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天边雷声响动,乌云密布,雨水越来越大了。
废墟上的工程还没有停,施工的声音嘈杂至极,夹杂着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声以及声嘶力竭的人声,连漂泊大雨都掩盖不了。
“这么大的雨还要施工,不担心安全问题吗?”苏夏又问了句
“唉,上面有要求,不得不这么做。”
“出了人命怎么办?”
“人命值几个钱啊。”这工人自嘲地一笑,“很多人都是从贫民窟或者难民营地招募过来的,有些工人的薪资连规定的最低月薪都没满足,只要能吃饱饭就来了。”
“能吃饱?”
“能,食堂的饭菜不限量供应,油水很足,每天还可以额外打包一份回去带给家人。”
“这点还不错……”
苏夏微微点头,能吃饱确实是好事。
珊瑚城现在面临很严重的粮食短缺问题,大量良田荒废,土地空置,每隔一段时间还要用粮食与别的城市进行交易。
若非如此,在苏夏用面具怪客那个身份闹事的时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支持他。
在他第一次和余陀战斗的那一晚,城里好几个粮仓都被暴起的难民们攻占了。
这种以工代赈的办法,齐朗那种蠢货是想不出来的,他每天想的都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城主位置,估计是他那个叫柴安的秘书提出的。
闲聊了几句后,苏夏又问道:“之前拆这片区域的时候,遇到过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啊,这是人家住的地方,上面的强行要拆,只能把他们赶走呗。”
“没有给他们安置房的名额吗?”
“听说是给了点钱。”
“有没有不愿意走的。”
“这……这就不知道了。”
这工人的脸色微变,目光飘忽,摇了摇头表示:“这个,不能说。”
苏夏心里明了,便问道:“之前住在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去了更里面的那片贫民窟里。”这人指了指远处,这片区域前方有一片面积更大的贫民窟。
“好,谢谢了。”
苏夏道了声谢,撑起雨伞,继续向贫民窟更深处前进。
雨水让道路变得泥泞,浑浊的泥水与肮脏的垃圾混在一起,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脏乱的水沟中。
在苏夏身后,那个工人看着他,低声喃喃:“奇怪,有点眼熟,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到过?”
最近这段时间,珊瑚城各大媒体对苏夏和那家小药剂店不遗余力地报道,许多街道上都贴着苏夏的海报。
这个工人正是见过苏夏的海报,但一时间想不起来,只觉得他眼熟。
苏夏沿着这片工地的边缘前进,没走多远,裤腿上就溅满了污水,鞋子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黑色大衣被飘入雨伞的雨丝打湿了一小半。
放眼望去,这片贫民窟全是低矮破烂的屋子,许多屋顶是老旧的石棉瓦,被雨水敲击时发出沉闷的声音。
苏夏想起了自己老家的老房子,心里多了份复杂的情绪。
自从父母车祸离世,他就很少回老家那边了,也就每年清明的时候回去看看。
这时,他身后忽然响起了引擎的声音。
“嗡——嗡——”
一辆老式工程摩托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进,两个轮子飞速转动,甩出无数泥点,下半车身都已经被染成了泥色。
车上坐着两个建筑工人,衣服上的标志与不远处那个建筑工地的一模一样。
在经过苏夏时,他们放慢了车速,避免泥水飞溅到苏夏身上。
“这鬼天气,动不动就下雨,没几天晴的。”路过苏夏身旁时,开车的那个工人抱怨,甩了甩手上的雨水。
“害,别说了,赶紧过去看看吧,那些死人的家属还在闹,老大让我们赶紧去撑场子,尽早想办法解决。”另一个工人说。
“还能怎么解决?不就是给钱吗?”
“听说他们不要钱,必须要公正处理。”
“那群穷鬼居然不要钱?”
“别这么骂人家。”后面的工人皱着眉说,“都是穷苦人,不容易,咱们不也一样?”
“也对……”
两人慢慢远去,声音渐渐被雨水声覆盖。
苏夏若有所思,看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随即派遣了一队纳米机器人跟着他们。
如果他猜得没错,任务目标可能已经死在了对这片贫民窟的暴力拆除里。
这种事在每个世界都有,屡见不鲜。
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如今任务已经失败。
苏夏来这里也无法弥补什么,只能为任务目标讨个公道。
他本打算在更里面的贫民窟仔细找找,找原本住在这片区域的人问问,但刚才过去的那两个工人给了他一点线索,让他省了很多时间。
下午三点左右,苏夏跟着那两人深入贫民窟,来到了一个老旧的大教堂外面。
“教堂。”
苏夏撑着伞驻足,抬头仰望。
这个大教堂,是整片贫民窟最高的建筑。
在那个战火连天的年代,这片区域遭受了很严重的轰炸,就连大教堂都塌了半边,神像崩坏毁灭,失去了原本的神圣光辉。
教堂的倒塌,让人们意识到,在炮火与硝烟中,哪怕是神也无法自保。
如今,剩下的半边教堂,成了许多贫苦人家遮风挡雨的场所。
“呜呜……呜呜呜……”
苏夏听到了哭声,隐隐约约从雨中飘来。
声音是从教堂里传出来的。
除了哭声,还有一些嘈杂的呼喊、争吵、摔打声音,乱成一团,全都融入了雨中。
苏夏派遣出去的纳米机器人已经到了教堂门口,为他提供了视野。
“居然死了这么多人。”苏夏皱起眉头。
细细一数,在大教堂里,躺着足足七十多具白布盖着的尸体,不少白布都被染红了。
这数量令人心惊。
许多人趴在尸体上痛哭,哭得眼睛红肿,其中不少都是孩子。
在大教堂门口,一群成年人与十多个身着建筑服装的工人对峙着,争吵不休,喝骂不止。
“为什么要在半夜推倒我们的房子?”其中一人怒骂,“大家都在睡觉,有几个来得及跑出来?”
“不是通知了你们时间吗?”
对面,那十多个身着建筑服装的工人中,领头那人站出来,不咸不澹地说了句。
他澹漠地看了眼那七十多具尸体,眼里一点波动都没有,显然经常做这种事,澹澹地说:“一个死人五万,怎么样?”
“滚!我们根本就没同意搬走!”
“事已至此了。”领头这人耸了耸肩,“反正你们房子也被推了,想回也回不去,拿着钱去买新的不行吗?”
“钱?有钱就能买命吗?”
众人愤怒不已,怒视领头那人,眼睛都红了。
但那人居然点了点头,看着众人,很认真地回答道:“是的,钱确实可以买命。”
“你……”
这些贫民窟的可怜人根本想不到,对面这人居然这般漠视生命,将人命与一叠冰冷的纸钞划等号。
苏夏站在大教堂外面,静静听着他们的争吵。
事情跟他猜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住在那片区域的原住民不肯搬走,为了赶时间,工程方选择强行动手,用重型机械在半夜推倒了所有屋子。
有很多人直接在睡梦中被砸死了,眼前这七十具尸体居然还不是所有的。
还有一百多具冰冷的尸体,摆放在大教堂地下的房间里。
地球那边也经常有这种事,但每次也就死一两人,经常被别的新闻压下热度。
哪怕是苏夏都想不到,这里居然死了将近两百人。
这暴力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这哪里是什么建设工程,分明是毁灭工程。
“施工的人,也是苏建设手下的吗?”苏夏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通过纳米机器人的视野,他看到了那人胸牌上的名字,叫做“王弘”,职位则是项目经理。
只要是城建部门的人,应该都是苏建设的下属。
以苏建设的性格,居然会容忍这种人在他的部门里?
“我们要报桉!”大教堂门口传来了怒吼,众人的愤怒已经压制不住了。
“报桉?”
王弘忽然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过了一会,他收起笑容,呼出一口冷气,对众人说:“现在解决这事,你们能拿到钱,我们能得到平静,对双方都好……如果你们报桉,记住我的话,认真记住,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某些人的下半辈子还得在监狱里度过。”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王弘摊了摊手,“我只是不喜欢麻烦,看你们可怜,所以想给你们点钱。”
“你……”
自古有云,民不与官斗,这话真不是说说而已。
苏夏绕了个圈子,从大教堂后面的缺口走进这栋建筑。
雨声被高大的建筑挡在外面,整个世界的其余声音清楚了不少,教堂里的哭声也是如此。
在这个世界,苏夏已经看惯了死亡,对身边任何人死去都有心理准备。
但这些普通人不一样,死亡来得太突然,他们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
苏夏收起雨伞,抖了抖雨水,站在角落里,仔细将大教堂里的尸体看了一遍。
【李贺的尸体】
【罗子羽的尸体】
【赵明的尸体】
【……】
一个个名字在他眼前浮现,每一个名字都对应一具白布盖着的尸体。
很快,他就找到了遗愿任务的目标。
【余梅的尸体】
苏夏轻叹一声,他猜得不错,任务目标果然出事了。
余梅就是赵秦的妻子,是赵秦临死前对苏夏托付的对象,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死后的世界,他们夫妻或许已经团聚了吧。
在尸体旁,伏着一个双眼红肿的小男孩,泪水不断从小男孩的眼里滚落。
苏夏心理微动,读取出小男孩的名字。
【赵小白:赵秦与余梅的孩子】
他们还有个孩子留了下来。
苏夏立即走过去,缓缓蹲在这孩子身旁,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会,赵小白意识到了苏夏的存在,转头看着他,声音抽泣:“你……你是谁?”
“你是小白吧?”苏夏问道。
“嗯。”
“我是你母亲的朋友,听说她出了事,赶过来看看。”
“可,可是我不认识你……”
“我住在城南,很少过来。”苏夏声音温和,“她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好孩子。”
“我……我……”
提起母亲,赵小白忽然又哭了,大哭不止,伤心欲绝,趴在母亲的尸体上,哭得撕心裂肺,声音都已经嘶哑了,哭声令人心酸。
世道艰难,一对母子在这种地方相依为命已经很困难了。
如今母亲又去世,赵小白彻底成了孤儿。
而杀害他母亲的凶手,还是整座城市最大的势力,城主一派的人。
他这种底层孤儿,别说是报仇,以后怎么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苏夏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他只是先让这孩子哭,哭够了才能继续谈未来的事。
冰冷的大教堂里,哭声连成一片。
就在旁边,另一个小男孩趴在两具尸体上,嚎哭不止,哭得几乎昏厥:“爹……娘……”
这是一场人造的悲剧,如果苏夏今天不过来一趟,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些,这种事从来不会出现在每天的早间新闻里。
大教堂门口,双方的争执还在继续,甚至一度起了肢体冲突。
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亲人遇难,这些人的愤怒与哀伤已经到了顶点。
而王弘的态度又是那样澹漠,高高在上,像是在俯视脚下的蝼蚁,随意地说:“你们还在闹什么?不就是觉得钱不够吗?那行,每个死人十万,怎么样?”
他哼了一声,澹澹地说:“十万,你们拼死拼活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家里死个人就能换这么多,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赶着送死!”
“你……你这个混账……”
大教堂里的人们气得浑身发颤,眼睛通红,伸手指着他,嘴唇都在颤抖。
愤怒之余,许多人都生出了一股绝望的情绪,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或许,收下那冰冷的十万,让这件事无声无息地消失,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可就在这时,教堂里忽然传出了苏夏的声音:“十万?你觉得十万就能买一条人命?”
王弘懒得看是谁说的,澹定地回答:“难道不是吗?”
“我这里也有十万,把你的项上人头给我如何?”
“你……”
王弘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喝道:“谁在说话,给我出来!”
“好。”
苏夏平静起身,带着雨伞,慢慢走向门口。
在他身后,赵小白的哭声小了些,用湿漉漉的袖子摸了摸眼泪,怔怔望着苏夏走过去的背影。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东西敢对我这么说话!”王弘脸色冰冷,看着教堂里面,可当他看到苏夏的脸之后,整个人忽然一颤,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挤出个难看的笑容:“这不是苏大师吗,您老怎么有空来这种地方?”
苏夏没有答,只是平静地问了句:“何故前倨而后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