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四年,冬十月。
北京城寒风萧瑟。
东北角崇教坊内的国子监外,一乘小轿停在墙根下。
岳讬从轿中走出来,两个家丁随侍左右,周遭则是五六个锦衣卫,目光森冷地盯着岳讬主仆。
门吏看清岳讬的服色,以及光溜溜脑袋后的一根鼠尾辫,再上来与锦衣卫里领头的询问几句,便回身传讯进去。
不多时,一个长衫少年出现在门槛处。
正是下月就满十二岁的多尔衮。
多尔衮略一呆怔,便如见了主人的小狗般,疾步跑到岳讬跟前。
岳讬一把扶住这位比自己小整整一轮的“叔叔”,仔细打量,最先意识到的,是多尔衮戴着黑色网巾的脑袋上,已经长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黑发。
目光再下落,停留在少年的圆领襴衫上。
易发,易服,这是四个月前,在萨尔浒,郑海珠对于充作质子的多尔衮的入京要求。
彼时,八旗旗主中,两黄旗旗主、后金汗王努尔哈赤,刚刚因身中炮弹铁片,伤重不治而死在了叶赫部的老城。
一代枭雄临终之际,都没能回到建州故土,而是在宿敌叶赫人的地盘咽了气。
正白旗、正蓝旗、正红旗、镶白旗的旗主,也都死在了明军骁将的刀枪下,后金活着的旗主,就只剩镶蓝旗旗主阿敏,和镶红旗旗主岳讬了。
阿敏是过世多年的舒尔哈齐的儿子,一直因努尔哈赤杀害自己的父亲而怀恨在心。独自守卫赫图阿拉的第十天,阿敏就接受了大明官员的招安,从萨尔浒谷地,放杜松所部进驻赫图阿拉。
岳讬是废太子代善的儿子,在开原战场做了明军的俘虏,被川军统帅押回赫图阿拉后,也向大明投降,并愿尊阿敏为女真人新一任头领。
上述这些,是在明军开铁至萨尔浒会战结束后不久,就由各路商队传进关内的说法。
直到初秋时节,朝廷宣布建州女真成为大明的羁縻州,阿敏与台湾的颜思齐一样,成为第一任宣抚司,纷扰议论,才尘埃落定。
“岳讬,我额娘还好吗?多铎还好吗?”
多尔衮满含期待的询问,把岳讬从怅然回忆中拉了出来。
“他们母子俩,住在我的府里,我和福晋,一定照顾好他们。”
“唔,岳讬,那你也带信给他们,我在此处,并未受苦,一应给用,都和明国大官的子弟,差不多。”
“好,那我也放心了。多尔衮叔叔,我还要去与明国的主事文臣议事,正好问问,来年春天,路上开冻后,明国能否允许你额娘和多铎,来看看你。”
“那就太好了,你快去吧。”
岳讬回到轿子里,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来之前,想象过多尔衮的各种情形,憔悴的,惊恐的,颓丧的,暴躁的。
只没想到,多尔衮实际上,从精神到身体,并未太显出遭逢大难的可怜样。
这位曾经最受大汗宠爱的幼子,最终会成为一个明国人吗?
“岳讬,我说过,多尔衮在北京,一定会过得比在赫图阿拉更快活。”
两炷香后,在大明国务寺衙门里,郑海珠问过岳讬今日的行程后,和颜悦色地对岳讬说道。
岳讬有一瞬间,觉得荒唐。
眼前的妇人,与大明的文臣武将,合谋了那样一场毁灭大金的战争,自己居然仅仅在小半年后,就坐在她的对面,与她心平气和地议事。
郑海珠似乎看出岳讬掩藏的别扭,盯着他,继续说道:“岳讬,我希望你明白,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今岁夏天之前,你还是金国的贝勒,我,是大明的重臣。你,潜入崇明,偷过我的火器技术,害死过我的左膀右臂。我,以牙还牙,在你们赫图阿拉插进暗桩,也把你骗得团团转。岳讬,我们曾经势不两立,但现在不是了。金国没有了,你们满州,现在就像南边的台湾,就像四川的石砫,也算我大明的疆土,你,其实,已是我的同僚。你不必,也不应觉得别扭。”
岳讬沉默地聆听着,半晌后,才平静地开口道:“郑夫人说吧,明国,不,大明接下来,要将我们满州一半的牛录,迁往何处。”
“你去请洪少卿一同来议。”郑海珠吩咐候在门口的吏员。
洪承畴进到值房后,郑海珠又命人取来东北亚的地图,铺展在桌上。
郑海珠指着后世的西伯利亚雅库茨克到外兴安岭,再到库页岛一带的北海,对岳讬正色道:“岳讬,今后的百年,人们会从汪洋大海上获取无数金银,你们满州,要守好的,是这片地方,因为有出海口。而就在去年,俄罗斯人,已经带着他们野兽一样的骑兵,找到了室韦。他们的队伍,只要熬过这个严冬,继续往东,就会看到汪洋。一旦到了那天,他们就会纠集本国更多的战兵和奴隶,像蝗虫一样过来。”
岳讬盯着地图:“所以,朝廷的意思是,我们满洲人,经略好这一块,防御俄罗斯人,然后用出海口,做各个番邦的生意?”
“没错。岳讬,大明对羁縻州的税赋,可比对浙江和湖广那些省份,轻得多。但如果你们成了俄罗斯人的奴隶,日子会过得怎么样,你可以派人去外喀尔喀蒙古的北边,打听打听。”
洪承畴在一旁补充道:“而且,倘使你们与俄罗斯人开战,大明塞外那么多营兵,都可以给你们援应。”
郑海珠点头,面色更舒展了些,看看洪承畴,对岳讬道:“过年后,我会巡抚陕西,洪少卿暂领国务寺堂官一职,你们满洲往北迁徙之事,你直接与洪少卿禀报。”
议事结束,郑海珠亲自送岳讬出来,坦然地行过六部衙门的长廊。
眼看棋盘街在望时,岳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穆枣花,如今……”
郑海珠道:“她很好,但不在大明。”
……
申中时分,郑海珠下值后,来到熟悉的四合院。
保镖蔡凤还未叩门,朱阅文就已经把门打开了。
进到屋中,郑海珠坐下,朱阅文则远远地站在钢弦琴边。
郑海珠不准备浪费时间,平静开口道:“两个月了,朱先生想清楚了吗?”
朱阅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冷冷道:“两个月了,好几次,我拿出蝶式筝,就还会想起莫日根那孩子,好像听到他弹会第一首曲子的时候,那串兴高采烈的蒙古话。”
“朱先生,我的人,办事得力,但他们不是禽兽。我吩咐过他们,抓扎那的时候,不要伤害他儿子,那是个小孩,稚子何辜。是扎那怕儿子吐露更多秘密,直接捂死了他。你,还是不相信?”
朱阅文的目光开始聚焦,与郑海珠触碰。
“夫人,我能斗胆问你一句话吗?”
“你说。”
“你在这座宅子里,听我与莫日根尽心尽力地给你弹奏曲子时,在想什么?”
郑海珠站起来,走近朱阅文。
“我在想,但愿抓捕扎那时,莫日根能安然无恙。”
朱阅文气息急促起来:“可结果呢?”
“结果这孩子死了,因为他的父亲是努尔哈赤的忠犬,他父亲愚蠢到,连亲生骨肉都可以献祭给蒙古人对女真人的所谓忠诚。”
“你,讲得这样冷冰冰的,果然是你。就像你对我,不仅仅是满足你的欲|念,还要利用我,钓那鞑子的蒙古细作。”
郑海珠闻言,一把揪住朱阅文的前襟:“朱先生,我和你,本来就是两类人。我这一路走来,如果做每件事,都要去考虑会不会让身边的人觉得委屈,都要为我无法控制的无辜者的牺牲而痛不欲生,那么,现在,此刻,在辽东,那些异族的豺狼,就会祸害更多的无辜者。”
朱阅文一愣,继而侧过头去,低声地,但鼓起勇气道:“夫人,请你不要再碰朱某。”
郑海珠立刻放开他。
弥漫在二人之间的沉默未持续多久,郑海珠就又开口道:“我已经知道了我要的答案,我们好聚好散。你放心,我绝不会让我的人在今后为难你。朱先生,你是个好人。我太庆幸,自己从来都没有对你情动过,否则,我会难过很久。”
……
泰昌五年,阳春三月,改封为宁王的皇五子朱由检,就蕃封地大宁。
已经大婚的太子朱由校,送宁王出京至喜峰口,方依依惜别,兄弟情深,传为佳话。
半月后,衔圣命赴陕西巡按的郑海珠,先拐到北边的大宁镇,拜见昔日的学生。
朱由检首先引着郑海珠来到王府的一座值房前,颇为得意道:“郑师傅,这是孤在大宁新设的王府教谕一职,与你此前给我出主意的典宝官、良医官一样,都是女子所领。”
他话音刚落,值房里已经疾步走出来三四位穿着王府属官与吏员服饰的妇人,恭敬地迎驾行礼。
“下官,宁王府教谕张氏,见过殿下,见过夫人。”
朱由检添了一句:“她也是英国公在开封的族人,是我皇嫂举荐的。”
郑海珠点点头,问了张氏几句话,又提起大宁巡抚黄尊素的妻子姚氏,乃自己松江学校的校长,叮嘱朱由检务必在姚校长来大宁探亲时,帮着引见。
如此又看了几个女子领衔的官职,朱由检才与郑海珠回到宁王府。
歇息饮茶时,朱由检屏退左右,终于忍不住问道:“郑师傅,孤以为,你去岁立下那么大功,会被吏部举荐入阁。”
“吏部举荐了,万岁也有此意,是你师傅我,自己不愿意,要去陕西。”
“啊?为啥?”朱由检一脸诧异。
他虽年纪小,但也知道,入阁,是每个大明文臣的最大念想。
“殿下,我也想做阁臣,但不是现在。你师傅我,正当盛年,应该多在大明走走,为朝廷分忧,更要为大明百姓纾困。越是麻烦多的地方,我越想去。”
“怪不得你这回是去巡按陕西呢,你不知道,马总兵帐下那个参将,满桂,听说后,眼睛瞪得像我宁王府门口的石狮子一样,说那边去岁就开始闹了许多民变,有几个县的知县都差点被反贼害了。”
郑海珠笑道:“辽东的鞑子我都不怕,我难道还怕咱大明自己的百姓?对了,师傅我得告辞了,我还要去看满将军夫妇。”
……
一个月后,陕西,西安府,南郊。
张燕客从马车上走下来。
驿卒一看这位锦衣公子的样貌气派,忙不迭迎上来作揖打拱:“尊驾可是来见郑夫人的张公子?”
张燕客应了一声“是”,看看左右没有其他官员的车轿,便松弛下来,低低抱怨了一句:“着急上火地把我请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是要做甚?”
驿馆中,简陋的院子里,郑海珠请张燕客坐下,屏退左右,连他的贴身小厮,都赶了出去。
张燕客一脸假意惊悚的表情:“郑夫人,郑姑娘,哎不对,你现在这年纪,叫姑娘实在不合适了。郑大当家,你今日这是,这是要本公子以身相许,还一还多年欠你的情债?”
郑海珠并不对他这拙劣的打趣之辞报以配合的嗔笑,而是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不是你还债,而是我还债。也不是还情,而是还钱,谢谢你最早资助我办学堂。燕客,你知道此处叫什么名字吗?”
张燕客撇嘴:“荒山野岭的,还有名字?”
“这里叫何家村,家兄珍藏的域外笔记里,有自称唐时胡人后裔的写道,大唐建中年间,泾原兵变,叛军攻袭长安时,有官员情急之下,将大批宝贝,埋于长安兴化坊。我来到陕西后,向本地多位生员确认了,此处,就是当年的长安兴化坊,并且,从来没什么盗墓的挖坟的,所以,东西应该都还在下头。”
张燕客扁着的嘴巴霎时张得老大。
唐时的宝物!
老天爷,他自己和父亲都是收藏行家,他比谁都清楚,唐时的东西,便是一个小小的镶金玛瑙杯,都是几千两银子起价,往往还有价无市。
“郑当家,郑姑奶奶,唉哟,你真是,你真是我张燕客这辈子,赌赢的最大的一把。你,你就真不用我以身相许?”
“你先想办法挖吧,我以巡按之名,给你名正言顺的由头。真挖到了,给朝廷进献一些,自己留下的那份里,分润给我多少,你看着办。我要你的身子做甚,我只要钱。”
“好咧,遵命!”
二人迅速地说完这桩要紧事,来到前厅,驿长赶紧对灶房喊人端上臊子面。
郑海珠听清那驿卒的名字时,猛地一惊。
“你叫啥名儿?”她问端着面进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惶惶答道:“小,小人叫李自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