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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山海关,东罗城。

这里是辽西走廊的尽头,中秋一过,白昼里的寒意,与日俱增。

马祥麟立在东罗城头,眺望老龙头方向,那水天一色的渤海湾。

他身边,站着山海关总兵,杜松。

若依着原本的历史进程,这位在边军中有“杜太师”美誉的名将杜松,已经阵亡于明军与后金的萨尔浒之战。

但抚顺保卫战的结果被郑海珠改写,在抚顺受到重创的努尔哈赤,回到赫图阿拉后,不得不休养生息一阵,积攒马匹与兵力,又掉头攻打叶赫部,这两年骚扰辽东明军堡垒的力道确实收敛了些。

杜松,自然也还活得好好的,太太平平地做着他的山海关总兵。

“马将军,此番,老夫多谢你这两千白杆军哟。放心,每人每月二两银子的行粮,老夫明日就让军衙的笔杆子写奏报,问兵部去要。”

杜松一面望着东罗城外那支井然前行、开赴辽东方向的骑兵与辎重队伍,一面拍着马祥麟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赞美年轻的客军统帅。

当然,作为打了一辈子仗、骨子里都刻着“敏锐”二字的老狐狸,杜松面上一派爽朗喜意,心里未免有些疑惑。

这个马祥麟,三十不到,就又有战功傍身、又有岳家撑腰,老子还以为是个鼻孔朝天的祖宗,很不好商量,却怎地,问他一开口讨两千精锐,他就同意了?

现下他的队伍拔营出城,他也没见多挂怀的意思,自上得城来,就要么望望左边的燕山,要么看看右边的渤海。

这是,要学戚继光吟诗?

杜松嘀嘀咕咕之际,马祥麟终于开口了:“杜总爷不必客气,我们石砫土人受朝廷看重,能与总爷一同镇守雄关,自应听总爷的调遣。兵饷这块,我们马家自己出了就是。万岁爷诏书里的内帑是发给辽东军卒的,我岳父又执掌兵部,总爷为我们白杆军请饷,只怕有些忌讳。”

杜松闻言,毫不吝啬夸张的热络表情:“大义,你们母子真是大义如山。哎呀,老子是武人,文官里还就只敬重张侍郎。看看,他不光知兵事,这挑亲家、选女婿的眼光,也没说的。”

杜松说到此处,喉头忽然发痒,吐出一口浓痰。

继而,仿佛为了配合那一声“啐”,杜松带了点儿不忿道:“努尔哈赤老酋灭了叶赫部,辽东边事恐又吃紧,调兵加固防线,本是应该。但若非那毛文龙搞什么,什么经略东江镇,辽阳怎么会缺人呢?朝廷又怎会从咱山海关调人,对吧马将军?”

马祥麟淡淡一笑:“东江靠近朝鲜那块,我们明军的确应去占了。彼处恰在赫图阿拉的背后,战马急行军两日内必可直捣。若好好经营东江,建奴将来每次抢西边,都要头疼老巢会不会被端了。”

当年抚顺大捷后,马祥麟就听郑海珠把这些意思与毛文龙详谈过,甚至还提出,可借松江开关的便利,与辽东的皮岛、身弥岛互贸,以商养兵,那么就算朝廷拖饷,起码也不至于一时三刻地便断了顿。

分析得很对,马祥麟彼时就折服于郑海珠的思谋,此际自然而然地拿出来,将杜松的话堵了回去。

马祥麟对这位杜总兵,谈不上好感。山海关明明有边兵,杜松却大言不惭地让他马祥麟出人。

此番对杜松的调派,马祥麟一口答应,无非是有自己的盘划罢了。

若举事不成,好歹白杆军有一部分精锐远离京师、留在辽东。

杜松听马祥麟反而颇有回护毛文龙的意思,倒也没觉得尴尬,嘿嘿笑道:“唔,祥麟是在辽东地界拼杀过的,自是比老夫更熟悉。听起来,祥麟与那毛文龙颇为相善,那敢情好,川军与辽军,正合并肩而战,共御鞑虏。”

二人又闲闲扯了几句山海关修缮城防的情形,便下城别过,各自回府。

掌灯时,马祥麟等到了从京城赶来的亲信。

“凤仪如何?”马祥麟第一句当然是问妻子的近况。

“少主放心,少奶奶身子安好,石砫过来的弟兄们,陆续赁得了周围胡同的宅子,平日里就在府外游走,拉车抬轿,做力夫,不惹眼。”

马祥麟点头:“好,一旦举事,立即将少奶奶送到郑夫人那边去。”

亲信缺露出有些古怪的表情。

“少主,小的那日去南朱殿下处,听他们议事,说起松江传讯,宋应星从兖州鲁王府回到江南了,没有立刻去崇明看水利器械,而是留在火炮厂孙元化处,俩人在琢磨合机铳的新机关。朱殿下问,如何琢磨的,松江那边来的人,说月生姑娘没探得,朱殿下就……就……”

“就什么?”马祥麟问。

“就说,月生姑娘不顶事,他应快些与郑夫人连珠合璧。”

马祥麟脸一沉:“他也配。”

亲信不敢作声。

马祥麟又道:“这一阵,郑夫人在京中可还好?”

“听刘公公说,夫人给皇子做讲师,浙党的人,还有一个什么内廷乳母,都给她使绊子,不过最后都是砸了他们自己的脚。对了少主,郑贵妃手下的琥珀,在万……在龙椅上那人跟前,给郑夫人说过话,夫人,去道观拜访了,是齐虎来告诉我的。”

马祥麟“嗯”一声。

自己看女子,没走过眼,琥珀是个好姑娘,知恩图报。

只可惜,出身凄寒,被郑贵妃禁锢了。

马翔麟想起琥珀那对很像自己已故长姐的眼睛,皱眉须臾,吩咐亲信道:“郑贵妃和崔文升,至今仍以为我会与他们那一拨合力。你回去告诉齐虎,万一琥珀娃儿没死的事,被崔文升他们发现了,齐虎务必说是我马祥麟护下的,若要弄死娃儿,老子的队伍,他们休想用上一兵一卒!”

“是。”亲信应道。

少主历来不是阴鸷暴戾的性子,但今岁以来,跟他最近的几个亲卒,都觉得,少主的脾气忽然大起来,常有恶狠狠的语气出口。

他们这些与其说下属、不如说已像兄弟一般的亲卒,心里多少都明白,越是离复仇万历一家的日子近了,少主的心绪必定越是无法平宁。

若胜了,秦将军那里,张侍郎那里,如何面对?

若败了,更是要连累秦将军、连累石砫军,凤仪小姐和娃儿又怎么办?

亲信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了第三件事。

“少主,永宁宣抚司合江守将反叛,秦将军收拾得快,泸州遵义的土兵又缩回去了。蜀地来报,秦将军已经启程,进京领赏,顺便,顺便等着小公子出生……”

马祥麟闻言,噌地站起来:“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怎地不晓得兵部此讯?是岳父瞒着我?”

亲信唬得赶紧灭火:“此讯就是小的离京时,侍郎,侍郎老大人告诉的。他定不是有意瞒着少主,应是,秦将军,秦宣抚她,太能打了,胜得这样干脆利落,怕是连朝廷,都没想到。”

马祥麟哑火,怔了片刻,颓然地坐回椅子里。

母亲!

若当初父亲冤死之际,母亲就带着土人们反叛,云贵川如今,只怕都已姓秦了。

……

晌午,郑海珠在邻院和卢象升、张名世处,商议了下一次文华殿授课的火器操作与野战案例,回到货栈,准备听秦方和石月兰汇报生意的流水。

郑海珠已与汪文言打听过,苏松与扬州的商人,不如徽商、晋商团结,在京没有会馆,闽粤之地的商贾,在北京更是没什么气候。

好在自兖州鲁王府起程时,郑海珠就秉持“每一分人脉都要用到刀刃上”的原则,揣上了张岱父亲张耀芳的亲笔信,进京后拜谒了张岱叔父张联芳。

张联芳在京城,是名气响当当的收藏家,亦是达官贵人府邸的座上宾,交游广阔。

张联芳给郑海珠引荐了几位做上等丝布货品的掌柜,掌柜们来看过顾绣杭锦松江布,以及漳绒混纺的帕子,再一听原来是给朝廷出贩月港供过货的,先头不过是来定一点人情单的淡漠,立马转成了在商言商、愿定佳品的殷切。

郑海珠转头就教育秦方,看见没有,货好,是最佳的名帖,光刷脸,刷不出扎实长久的订单。

这边批发渠道还顺当,那边,个人代理人的渠道,也开了头。

石月兰第一批只相中了五六个卖婆。

但宁缺毋滥的宗旨是对的。

这几个卖婆,都能出入高门大户,本人也粗通文墨,还特别自觉地内卷,拿了顾绣帕子的样品后,晓得去小私塾请教先生们,背熟几则宣和画院、吴门画派之类的历史典故,把那份“老娘只卖文化人才懂的高货”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果然不必将郑东家的背景宣之于口,丝货鞋袜就得了朝官家的小姐奶奶们的青眼。

“老秦,月兰,先将贵的物件卖起来。待名声立起,让松江和崇明多运几船便宜的布货和绸子货,你们去跑几家城南小铺子做下家,再选招一批做小门小户女眷生意的卖婆。高奢条线,和基础款款条线,都要做。高奢的客人明白贵有贵的道理,基础款的客人呢,虽掏不起上品的价钱,但看着那些便宜的,想到和达官贵人们用的都是一个出处的货,也会买。”

秦方应声虫似地点头记着。他虽然头一回听什么“高奢”、“基础款”之类的新鲜词儿,但寻思寻思,夫人说的生意经没错。

三人正说着话,小伙计捧着个包袱进来,说是徐公子遣人给郑东家送了份礼,还拜了请柬,明月楼备了些薄酒小菜,邀郑东家一叙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