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与忘尘接触时间尚短,沈澈却明白,他无法左右忘尘的想法,此刻的他,更无法左右其行动。听到这句话,他只能暗暗叹息,问道:“有多少把握活下来?”
“你不必知晓。”
忘尘仰头望着皇陵漆黑的穹顶,“即便告诉你,你也很快就会忘记。待得此劫后,我若是活着,自会去与你们相见。若是葬身于此,自然……一切皆休。”
沈澈沉默了一下,继而道:“那你之前向云卿发过的誓言,难不成都是儿戏?”
“他夏无涯发的誓,跟我忘尘有何干系?”
忘尘淡淡一笑,“时间不多了,赶紧服下丹药,我送你出去。”
沈澈闻言不再犹豫,将丹药吞入腹中。
从皇陵出宫,又是另一条荒凉的密道,忘尘带着沈澈在其中掠行,速度极快。
“人,皆有执念。”
路途中,忘尘的话却多了起来,“一如十五年前的我,隐隐约约心里还惦念着妹妹,因而那时的我虽还没有记忆,但在见到云卿的第一面,却下意识产生保护她的念头。你若能秉持执念……你们之间的重逢,说不定会比我想象的要早。”
沈澈闻言眼神立刻变得锐利,“我明白了。”
“不,你还不明白。”
忘尘目向前方,言语间透着认真,“你既然在昏迷时偷听了,就应该知道止云阁和陆云卿有关系。她,就是止云阁主。黑玉鸟之所以诞生,便是因为她知道你当时的困境,因此不惜倾尽日夜,也要为你制造出杀人于无形的杀手。”
“什么?!!!”
沈澈面露震惊,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忘尘的侧脸。
他是隐约听到了“止云阁”的字眼,只是那时的他半梦半醒,话虽听去了大半,却被关于永生花的描述吸引了注意,甚至是觉得自己听错了。
而今忘尘再一次提起,顿时令沈澈震惊失神。
止云阁,三年来不遗余力在背后支持他征战蛮国的神秘势力,那个令他不断怀疑动机,又无可奈何的止云阁主,与那个想让他在手心爱护,笑起来温缓柔弱的女子,竟然是同一个人!
那个令他着迷,却又始终对他若即若离的她,竟默默在背后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而他,居然还曾在某一个瞬间,因为羸烟区区一直信封,对她对自己的感情产生动摇?
愧疚的情感瞬如潮涌,眨眼淹没了心田。
与此同时,心中亦是升起一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感。
那是一团炽热的火!
一团夹杂着无限爱恋、愧疚甚至冲动的火焰,令他恨不得现在就去到她面前,道尽心中一切!
眼角余光瞥见沈澈失神的模样,忘尘唇角微勾,“止云阁,止云烟。我不知道云卿心中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不过能猜出的是,她很早就知道羸烟的存在,其时间之早,甚至在你与羸烟相遇之前。
她算无遗策,明明未曾来过京城,却对京城以后的走向了若指掌。明明没有去过蛮国边疆,却能指挥止云阁作斥候,精准地阻截一批又一批针对你的情报。有时候我真的怀疑,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说到这里,忘尘看着前方已经出现的出口光亮,“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与自己作着毫无意义的斗争。分明,她比世上任何一人都要爱你,却又唯恐被你知晓,硬起心来拒绝。直至羸烟的误会解开后,她才真正从魔障中解脱。”
忘尘停下快速掠行的步伐,在密道出口前,放下沈澈站直了身躯,平淡的眼眸似乎没有透出太多情绪,又似乎有太多情绪蕴含其中,令人无法分辨。
“接下来的路,你该自己走了。
云卿很强大,强大到即便一个人落难也能迅速经营出一片小天地。唯独在你面前,她很脆弱。你既然受了我的恩惠活下来,未来就要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受丝毫伤害。”
沈澈晃了晃的身子,站稳了脚跟,其眼中却有火光在闪烁。
他没有说话,忘尘却看懂了他眼中流露出的情绪,笑了笑,回头转身投入暗中,渐行渐远,渐无声。
忘尘消失在视线中,沈澈深吸一口气,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密道。
“云卿…云卿……等我……”
他抿紧嘴唇,不顾越来越强虚弱感侵蚀全身,内心强烈的情感化作无穷动力,一路疾奔。
他要见她,立刻见到她!
趁现在还没有失忆,他要所有想说的话,都告诉她!
虽然重伤,沈澈毕竟有武功傍身,很快从就偏僻荒凉的地界出来,看到京城门墙上的大字,他眸光顿亮。
京城南郊!
止云阁撤退的路线正是京城南郊!只要顺着官道走,一定能看到止云阁的人,能看到她。
他心下微喜,刚踏出一步,却蓦地脸色一变,脚下一软半跪下来。
再抬头,眼前竟是漆黑一片,仿佛青天白日在一瞬间就到了黑夜。
他看不见了。
雪胎丹的副作用竟是失明?而且发作来得如此之快?
沈澈咬牙站起来,向前奔走两步就被一块石头绊倒,摔在地上,本就虚弱无力的身躯撑了片刻,才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头颅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意识在逐渐抽离。
这一刻,沈澈忽然意识到,并非是雪胎丹的副作用发作快,而是所有的副作用,都提前了。
“忘尘!”
沈澈低吼,只是才喊出忘尘的名字,脑海中便仿佛被一双无形之手清空了所有,一片空白。
“这位爷,要搭个便车不?这京城里都乱套了,一看您也只逃命出来的吧?”
一辆马车停在了沈澈身边,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跳下马车,谄媚出声,一双贼眉鼠眼绕着沈澈打量片刻,忽然看出了什么,一把扯下他头上的名贵金冠,转头坐上马车就要逃。
可在看到沈澈被抢了发冠,依然呆愣愣的没什么反应,顿时暗骂一声:“草!原来是个傻子,二弟快来帮忙!”
马车立刻钻出一个青年,两人合力将沈澈搬上马车,疾驰而去。
“大哥,你带上一个傻子干嘛啊?”
“废话!这人身上的衣服还能值不少钱,我们先走,现在城里乱得很,小心被人黑吃黑!我们带他离开,也算是救了他一命。”
“大哥真是菩萨心肠啊!”
……
山羊胡老人的马车移速极快,仅仅一个白天的功夫就出了京城地界,在人烟稀少的山道上停下。
被唤作“二弟”的黑瘦男子立刻窜到后面上手扒衣服,这一碰到沈澈冰凉的手臂,吓得脸都白了,颤声道:“大哥,这人好像死了!”
山羊胡老人顿时吓得一个哆嗦,顿时也爬到后面来一手按在沈澈脖颈。
“没有跳动,真死了!”
山羊胡老人胡子直抖,“怪不得看上去不太正常,原来是快死了,晦气!赶紧扒完衣服丢了他!”
黑瘦男子闻言顿时哭丧着脸,“这……大哥不好吧?人都死了,咱们扒他衣服,梦里他要是跑来找我们咋办?”
黑瘦男子话音刚落,就被山羊胡老人赏了一个爆栗。
“让你扒你就扒,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还想不想娶老婆了?”
“想!大哥我这就扒!”
……
一阵窸窸窣窣后,一老一少搬着沈澈丢进山路旁的茂密灌木丛中,而后上车迅速远去。
漫漫长夜在无尽等待中流逝,随着宫中消息传开,守在京城四周接引逃离的势力越来越多。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后的大夏皇城,将不再是宜居之地。
只是,有些人注定是等不到的。
最终随着皇城中传来一声惊天巨响,火光映红了大片天地,所有势力不得不选择即刻撤离。
“走吧,启程蛮国。”
镇王坐在马车中特制的轮椅上,脸上带着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分明是刚刚苏醒,气质却异常沉稳,八风不动。
梦真楼众人因为沈澈失踪而飘摇的内心,立刻因此而变得安稳。
“老爷……”
阿一挺直脊背,立在镇王身侧,声音却在发颤。自公子入宫后,就没了消息,三军旧部的将军们更是死伤大半,温唐老将军倒是逃了出来,只是一直昏迷未醒。
“走吧,留下来只会出现更多伤亡。”
镇王语气沉稳,“沈澈是我儿,他能在这短短十几年间打下这片基业,当非凡俗!为父者当信他,终有一日会与我等汇合!”
此言一出,众人士气立刻被提振起来,纷纷行动准备启程。
只是谁也没看到,那轮椅毛毯下的手在微微发颤。
他缓缓转过头,看到皇城上空的滚滚黑烟,深沉的眼眸中透出的复杂难以形容。
他一朝梦醒,却又像是根本没有昏睡十五年。
一切都跟当年一样,混乱,死伤,便是连十数如一日没有放弃他的儿子,也折了进去。
此时此刻的心情,没有人能与他感同身受。
他唯一的能做,只不过是用这残躯再坚持下去,守着儿子的残部期待着等到未来某一日,奇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