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初时分,烈日当空,众人看不清马祥麟兜鍪下的面容。
但坦肩宽袍的武将装束,钩镰闪亮的白杆银枪,再结合郑海珠那声脱口而出的“祥麟”,还是令牙人秦方这样见多识广的京城土着们,很快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向周遭嘈嘈切切地议论起来。
朱常洛的管庄,也勃然变色,与身侧的魏忠贤道:“公公,应是领川军的马祥麟,那个石砫女土司秦良玉的儿子。”
魏忠贤下巴上的胡子抖了抖:“知道,还是兵部堂官的女婿。”
他眯眼羊作静观之态,心里实在惊讶。
马祥麟两年前打鞑子有功,老丈人张铨又在朝中不站齐楚浙东林任何一党,所以万岁爷就相中了这南蛮子悍将,允准他守山海关,据说很能练兵,比京营那些废物强太多。
魏忠贤的目光随着郑海珠移动,暗自滴咕,原来这敢捻虎须的妇人,真不是等闲之辈。
方才她家奴说她去过辽东?看来没吹牛,怪不得与姓马的相熟。
待看清与马祥麟并辔而立之人时,魏忠贤更是低呼一声“哎幼”,也拍马上前,拱手道:“咱家见过马将军,见过崔提督。”
魏忠贤认出来的“崔提督”,乃北京城巡捕营的提督官崔文敬,算是这支营兵的统帅。
此际,偌大北京的守卫与治安武装力量,纷繁复杂。
除了京畿营兵与大内禁军外,还有巡城御史管的五城兵马司,内监充任的九门提督,皇帝与内监亲自操控的厂卫,以及像营兵一样设置把总、参将等职级的巡捕营。
巡捕营从成化年间设立至今,主要负责缉拿盗贼和平息小股民乱,原本因并非亲军、级别不高,而越来越弱势化,赏银少得可怜,背锅倒次次有份。
然而崔文敬做了巡捕营提督后,局面大不相同了。
因为崔文敬的兄长,正是郑贵妃的大太监、司礼监秉笔之一的崔文升。
此时离九千岁的权势熏天还差得远的魏忠贤,在内廷最怕两个人,一是太子朱常洛的大伴王安,二就是郑贵妃的亲信崔文升。
王安论资历与学识,在紫禁城内侍里都能排第一,难得身为东宫的管事太监,还得到了素来厌恶太子的万历帝的认可。崔文升则不仅有郑贵妃的背景,行事也阴鸷狠绝。相比起来,魏忠贤更怕崔文升。
与哥哥的阴森冷戾面貌完全不同的崔文敬,打着哈哈向魏忠贤回礼:“魏公公,今日这刮得什么风唷,把咱这三支人马都吹到通县码头来了。”
魏忠贤回头看看东厂的侍卫,皮笑肉不笑地自贬道:“魏某带的这些东厂猢狲孩儿,哪敢与崔提督和马将军毛下相提并论。”
魏忠贤没读过书,又想学读书人用语,念别字是家常便饭,比如把“麾下”念成“毛下”。
崔文敬掩了轻蔑,呵呵一笑:“魏大伴过谦啦。唔,爱之深,责之切,崔某也是看巡捕营的娃娃们不顺眼,向兵部求告了好几回,才请动马将军亲自过来,将他们锤炼锤炼。”
一旁站在地下的郑海珠,一面告诉马祥麟原委,一面分了心思在崔、魏二人的寒暄。
先头听崔文敬口中“魏公公”三个字,她还在揣测是魏朝还是魏忠贤,此刻听到“大伴”二字,确定是魏忠贤无疑了。
魏忠贤则又往崔文敬的马首凑近了些,点头恭维:“要不怎么说万岁爷会用人呢!巡捕营给崔兄来带,还有巡城御史什么鸟事。唉,咱自家兄弟,说话直了些,北京城多少能办好的事儿,御史一掺和,准定稀巴烂。”
魏忠贤说着,瞄向马祥麟那边。
马祥麟正俯低了上半身,在与郑海珠说话,几息后,一梭子目光变射了过来,与和气温吞的崔文敬简直天壤之别。
那东宫管庄乍然间被马祥麟的边将杀气震慑,犹如土狗遇到野狼,竟是一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拱手道:“将,将爷,向将爷问好。”
魏忠贤瞧管庄这窝囊样儿,心里骂句怂包,旋即却意识到,自己丢包袱的机会来了,真他娘的,还得谢谢眼前这个叫郑海珠的雌老虎似的婆娘。
魏忠贤遂也顾不得面子难看,向马祥麟和郑海珠咧嘴道:“原来二位是故人。郑夫人,大水冲了龙王庙,魏某唐突了,夫人莫怪。”
马祥麟仍是冷冷地盯着魏忠贤。
他今日与崔文敬,本因那桩连崔文升都不知道的隐秘合作,巡查运河通县码头的几处要害之地,不曾想竟见到了郑海珠在和东厂的太监对峙。
马祥麟顾不得与崔文敬商量,直接就策马而来,从郑海珠三言两语的叙述中,他的怒火更是腾地就燃了起来。
又是天家和太监欺辱百姓!
当初在四川石砫,太监邱乘云就是如此嚣张又歹毒,自己的父亲马千乘最终为了保护石砫百姓而惨死在诏狱里。
马祥麟又盯了魏忠贤片刻,方开口道:“怎么?公公看朝中的御史们都像仇人,所以对左御史安置下的这些百姓,也要赶尽杀绝?”
“哎,马将军言重了,”魏忠贤巴不得马祥麟表现得这样强硬不客气,遂又拱手道,“左御史有左御史的差事,咱老魏,有老魏的差事。今日老魏,是领了慈庆宫的差事。”
言罢看向管庄,补了一句:“陈管庄,老陈,你来说说前因后果。”
管庄咽了口唾沫,待要开口时,崔文敬冲他摆摆手。
崔文敬察言观色,已看出魏忠贤对马祥麟没有剑拔弩张之态,又丢包袱给皇庄管事,显然想甩手。
已然投靠新主、另怀大计的崔文敬,迅速地权衡了一下,慈庆宫的鸟人可以得罪,马将军的意思不可忤逆。
崔文敬于是收了弥勒似的笑容,对那管庄澹澹道:“若是在皇庄里,足下对佃奴要打要骂,崔某管不着。但此处是通县码头,好教陈管庄晓得,北到居庸关,南到海子,西到芦沟桥,东到通州,都是咱巡捕营替万岁爷看着的地界。这青天白日的,不兴在咱眼皮底下就拖猴牵狗似地把庄户人拿走了,若真有啥冤屈,万岁爷责问起来,咱巡捕营咋交代?”
管庄惶惶间听得真切,也明白今日运道实在太差,左光斗那鸟文官虽不在,竟碰上婆娘和兵痞这莫名其妙的一帮人,魏忠贤个老混蛋还临阵甩锅。
管庄哪还敢废话,左右回去向李选侍交差时有状可告,遂苦哈哈地摇头叹道:“崔爷说得,在理,在理。”
又转向魏忠贤:“魏公公,咱怎么弄?”
魏忠贤假模假样做个安抚他的手势,掣缰回马,向着黑压压的人群道:“京中老爷带了些讯息来,今日就先不拿人了。”
随即示意东厂侍卫把捆着的农人丢地下去,任由扑上来的家人扯开他们身上的绳索。
崔文敬恢复了和颜悦色,冲魏忠贤轻声道:“魏公公放心,回头崔某会与家兄禀报,再怎么着,目下的后宫,还是贵妃作主。”
“省得,省得,有劳,有劳。”魏忠贤不吝谄媚,“不耽误崔兄和马将军了,咱家与管庄先走一步。”
言罢,提缰驭马,往人群让出的通道驰去。
在马匹提速之前,魏忠贤又偏头看了一眼郑海珠。
那副无所畏惧的目光,正直剌剌地投过来。
魏忠贤熟悉太多的来自妇人的目光。
自己最早的禁宫女主人,是太子朱常洛的生母王氏,王氏的目光像水牛,温顺里透着呆愣。王氏死了,皇孙朱由校被太子指给李选侍抚养,那李选侍,姿色倒是强过王氏太多,但总爱翻白眼,好像靠翻白眼就能翻出一个皇后的份位似的,跋扈中透着愚蠢。至于自己的姘头客氏,眼睛生得魅人,目光更是风流勾魂,偶尔却又透出狠辣,比崔文升还毒。
而眼前这个姓郑的妇人,有着魏忠贤从未在女子那里见过的气势,又绝不是郑贵妃那样的睥睨倨傲模样。
这个妇人,他老魏,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