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决定放弃抵抗坦白从宽,在伊文提枪起杀心的那个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语言斡旋的余地。无名氏的作风根本就没有什么疑罪从无的说法,拒不合作的下场都是顶格处理。
“事情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这账房先生发了什么疯,就因为几句话谈不来,他要拿枪...”
江雪明打断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事,伊文已经死了,这事儿和你没关系——难道你们兄弟情深,还要为这具尸体辩解几句?”
“是的...是...”潘先生乱了阵脚,他冷汗直流,连忙说道:“神父,我有一个旧账本。”
“这个账本是劳伦斯·麦迪逊活着的时候留下来的,一直都在我手里,有不少放贷收债的记录。其中也包括达芙妮一家子,我之所以抓住阿蒙娜,是因为达芙妮还欠着我一笔钱。”
江雪明:“她的父亲欠了你一笔毒资?”
潘先生点了点头:“是的。”
江雪明:“你要两姐妹来还债?”
潘先生:“不...不不不...”
江雪明:“和我讲实话。”
“呃...”潘先生看了一眼窗外的家人,看了一眼庭院的宾客,终于开口坦白:“我没有这个想法,达芙妮哪里还得起这笔钱呢?于是我觉得,可以靠这笔烂账来威胁她——让她为我工作。”
“她的身手很好,胆子却很小,她有个妹妹要照顾,也不敢大张旗鼓的频繁偷盗。”
“我就觉得,抓住阿蒙娜或许能逼她给我做事,去站台搞风搞雨,这样兵站的差人就会对我的前菜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一种利益交换,我保证站台的安全,民兵保证我的生意不受打扰。”
江雪明:“你很精明,据我所知,现在你售卖的产品除了化工原料来路有点问题以外,基本是无害的。”
“当然了...”潘先生汗颜道:“我不敢走劳伦斯的老路,我还有家庭,我想安安稳稳的住在泪之城。”
“恒产者才有恒心,这点倒是没错。”江雪明接着问道:“民兵为什么找你的麻烦呢?你为了这个事不惜冒着吃枪子的风险,去威胁一个小姑娘给你办事——他们怎么你了?”
“我从战帮来。”潘先生解释道:“地下世界总有灰色地带,这和癫狂蝶圣教无关,就像是犰狳猎手和报童的关系,只要还有新的乘客,这群人就永远存在,我把公司的产品无害化处理了,可是我没办法把自己的出身无害化处理——我想在下城区站稳脚跟,就得和银贝利争斗。暴力是我的护命符,民兵肯定得找我麻烦。”
江雪明理解潘先生的难处——
——泪之城本来就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甚至比起一些民风淳朴的偏远村镇还要混乱。
这里作为接壤伦敦的交界地带,每年都有五千多位新乘客进进出出,周边有二十一个卫星县镇,人口达一千六百万,人类的活动范围相当于大半个英国。
它是一个立体的多层城市,上城区是议员权贵所在的生活区,下城区则是各行各业所在的工业区,因为地下水资源的稀缺,多数上城区的生活用水到了下城区还能变成工业用水。单就这一点,巨大的阶级差和撕裂感会滋生数之不尽的暴力犯罪。
泪城的天穹站是地下世界极为重要的交通枢纽,也是通往凡俗世界的出入口,要不是这两个至关重要的条件,它早就变成了癫狂蝶的乐园——这里有重兵把守,是青金卫士的第二个家乡。泪城不定期进行的“贞洁行动”,也是为了剔除执法队伍中私自饮用圣血的怪物们。
如果说九界是傲狠明德的皇城,是hK国际港的另一个镜像。
那么泪之城就是印度化的英国,这里到处都是灾兽混种,从上往下数,最靠近英帝国战争博物馆舰船的天穹站是婆罗门,往下便是议员与执政官等等权臣的办公区,再然后是上城区——它拥有亚瑟王和梅林法师留下来的窥光孔。也正是这么一点光,让上城区能远离维塔烙印的侵害。
这座城市的建设者们不断的往下深挖,挖出一层层新的生活区,这光鲜亮丽的大都市就变成了文明的灯塔,虹吸效应让周边地区的人才不断的往中心汇聚。最终就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潘先生说:“如果您能理解我的难处...我...”
“我理解,但是我不支持你这么做。”江雪明摇了摇头:“把账本给我。”
老潘立刻起身,去书柜翻找,拿出两沓厚实的账目,里面记载着旧时代来自四十八区、四十七区数十个县镇的债务事宜。
江雪明随手把这笔账丢进了壁炉,连查账的意思都没有。
老潘眼看账目都销毁,没有半点惋惜的意思,他平静得可怕,是非常理智的人。
江雪明:“这些东西不属于你,你一定要伸手去拿,那就得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老潘问道:“我要关多久?”
江雪明:“那得看你领导的意思。”
这里说的领导,是泪之城FdA(食药)和dhh(人类健康服务部)两个大部门的监管者,是天穹站的父母官。
潘·彼得为圣莫尼卡大街和国王帮所在的国王大道提供了近千个岗位,加上物流仓管上下游,养活了两千多个家庭,而且他名下四家制药公司都没有违规违法记录,且有近百项专利。在化工原材料方面有使用违禁品的嫌疑,工厂本身能开动,能造出成品——雪明在这方面的理解,大抵可以认为FdA和dhh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中药房也有不少处方药,这些处方药也能变成毒药。只要老潘卖的香料不变成毒品,这就是好事。
一开始雪明说,他不是来给老潘办丧事的,这不是一句玩笑话。只是伊文这头薮猫丢不下旧时代战帮的恶习,一言不合就要开枪杀人,这一点是雪明不能容忍的重罪——他无名氏剿匪都得讲个抓贼拿脏的流程。
江雪明十分奇怪,真的很奇怪——
——潘·彼得到底得了什么失心疯,才会铤而走险,使用暴力手段逼迫一个小姑娘为他办事。
这是一步险而又险的棋,原本老潘完全可以洗白上岸,老老实实当他的大老板,在这类人眼里,没什么东西比“安全”更重要,难道真的是灾兽混种的脑子不太好使?如果让议员们知道这件事,FdA和dhh第一时间就会抛弃潘·彼得。
这位总裁的庄园用地和工厂用地都是FdA批的,要是泪城政坛知道这桩丑闻,FdA不想要的权力,自然会有其他人来讨要,FdA不想要的官职,自然会有其他人来顶替。到时候断尾求生一通操作下来,潘先生又得滚回他的老家吃牢饭,说不定还能去黑德兰悟道。
这么简单的道理,这狗头人想不明白吗?
江雪明眉头紧皱沉默不语,过了好久才骂了一句。
“你一个大人,和小孩子斗什么气?”
可能只有一个原因,仅仅只有一个原因。
潘·彼得如此在意达芙妮,也是因为这个小姑娘没有顺遂他的心意。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往往在热血上头失去理智的时候,自毁欲会特别的强烈。
整个泪之城有那么多的报童,有那么多排着队给潘·彼得送简历的能人,唯独老潘就盯着达芙妮不放了,愿意为阿蒙娜尝尝牢饭的滋味,这里边肯定有故事。
“我...”老潘变得紧张起来:“我说...无名氏的英雄...您姑且把这个事当成一个笑话听...”
“嗯?你叫我什么?”江雪明瞪大了眼。
老潘:“哦不,神父...”
江雪明:“嗯。”
“这个事情,还得从考克老弟的眼睛说起。”老潘讲起旧时代的事:“我以前为劳伦斯·麦迪逊办事。”
“这位大老板不是永生者联盟的人,他得不到仙丹扶持,就想自己造一颗。”
“他没有仙丹的配方,一边委任旗下战帮去搜寻,另一边命令我们这些化工厂的技术骨干,给他慢慢做研究。我就是其中一个灵能化工研究员。”
“当时我的组长在这个项目上有了技术性突破,但是组长说——这个东西不能给劳伦斯,以劳伦斯·麦迪逊的野心,他得到仙丹之力,执政官也控制不了这头怪物。整个分区都会生灵涂炭。”
“我跟了这个项目六个多月,最终眼睁睁的看着所有心血付诸东流,我不甘心,于是私下留了一份样本,想着若是有一天,我能拿到仙丹,或许就能咸鱼翻身。”
“后来东窗事发,组长被劳伦斯杀掉了,他的女儿也就变成了我的养女——就是您在庭院里看见的那个小姑娘。”
“我和考克,还有伊文一起逃了,但是逃不远。劳伦斯是何等神仙人物,他的魂威实在太厉害,我根本就逃不出他的情报网。”
“又一次我不得不为他炼丹,但是按照组长的研究成果来看,仙丹需要大量的元质堆砌,混沌之卵、圣血和其他杂乱灵体的平衡一旦被打破,这便是一颗无用废丹。当时组长有两个办法来调制催化剂,我采用药引法为劳伦斯制备仙丹——需要灵能者的血肉。”
“阿蒙娜的母亲是一位灵能者,而且灵能天赋不俗,虽然干着牙医的工作,但是灵体的丰度在地区人口中很少见,后来劳伦斯就盯上了这家人。”
“在毒品的诱惑下,达芙妮的老爹很快就把老婆给卖了,但是在制备药引的时候,考克老弟心软了——他把这婆娘偷偷放走,我挖了他一颗眼睛,向劳伦斯保证能抓到代替品,这才保住我老弟的小命。”
“我们准备拿达芙妮和阿蒙娜炼药,就是十一月前后这点时间,战王来了白龙县,好几个绿酒车间都没了,后来的事您也知道,我失业了。”
“远征开始之后,我这一路颠沛流离,带着达芙妮一起来到泪城,给她安排报童的生计,教她怎么活下去,给阿蒙娜找学校——我和她们说,你们的妈妈还活着,但是她们不信。”
“这丫头盯着我的仓库偷啊,一偷就是六七年,扎我家货车轮胎,往我公司大门泼粪水。去学校打我儿子。给青金和民兵递举报信,要他们来查我出身,查我环保工作,查我的卫生许可。”
“也多亏了这么一通胡闹,我变成了一个守法公民——我几乎提不动刀了,就想和这小屁孩斗一斗,我不甘心,明明我为她做了那么多,换成别人,她早就死了,尸体被野狗吃掉,变成路边的一滩狗屎了。”
“她说我害她家破人亡,是这样吗?神父?”
这个尖锐的问题丢回江雪明面前,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要是劳伦斯能得到仙丹,当年战王对这位“上帝”的抓捕行动会变得更加艰难。
也恰巧是考克鼠鼠一时心慈手软,把达芙妮的母亲放了,代价是一只眼睛。
潘先生的化工组长临时反水,倒将了劳伦斯一军,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这些人起初都是劳伦斯的帮手,是毒品帝国化工品行业里的一颗螺丝钉。也是压在达芙妮家庭身上猛吸血的害虫,人是复杂的,具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的。
江雪明想了想,终于答道:“确实是这样,潘,不过你不是元凶,元凶是劳伦斯·麦迪逊。”
“每当谈到达芙妮,我就会莫名生气。”潘先生眼神阴桀低眉垂眼:“我可以忍受FdA派来的审查人,他们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大声喝骂,我能谄媚大笑,然后像个服务员,像条哈巴狗一样,去饭店前台亲自挑酒,给他们倒上,但是我无法忍受达芙妮...”
“我饶了她一命,是我带着这对无父无母的孤儿来到文明世界,我明明给了她那么多。”
“我想过,试着去补偿她,以前是劳伦斯·麦迪逊在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现在没人来欺负我们了...”
“为什么她的恨能持续那么久,为什么呢?”
“为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江雪明试图做心理分析:“达芙妮把你当成了另一个父亲,她的人生中,关于父亲的角色一直都是缺失的——而你恰好与这个角色重叠了。”
“她把关于亲生父亲的恨意都叠加在了你的身上,还有一点就是。”
江雪明顿了顿,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潘·彼得,在泪之城你可以用暴力自保,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用暴力伤害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你失控了,你被愤怒战胜了。”
潘先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豪华的庄园,看着自己慢慢累积起来的财富与幸福。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有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
他伸出双手,准备接受手铐的束缚,这动作似乎已经非常熟练。
过了很久,神父都没有讲话。
等到潘·彼得抬起头来,神父已经不见了。
......
......
六个小时之后,达芙妮抱着妹妹阿蒙娜,坐上了返程列车,离开了泪城这片是非之地。
她们想要回到白龙县去,回到老家看看。
达芙妮不知道那个神父到底在说什么,想要做什么,只晓得国王帮家大业大,那是她无法撼动的秘密结社。
车箱里的流媒体电视栏目播报着一通新闻快讯。
潘·彼得身穿囚衣,站在镜头前接受民众的审视——
——达芙妮的心突然变得空空的,她甚至不知道该把什么罪名按在这条斗牛犬头上。只是木然的听着新闻播报员口中“组织黑帮犯罪”等等罪名条目指控。
......
......
江雪明临时寄了一封特快邮件出去,做完这些事之后,他就赶在天亮之前,回到了牢里。
刑拘室多了一个狱友,潘·彼得和他住同一间房。
雪明说道:“你别抽烟,我受不了。”
潘先生:“好的,神父。”
......
......
这封邮件跨过四百多公里,来到二十三区的一个小乡村,根据达芙妮和潘先生的描述,雪明跑遍了泪之城的牙医诊所,在六个小时内走访了一百多户人家,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靠谱的名字。
叫做达达尼娅,应该是达芙妮和阿蒙娜的母亲。
拥有灵能天赋,之前在白龙县工作,目前也应该在白龙县周边谋生,为了逃避劳伦斯的追踪更换过身份卡,年龄在四十二岁左右,生育过两个女孩。
要论找人的本事,无名氏应该是地下世界最厉害的,有这些特征就足够完成定位了。
七年之后,达达尼娅终于收到了家人的消息,这封特快匿名信送到老母亲手里时,她激动得怅然落泪,原本早就以为两个女儿死在毒鬼老公的手里,逃离白龙县那个魔窟之后,她也改嫁他人,再也不想提起以前的事。
这一回,达芙妮和阿蒙娜可以在站台与母亲重逢了。
......
......
在FdA和dhh众多议员出面要求特赦保人的前提下,泪之城的裁判所啃不动潘·彼得这块硬骨头。
他们缺失一部分人证物证,特别是考克和伊文这两条关键的证据链。而现实就是国王帮的一千多张嘴还等着总裁回去喂,只能按照最低量刑标准来判罚。这一回潘·彼得彻底与过去做了告别——斗牛犬明白,如果他不向神父坦白,他的生命或许要和伊文一样,永远留在那间忏悔室里。
......
......
第三天。
圣莫尼卡大街上,江雪明从兵站走出来时神清气爽。
他捧着早饭来到牌馆门前,就看见考克先生骂骂咧咧的往楼上窜。
“早呀!”
“怎么又是你?”考克只晓得庄园里发生了血案,好兄弟伊文死了,但是如何死的,死在谁手上,潘老大一直都不肯给个说法。
“我等邮件呢!”江雪明在等死偶机关发回来的新枪,“你楼下就是社区邮箱,凑巧遇上嘛!”
考克不想和这奇奇怪怪的神父多说废话,立刻投入工作。
雪明看着物流进度,守了半个多小时,就见到胳膊壮小跑过来。
“老板?你也收邮件?”
“哎!”胳膊壮笑嘻嘻的说:“我就寻思要不试试,往老婆娘家的地址寄了一封信...她立刻就回信了!”
雪明:“哦...是好事!”
胳膊壮嘴都裂到耳朵根了。
“神父!您说得没错呀!她果然是拉不下面子,要我先开口呢!”
雪明伸长了脖子,和小七一样变成狂暴吃瓜组长,反正他的件还没来。
胳膊壮打开信箱,搜出信件,突然有点失望。
“我写了那么厚一沓纸,她怎么就给我寄一张纸呀?”
雪明:“你先看看?”
打开信封,两人就见到一句充满甜蜜意味的辱骂。
“爱莎要结婚了?我要当外婆了?操你妈的!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打这个电话号码!再寄信过来我打断你的腿呀!知道邮局离我家多远吗?傻逼!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