摞钞票,他的眼线跟着一走,平三戈手一挽,又收回去了,等他喜滋滋再看平三戈的脸,却是笑吟吟地,又看到一张小钱包,布狄一摸脑袋使劲回想着,然后大惊失色道着:“你出门就走,没和谁接触,我操,你不会是偷……”
只有可能偷狱警的,这想法吓得布狄眼直了,却不料平三戈笑着展开钱包,一张狱警的工作证,他道着:“这狱警真穷啊,只有二百多块钱。”
“哎哟我操,你这简直是耗子给猫做大保健,要钱不要命啦,快走快走。”布狄吓得拉起他就走,平三戈道着:“嗨,你进了几天,怎么吓成这德性了?我的手艺你还信不过?”
“我爹那号高手都掉茅坑了,你算个屁。”布狄道。
“教你说,反正当贼下场不好,咋,那咱改邪归正,打工自食其力去?”平三戈道。
“要去打工当好人,那是掉火坑,还不如掉茅坑呢。”布狄一言敝之,明显贼性舍不得改。
“等等,那儿有辆车,问问他拉不拉客。”平三戈拽了布狄一下。
一问,还真拉,十五块钱成交,两位出笼的贼鸟,坐上车飞驰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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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帧一帧还原着从出狱到路上,那辆载客的“黑车”是保密处安排的,此时坐在Idc中心,孙韶霜连那对货的对话也听得见,布狄正在憧憬被抓前的美好一瞬间,据说那天是个香水兰城刚来的妹子,形容词是“有容乃大”,徐佑正听着就乐了,孙韶霜半天才明天这是男人间的龌龊,她没笑,糗了。
“接下来,我们只能期待他的表现了啊。”孙韶霜轻声道,手指不停地摁着暂停,像在出神地看什么。
徐佑正凑上来,侧头看一会儿道着:“错不了,这是彻头彻尾的当自己人了,您也看出来了吧?”
“我可以看得比你多一点,你看,布狄在追,他不理;一直追,等追上了,却被踹了一脚;看这个表情,他好像在解释;三儿在生气,布狄显得有点局促……呵呵,了不起。”孙韶霜笑了。
“您看到什么了?”徐佑正好奇问。
“如果把人看做一个机械的受体,那思维和心理,就像控制这个机械体的程序。反之你也可以从机械体的变化,反推出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布狄的反应可以这样说,第一,他有点心虚;第二,他很在乎平三戈这个同伙;第三,他们两个人之间,主导的位置已经置换了。”孙韶霜道,这个在水村拘留所截然相反,曾经那位茫然四顾的侦查员,已经历练成彻头彻尾的**湖了。
“对呀,现在是他主导着对方,那事情就该容易多了。我是越来越期待了啊。”徐佑正兴奋道。
“还早呢,抓紧时间,查一下布狄的出身的线索,按着平三戈的推断,他应该是‘练崽’,那可能意味着这孩子是从小被拐卖的,如果这条线索能查出来,那对之后的工作将会很有帮助,尽管我还不知道会有多大帮助。”孙韶霜道。
“放心,我们总队调了一个组,专门干这一件事。”徐佑正道。
“好,现在是七月四日,上午九时四十分,记住这个计划开始的时间,我们测一下他们俩在天网监控上消失得多长时间。按平三戈的推断,这伙贼肯定还有其他的窝,肯定会去躲风头,我只是有点奇怪,这套躲避监控的方式,是怎么学会的。”孙韶霜道。
这是另一个未解之谜,长安的贼普通反侦查意识较高,尤其是这个团伙,那些针对监控的作案模式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练就的,而你翻看这些人的简历,似乎又找不到通晓技术的背景,甚至连文化程度也够不到详解监控原理的水平,可偏偏他们都能做得到。
那些谜只能有待这位化装侦查员揭晓谜底了,正如平三戈事前的推断,监控一直追踪着他们,不过到午饭后就失去踪迹,一如之前每一次技术规避,你根本无法还原他的生活轨迹。
是日,陕南省厅保密处一份绝密计划编号进档。
代号:贼巢!
【第三卷《斗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