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眼里再如何登对的才子佳人却从来不曾走入对方的内心,温夫人从来不清楚温玄策心里想什么,温玄策也从来不知道温夫人想要的是什么。
“很多人都羡慕,甚至嫉妒母亲的美貌,二婶,唔,就是温秀棠的母亲同母亲说话时从来都是阴阳怪气的,似褒实贬的嘲讽母亲是个花瓶,腹中无墨。”温明棠说道。
这些话,八岁的原主当然不定全然懂,只是再小的孩子也能从对方的语气以及面上的表情中品出对方是恶意还是善意,是以每每碰到温秀棠母女都是排斥的。这般想来,不管是懵懂不知事的原主也好,还是温明棠这个听得懂那些阴阳怪气中的嘲讽的‘大人’也罢,同温秀棠母女都是天生不对付的。
有些仇怨真的好似就是骨子里带来的一般,即便懵懂不知事的原主与温夫人什么都未做过,温秀棠母女就是盯着她们不放。
“身边有个窝里横的人,总是麻烦的。”林斐听罢之后,说道,“这等人外强中干,谁同她走得近,谁便要承接她各种横行霸道的冲撞。”
“我听一位千年后的贤人曾说过‘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温明棠记起了鲁迅先生那句无论多少年过去都永远能深刻揭露人性的话,说道,“所以,当我去岁看到温秀棠的第一眼,头一次同她打完交道便被人当街追杀之后,我便知道她是什么人了,所以面对她时,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说到这里,温明棠扬了扬自己的拳头,意思很是明显。
林斐也看懂了她挥拳的用意,笑了。
有的人做事太绝,堵死了旁人所有的生路,自也逼得旁人只能用拳头反击这一条路了。所以面上看着其人做事决绝的狠辣背后,若是换个角度说‘这人一直在逼着旁人不得不收拾他,天生欠收拾!’也不为过。
“什么好说歹说,服软,听之任之,任凭差遣什么的都没用。于她而言,不管我是真的软柿子,还是假的软柿子,在她眼里始终都是那个能胡乱拿捏的堂妹。所以不论旁人多少次劝她莫要乱来,我并非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肉包子,在她那里却始终是捂着耳朵不听的,也始终会不断的过来拿捏我。”温明棠说到这里,也笑了,“看着温秀棠的举动,我越发觉得那位贤人说的话有理了。”
“她或许也会听会看外头的事,可我的事,却不在她听和看的范围之内,就算告诉她,她也是不听不看的。”温明棠垂眸笑道,“窝里横的、柿子专挑软的捏的日常都能见到,温秀棠却在这两者之上还要加上个闭眼装睡,如此……种种结合之下,使得她这个人委实是难以形容了。”
似鲁迅先生这等贤人总结人性总是精辟的,多数人也确实都能往里套。可很多时候,这些人性低洼处的人身上往往还会因各种因缘际会,加上各种各样不同的毛病,以至于这等人描述起来更是……笔墨难描。
“捂耳不听,不敢直面现实确实是弱者行径,那位贤人说的没错。你非弱者,却是她眼中以及她想象中的弱者,所以总是抽刃向你砍来。你若是没有如她设想的一般立在那里做她想象中的弱者任她欺负,且还敢还手,她便觉得自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林斐说到这里突地笑了,大抵也是觉得温秀棠这个人在温明棠的事上实在是令人不知该如何形容,“你在她那里委实是特殊的,好似是她手中独属于她一人的提线木偶,存在便是为了衬她这朵红花,自然是不许你反抗的。”
说到“不许”二字时,林斐加重了语气,忍不住摇头,顿了顿之后,才道:“她是弱者。且比之有些人只是缺少外物而不得已的‘弱’,她……骨子里就是个怯弱的灵魂,不管多厉害的外物,都无法弥消骨子里的怯弱。尤其面对你时,更是如此!这人好似……一直活在梦中一般,觉得你永远只会循着她想的那般成长,走她为你设下的绿叶那条路,若有人敢叫醒她,怕是要发疯的,不许旁人叫醒她,也不想醒。”
“可世间事很多时候并非围着她转的,世人也并非台上的提线木偶,完全如她想象的那般行事。”温明棠想起大理寺那些差役事后提起的温秀棠在叶舟虚府中被带走时的情形,只觉的好笑,又想起那个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叹了口气,说道,“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生得一张出众的脸总是更引人注目的。可世间美人不少,美人往往也只是锦上添花之事。昔年李隆基宠幸杨玉环时三千宠爱在一身,可马嵬驿兵变时,不也赐下三尺白绫了?可见美人只有在对方顺风顺水之时才能得到最好的待遇,若不然,便是最大的累赘与推出来平众怒的工具了。可温秀棠却委实是太过高看‘美人’二字的作用了。”
温明棠翻了翻原主八岁前的那些记忆,温玄策的大儒身份是要靠经年累月的苦读与天赋共同成就的,旁人想照猫画虎的攀比一番委实是太难了,再者就算有同样的天赋,也不是人人皆能熬得住那些苦读岁月的。可‘美’这一字便不尽然了,不需要苦读、费力,而是天生便有的,几千年以后的现代社会或许还有旁的种种手段来弥补,在大荣,却委实是一生下来便定的。
老天给了温夫人一张出众至极的美人脸,引人羡慕的同时,自也会引来旁人的妒忌。羡慕与妒忌是并存的,都融于温秀棠母女日常阴阳怪气的话语中了。同样,之于温秀棠母女而言,妒忌的同时也在心中种下了一道名为‘美’的心魔,随着岁月渐长,那心魔之火也愈烧愈烈,没有什么能比将当年抢自己风头的‘美人’唤到身边来,做自己的陪衬更能缓解熊熊的妒忌之火了。
温明棠想起在教坊见到温秀棠时温秀棠对她厨子身份的鄙夷,让她到自己身边来为自己做饭便觉得好笑。
这绝不是温秀棠喜欢食她做的那一手饭食的缘故,毕竟温秀棠一口都不曾食过她做的饭菜。事实是哪怕温明棠做的菜再不合自己的口味,那等让温明棠到自己身边来服侍自己、衬托自己的舒畅与快慰,都是温秀棠从旁的再美味的菜食中也遍寻不到的。
只可惜,这毕生所求至此都不曾实现过罢了。
温明棠看得懂温秀棠的心思,却并没有打算成全温秀棠的心思,浇灭温秀棠的妒火。
这些事,温明棠只浅浅一提,林斐自是便明白了温秀棠心中的症结所在了,当然,亦没有如温秀棠之意的打算。毕竟这世间事又不是围着温秀棠转的,就算温玄策、裕王这些她的靠山尚在,她也不过是攀附这些人的菟丝花罢了,人只会给靠山面子,而不会给菟丝花面子。更遑论,温秀棠的靠山此时已然不在了。
当然,虽然不想理会,可不得不说,有个时时刻刻盯着自己,想过来拿捏自己之人还是……挺烦人的。
温明棠想起了今日罗山特意走了一趟过来‘看’自己,只觉得好笑,隐隐察觉到这位“精明”擅“走小道”的刑部官员多半是要被温秀棠盯上了,也不知这两人最后的结局会是如何。
“其实那阿乙想赚钱本是自己的事,可他选择了向家里闹,同样亦是窝里横,”温明棠想起那账本上‘姜小乙’的名字,可以预见阿丙家中很快就要掀起的鸡飞狗跳的打闹了,又想起了温秀棠盯着自己的种种举动,说道,“窝里横的人……真的挺烦人的。”
“不过很多时候,这世间事并非如温秀棠想的那般的同时,也并非如我想的这般事事皆顺的,总是有些麻烦的人和事是避不掉的。”温明棠说到这里,又笑了,“既然不能如温秀棠那般捂耳不听,不看,那最好的法子便是直面,想应对之法了。”
林斐点头,想起自己同兄长林楠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兄友弟恭的平衡,兄为长,嫡长承袭爵位的传承之下他退一步是应当的,更何况承袭了爵位,很多事便身不由己了,就譬如姻缘之事难免会被插手,可这一步退却又不能退的太厉害,很多事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而是如女孩子所言的需‘时时勤拂拭’,总是要不断的变化与应对的。
不过比起他二人的这些需费心的琐事来,很多人毕生也难以求得的那个良人却是直接送到了他二人面前,这也算是上天待他二人不薄了。
比起难以求得,人力不能及,人力所能及,所能解决之事又算什么呢?
经过巷口写着‘梧桐巷’三个字的镇石,走入巷子中,还是记忆中的那条道,与昔年抄家时的没什么两样。温明棠记起现代社会所看到的课本上的话,说‘封建社会的进程变化比起现代社会的日新月异,是极其缓慢的’,不由深以为然。
再次进入这条巷道,时光仿佛停滞了一般。温明棠、林斐与身后跟着的赵由没有停留在记忆中最里头的温家大宅前,而是走到了一旁的茶商旧宅门前停下了脚步。
虽记忆有些模糊了,可温明棠还记得梧桐巷修建时温玄策的声名正是如日中天之时,附近的四邻街坊都以与闻名遐迩的大儒为邻为荣,这其中自也包括这旧宅上一任的主人——茶商。
升斗小民羡慕商人的富贵,有了富贵的商人却又羡慕起了大儒名士的清高身份与世俗认可。人之种种所求自是随着眼下身份的改变而变化的。
如此一看,“站在这山望着那山高”这素日里听来的贬义之词好似也不是那么的坏了,人总是有更高的追求,用合理的手段追求所得自也是人之常情。
梧桐巷的门宅修建的一般大小,立在巷中看门外看不出具体门宅间的差异来,可推开入内之后却是别有洞天,温明棠是记得清楚温家旧宅内的那些陈设的,比之温家旧宅的陈设,眼前的茶商旧宅自是小了不少。可一想温家大宅的主人虽是温玄策,里头住的却是温家全族,每一处院落里都住了人,每逢节日,看着那挤在主院满满当当的人头,即便是原主都叫不出那些人的具体名字来。温明棠又觉得温家其实并不大,相反还很拥挤。这般再看眼前的茶商旧宅,自是一下子开阔了起来。
因着已修建了好些年,墙面上也有不少脱落了,重新刷一遍,修补什么的自是必不可免的。那屋宅打通的想法林斐已做好了,接下来便是屋宅中那些要布置的造景了,两人几乎将这宅子的每一处院落都走了一遍,将需要布置造景之处框画了出来,至于造什么景,如何造便不是今日便要想明白的事了。
今日事,今日毕,今日要做的,也只有这些。
框画完造景之处已是月上中天,该回去了。踏出屋宅大门,温明棠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一旁的林斐立时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察觉到手心的暖意,又见女孩子穿的并不单薄,并非受凉之后,林斐说道:“民间常有人道打一个喷嚏,是有人在念叨你了。可我此时就在你身旁,如此……倒要看看是谁在惦记我相中的娘子了。”
这话成功引来了温明棠几声轻笑,又听林斐说道:“也不知是不是那位同笠阳郡主有婚约的叶家公子又开始念叨了,可我听闻他近些时日迷上了今日我等吃饭时看到的跳胡旋舞的色目胡姬,大抵那颗心实在是专注不了,枕在胡姬怀里还有工夫惦记旁人。”
这话当然只是说笑,温明棠也没当回事,只是跟着笑道:“胡人的酒酿的烈的很,喝多了怕是早不省人事了,哪还有这闲工夫?”
“倒也是!”林斐点头,看温明棠不再打喷嚏,隧道,“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虽只是闲着打趣,却倒也没说错。今日他们才吃过饭的大宛王子的食肆包厢里,叶淮正枕在胡姬的肚皮上打鼾,手里的银制葡萄酒杯落在地上湿了鞋袜也丝毫不觉,又哪里会惦记温明棠?隔着屏风,一人怀里抱着一名胡人舞姬的一众年轻公子一面同舞姬们调笑,一面问那笑吟吟坐在一旁陪聊的大宛王子:“如何?我等够不够意思?”
大宛王子点头,看了眼屏风后睡的正香的叶淮,笑道:“我今日可看到那位温娘子了,能叫他这么惦记的,自是美人,只可惜有主了,且那主看的还挺牢的!”
“不妨事!”一众年轻公子闻言皆笑了起来,摆手不以为意,“叶兄惦记的娘子多的是,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没个小娘子又死不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那倒是!”自小留在长安为质,自是同这群风流公子早混熟了,大宛王子点头笑道,“比起什么娘子来,倒是那放高利、乡绅的事,叶大人特意叮嘱过了,不许叶兄掺和,几位也莫要跟着掺和了。”
“虽是不大懂这些,不过叶伯父这般厉害的人说的总是对的。”对着怀里的胡人舞姬猛亲了一口的一位年轻公子随意的附和道,“那就不掺和了!左右……也不缺这点钱。诶,对了,你掺和么?”
看着面前一众相貌皆生的不错,却剥开相貌一看,里头尽是些酒囊饭袋的富贵公子们,大宛王子唇角翘了翘,道:“我是个开食肆的,自是只做食肆生意,也只管食肆里的菜肉酒水味道是不是正好,其他的……我可不懂!也不想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