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卓咬着茶盅边缘,狭长的眼睛里盛满了参研神色。
对面的明国妇人,对自己的朝廷的怒责之意,不像是装的。
郑海珠也的确浑无演戏的惺惺之态。
历史上,大明辽东重镇开原和铁岭,已经陷落在后金手里,两个城池的数万汉人,被八旗侵略者屠杀殆尽。然后才轮到更北的叶赫女真被努尔哈赤灭掉。
而现在的时空里,虽然从张承胤到颇廷相等辽东总兵们都还活着,从抚顺辽阳到开原铁岭,都还在大明手里,李如柏所领的李氏将门数百人家族,也还没逃进京师,但,这又如何呢?
可以牵制努尔哈赤的叶赫部,竟然还是在大明的不作为下,被灭了,灭了!
卧榻之侧的豺狼,逡巡到院子的其他地方撒野、占地盘,发展壮大后,回来咬死榻上安睡之人,也用不了几年。
郑海珠重重地谈了口气。
“荷卓,你知道,老大和老二打架,吃亏的是谁吗?”
荷卓想了想:“是老三。”
“对,你们叶赫部就做了这个老三,”郑海珠肃然道,“而蒙古各部,家底还是厚不少,起码在努尔哈赤眼里,不算势单力孤的老三,所以他不断拉拢科尔沁、喀尔喀甚至土默特,也就是让我们大明担忧的‘夷虏联盟’。”
夷,乃东夷,指女真。虏,乃北虏,指蒙古各部。
荷卓是没有了故乡的女真人,在察哈尔独身未嫁的她,更算不上蒙古人。
骄傲的灵魂,既然处于漂泊无定中,对于郑海珠口中不假修饰的“夷虏”二字,反倒没有那么敏感了。
荷卓的心思,用在了思考苏泰福晋和自己的将来上。
努尔哈赤雄心壮志,膝下的儿子们亦都是嗜杀好伐的虎狼,后金与明国的冲突,一定会越来越激烈。
荷卓与自己的女主人苏泰一样清楚,蒙古诸部落倒向后金的话,察哈尔就是那个最早被灭的“老三”。
郑海珠继续问荷卓:“林丹汗有六个斡尔朵,蒙古人说的斡尔朵,就是女真人说的固山,我们明国人称作万户,实际上有多少丁口?”
“不一定,不同的斡尔朵,丁口、人口、牛马数,都不一样。”
郑海珠点头:“那倒和建州女真的固山也差不多。他们的固山额真,就是旗主,统领的丁口,也不尽然相同。那么,苏泰大福晋为林丹汗生下长子,她管的万户斡尔朵,应该是察哈尔中最强最富庶、大臣们也最多的吧?”
荷卓听这女人问得这样内行,已觉没有瞒她的可能与必要,不妨亮了苏泰大福晋的家底,莫教对方看轻了去。
她遂直言道:“苏泰主子的斡尔朵,自然是最像万户的斡尔朵,大臣百余,丁口五六千,家眷加起来快有两万了。
郑海珠并不掩饰自己的倾羡之意:“是我麾下兵力的三四倍,便是和莽古尔泰的正蓝旗或者皇太极的正白旗比,人数也未必吃亏。”
“你的兵力?就是今天打德格类的那些人?”
“不是,那是马将军的,和我没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我与他,在我们大明,就是不同的营兵的统领,”郑海珠淡然地回答,“我的兵有自己的本镇,来不了北边,马将军的本镇倒是在此处。”
荷卓这一回,心里没有多日来酸溜溜的感觉了,不仅因为对方也并不藏着掖着,还因为她手下能拉出来打的男人,比苏泰福晋少许多。
郑海珠却不愿这分明并非池中物的叶赫女人,又回到雌竞的微妙心态,遂将语调冷了三分:“荷卓,我与你没有交情,只想谈交易,这样反而更好。滦河这头在我们大明的边墙,那头在你们察哈尔的王城,咱们现下又能坐在一个窝里喝茶议事,不妨想想,怎地明蒙联军,对抗努尔哈赤的夷虏联姻。”
荷卓讥诮地回应:“顺便再把持商路,挣许多许多钱,对么?我知道啦,李成梁,那个从前把我们叶赫女真捏得死死的辽东总兵。你是不是,想帮那个马将军,做成草原的李成梁?”
郑海珠笑笑:“荷卓,学不学李总兵,不重要,活下去,而且活得好,才重要。
荷卓摆摆手,示意郑海珠可以走了。
她难以回到刚刚离开张家口时、常常与这个妇人闲谈的状态。往后的日子里,她们要谈,就是谈条件,谈完了,必然无话可说。
郑海珠回到自己的营帐前,马祥麟走上来。
“许三出去了。”他低声道。
“哦。”郑海珠应着。
马祥麟再次劝道:“非要吃一回苦么?万一那姑娘准头有失……”
郑海珠驻足,看向马祥麟的目光,带了愠意:“祥麟,我没有怀疑过你的兵不行,你也不要质疑我的属下无能。”
马祥麟一怔。
这么多年了,眼前的妇人,纵然最初开始,就从未在与他对话中出现过半点旖旎的语气,但用了此刻这样的板正口吻,也是第一回。
“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手下的人,”马祥麟看了周围一眼,压着声音道,“只是,就算有准备,万一,我是说万一……”
郑海珠拍拍自己当年被佟喜玉手下射中的左肩:“你受过伤,我也受过。现在是冬天,一个窟窿眼,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看满桂的手上还挂了点彩呢,你瞧他比猴子还活蹦乱跳。不妨事。”
马祥麟皱眉,但到底硬生生将“满桂皮糙肉厚的”几个字咽了下去。
郑海珠轻喟一声,语调和缓了些:“做戏,也有真和不真的分别。做得真一分,我的人就少一分危险。”
马祥麟无奈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
德格类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这两日,沉于梦境,能令他避免回到清醒后的耻辱中。
但毡帘,按时打开了,刺目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德格类闻到了粮食烹熟后的香味。
饥饿打败了对尊严的坚持。
德格类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明军,把两个碗摆在他身边的枯草地上。
德格类的铠甲早已被卸掉,但双手被捆在身后,令他只能艰难地跪在地上,继而以匍匐的姿态,像狗一样,将嘴凑近饭食盆。
“等一下。”
送饭的明军说道。
德格类的身形一僵,他抬起头来,错愕地看向对方:“你是,妇人?”
穆枣花没有理会这个并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而是拿起一个馍,凑到德格类嘴边:“人不能像狗一样吃东西,我拿着,你慢慢啃。”
德格类没有张嘴。
他是被单独关押在这个帐篷里的,一同被俘的巴牙喇,无法为他试菜。
这个女人穿着明军军服,显然不会是蒙古人或者明国人的侍女。
明国的将军和那个女萨满不会杀他,但谁知道来历可疑的人是否会下毒。
穆枣花迅速地回身看了看帐外,再转身说话时,满是不屑:“你还真是和你哥哥莽古尔泰不一样,他是个英雄,而你,长了一副耗子胆。”
德格类把脸一沉:“你是谁?要干什么?”
“我来复仇,然后去找你哥哥,”穆枣花道,“我跟了姓郑的很久了,那个坏女人是我以前的主子,但我现在要杀了她。至于你,你如果不是三贝勒的亲兄弟,我才懒得救你。”
“郑……那个女萨满?什么复仇?”
“我不想和你废话,”穆枣花割开了德格类的手腕上和脚腕上的粗麻绳,冷冷道,“你现在一边吃东西一边听我说,再拿好我给你的这把刀。姓郑的再过一会儿,应该会到对面的帐篷里,和她相好的将军说事,我会用弓射死她。然后咱们趁乱就逃。你听得懂我的汉话么?”
不等德格类回答,穆枣花又迅速地用女真话将“射死她,我们就逃”重复了一遍。
曾与叶赫人阿娅相伴一年的经历,令穆枣花的女真话口音十分地道。
德格类的惊讶中,渐渐增加了喜悦和信任。
透过只言片语传递的信息,他猜测,这个女人八成也去过赫图阿拉,并且一定与自己的哥哥莽古尔泰发生过什么。
“怎么逃?有几匹马?”德格类问道。
“当然是两匹,我们一人一匹,否则跑不快,他们一定追得上我们。给你送饭的明军,也管喂你的马,我已经把他弄死了,穿的衣服就是他的。我也有马,已经牵到帐篷外,那么多人那么多马,乱哄哄的没人发现。”
德格类狼吞虎咽地咽下馍,又喝完了粥,活动一下手腕,抓起了那把从女人前襟里掏出来的,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的刀。
虽然只有两尺,但剥开牛皮套后,在昏暗的帐篷里,仍能感受到刀刃的寒光,不是普通顺刀能比。
穆枣花道:“用它是为了不被拦住,等一会儿逃出去要紧。”
德格类握紧了刀把,咕哝了一句女真话:“那个长枪将军,我下次会杀死他。”
“好了,你打起精神来,看着我。”穆枣花说完,出了毡帐。
德格类挪到帘子后面,从缝隙往外看。
他看到女人抱着带有雪花的干草,来到自己的马匹跟前,而另一堆干草中,隐约露出一截弓的牛角。
女人又牵过一匹马,继续喂草料,同时抽出了牛角弓和三四根短箭,将自己隐藏在马脖子一侧。
德格类又将目光投向明国将军的那顶稍大些的帐篷。
两匹马吃完了草料,抬起头,左右嗅了嗅,踏着蹄子,显然还想祈食。
就在这时候,那个姓郑的女萨满,果然在侍从的护卫下出现了。
半蹲姿态的德格类倏地站起,死死地盯着引弓搭箭的女人。
突然,他听到隔着木车和辎重的毡帐里,自己的几个巴牙喇大声喊着要吃的。
明国的女萨满,以及站在帐门口迎接她的将军,显然听到了,二人都往这里走过来。
该死!那女人太大意了,应该先给他们送饭,戴着帽盔,不要吭声,就不会被认出来。
德格类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短暂的瞬间,他不顾一切地挥开毡帘,冲了出去,跨上自己的爱驹。
与此同时,“铮”地一声,箭矢飞了出去。
可恶的女萨满晃了晃,“啊”地叫了一声,向后倒去。
箭矢插在了她的肩头。
“不要射了,她穿着牛皮甲!没用的,快跑!”已经骑在马上的德格类,对穆枣花吼道。
德格类看到,护卫们叫嚷着往这里奔过来,而扶住女萨满的明国将军,立刻将她交给其他人,大步跑向最近的马匹。
所幸那个复仇的女子,反应也很快,像燕子一样跃上自己的马。
德格类到了马背上,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看清军士们聚集得最少的路径,猛夹马腹往那处驰去。
零星几个反应过来的明军,拔出腰间佩刀,跑过来要砍马头,德格类居高临下地左拖右砍,刹那就逼退了他们。
他飞快地回头看一眼,那个女人骑术还真不错,紧紧地跟上了自己。
但她的后面,姓马的明国将军,也追了过来。
“噗,噗”几声,女人显然又在放箭。
德格类已顾不上再看了。
他也没有立刻穿过封冻的滦河。
这个时辰,太阳已经晒坏了冰面上的薄雪,马蹄会打滑得厉害。
“往北跑!”德格类举起刀,指向滦河上游,大喊道。
数日前,他的队伍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只要甩掉了明人的追击,在远离明国边墙的滦河上游的西面,他和救了自己的女人,很有希望遇到正蓝旗往东行进的大部队。
德格类的马匹已经休息了两日,似乎也没有被明军饿着,跑起来精力充沛。
熟悉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德格类听来不啻为天籁之音。
很快,他的一侧,出现了速度一致的伙伴。
“再跑快点!他追不上了!”清脆的女声传来,说的仍是女真话。
“可惜没有杀死她!”这一回是汉话。
德格类扭过脸去看女人。
马速太快,女人又带着明军的圆帽盔,面容根本看不清。
德格类的好奇心一时无法满足。
他只能又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茫茫雪原,畅快地呼吸冷冽而自由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