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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说完,渠浑身冷汗津津,再不敢有任何劝说苏午将随做了人牲的想法!

随原本内心还十分害怕——毕竟今下是渠与那神秘人物相谈甚欢,他很多时候都插不上话,担心对方会将自己随意处置——这本也是今时常有之事,然而对方现下有这一番言语,顿时安住了他的心,他继而又有些好奇,不知这位神秘人所说的从别处来里的‘别处’究竟是哪里?

可是周地少见人牲祭祀?

一切准备停当。

祭司渠站在石头垒砌成的祭台上,他身前堆着一些柴禾,身上挂着一串龟甲,脸上原本已经有些褪色的矿物油彩,当下又重新被补画完整,一张怪诞的脸谱取代了他原先的面容。

依渠自己所说,这般脸谱即是‘傩面’。

他以傩面拜见天庙中的神灵,可以避免许多未知的灾祸。

渠从身上那串龟甲里,取出一副空白无纹路的龟甲,他口中念念有词着,从随身的袋子里抓出一块夹杂着玉质的石头,以及几根散碎的青铜钉,他每念祷咒语一阵,便用石头在那副空白龟甲上,楔入一根青铜钉。

当五根代表‘地五方’的青铜钉随机楔入龟甲上的不同位置之后,他便收起了石头,将龟甲填入那堆未燃的柴禾之下。

——神灵方能卜算苏午之心的下落,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祭祀天庙的地五方神,请神灵在龟甲上给予预示。

苏午站在祭台下,注视着这场远古仪轨的进行。

他作为请托神灵降示的那个人,应当在祭祀之中陪伴祭司,而随躲在了远处的树下,远离这场祭祀的仪轨——作为一个祀余之人,他其实也可以参与这场祭祀之同,得到神灵降示之后留下来的些许祀余。

然而,因为当下葛长部落与大商交恶,虽然该消息还未彻底传扬开来,但天庙中的神灵必已通悉了一切,他这个与渠属于互相敌对势力的人,今下是否能在同一场祭祀中获得祀余?今下尚未可知。

大商、葛长虽然祭祀同一座天庙,但他们主祭的神灵却不相同。

若二者之间展开了战争,天庙中的神灵亦将彼此敌对,找到机会就会对对方的族人、奴隶降下灾祸!

是以,为免不测之事,随主动提出不参与这场祭祀。

祭司渠身前的柴禾尤未燃烧——需要神灵与渠身上的傩通灵以后,他吐出紫色火焰,才能焚烧身前的柴禾,获得这场祭祀的占卜结果。

他一边拍打着随身的古老乐器,一边挑起了那原始而怪异的舞蹈。

伴随着渠扭动肢体,苏午亦张开了眉心故始祭目,他看到那盘踞在祭司渠血肉性灵中央那相互缠绕的双蛇扭曲阴影——渠的‘傩’一瞬间如旗幡般耸立了起来!

双蛇阴影以蛇尾接连着祭司渠的头顶与肚脐,蛇首则努力朝天穹顶游曳去。

阴影漫过层层云雾,展动着不祥的韵致,蛇首大张开口,发出与渠念诵的模糊咒语一般无二的音节。

那般不祥的气韵在祭台周围弥漫开来,亦化作了雾气一样的阴影,覆盖在周围草木之上,便令草木纷纷枯萎。

不祥的雾气又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它们从苏午身遭游曳开,根本不与苏午的身形有任何接触,更不敢尝试以自身浸润苏午的身形。

看着那双蛇阴影上弥漫开的不祥气韵,苏午一时恍然——这种不祥气韵与人体内那道象征本源的人影相互结合以后,便会形成‘祀余’,就是苏午故始祭目所见的甲士随体内、那般与残缺人影相结合的扭曲阴影。

祀余之人也能稍微运用‘神’的力量,但远远不及如渠这般的傩主这般强大!

以‘傩’身上飘散出的祀余气韵如此不祥来看,人身本源沾染上此种气韵,也肯定会遭遇种种灾病不祥——这样看来,更像是如渠一般的祭司承接了‘诡’留下的‘傩’。

其本源与傩彻底交融以后,又持续散发出‘祀余气韵’,令普通人承接,这些祭司像是将自身本要承受的代价,转移到了如随一般的寻常人身上!

那么,被称之为神的厉诡,将‘傩’留在如渠这般本质特殊的人身上,又是不是在将自身该承受的某种代价,转移到了渠这样的祭司身上?

诡的代价又从何而来?

诡从何而来?

苏午眼神灼然,内心有种逐渐接近事情本质真相,却又始终戳不破那层窗户纸的迷惘与喜悦。

如今他自身三相缺毁、五脏无踪,也就没有了那种招致厉诡与傩垂涎的‘人类本源’,是以无法亲身验证‘傩’的诡邪,但总可以借其他人来验证一二——躲在远处树下的随,看到那个神秘人转头意味莫名的看了自己一眼,顿时一头雾水。

他还未有去深想神秘人目光里有何涵义,下一刻,自身的注意力便被祭台上的渠吸引了过去——

渠的头顶,刮起了一股龙卷风!

滚滚尘沙、草木被那狂风席卷过去,龙卷风在祭司渠头顶从无形转为有形!

苏午站在祭台下,将当下情形看得更真切,更清楚此下发生了甚么——他看到从渠本源之中耸立起的双蛇傩,猛然在天穹中盘旋起来,它的飞旋带来了阵阵疯狂,汇成了那道狂烈的龙卷。

大风将双蛇傩的呓语声不断传递向四面八方。

原本净明的天地间,眨眼即有一缕缕诡韵游曳而来,在苏午的眼中,苍穹变成了油画一般诸般色彩的汇集,在那种种诡韵里,一道道厉诡化形伫立其中,它们呈塔型层层而立,越接近天顶的厉诡化形,散发出的诡韵便愈强盛!

这些厉诡化现的形影,亦与苏午在后世所见的厉诡化形有极大不同。

甚至于,这些厉诡化形之上,还沾染着些丝的‘人气’,每个都与‘天理神韵’有至深勾连。

有长出数颗猪首,但有人身的厉诡化形;

有满身畸瘤,浑身长满鹰爪的厉诡化形;

有如同一个肉团,但遍布虎脸的厉诡化形……

种种厉诡化形,虽然面貌可怖,但又不及后世那诸般厉诡一般恐怖得深入人心——于人而言,最恐怖的物相无疑是同类的种种凄惨破碎之相,而现下这些厉诡化形,身上种种动物特征,却远多于‘人’的特征!

“厉诡化形即是厉诡本形之投影,与厉诡本形其实相差无几。

以当下这些厉诡化形来看,它们与后世人们认知中的‘诡’其实还有很大差别,它们并非纯粹的诡,各自像是有些残余的意识,又与天道关联密切——商人称它们作‘神’,其实也无甚差错。”

苏午望着天中环绕渠的‘双蛇傩’一层层排布的厉诡化形,心念闪转。

他心念飞转之时,双蛇傩从最底层的厉诡化形开始,挨个与每一个所谓的‘神’接触,像是在与对方沟通着甚么。

也在此时,苏午感应到天上的神目光若有似无地朝自己投来。

那些神应是接收到了双蛇傩传来的消息,它们亦在评估能否完成苏午交托的事情。

苏午看了看祭台上舞蹈动作越发激烈,浑身汗如雨下的渠,他眼神有些古怪——不知渠从前做祭祀,是否也如今时一般,能引来如此多的神灵汇集在此?

他总觉得今天的场面于渠而言,也是生平仅见。

是甚么吸引来了如此多的神灵密密麻麻排布于天上?是殉坑中那颗厉诡头颅的祭品对神灵们而言,诱惑力极其巨大?

还是苏午本身?

苏午很快有了答案——是那殉坑中的残缺厉诡,引天上的神灵们垂涎!

排布于天穹之中,数目最多的最底层神灵,无一个敢于回应苏午的请托,它们潮聚而来,又退潮而散。

双蛇傩接触向倒数第二层的神灵。

在双蛇首级与倒数第二层的第三个神灵沟通过以后,那神灵化形忽自天穹之中坠落,猛然间落附在祭司渠的身上!

渠身形骤地一僵,舞蹈的动作刹那顿止!

他捧住腹部,腹部剧烈蠕动着,有呕吐出甚么的迹象——苏午在前面的祭祀上,见过渠有如此反应,他心中一动,猜测大抵是双蛇傩沟通的第三个、一身虎皮的石形神灵化相应下了自己的请托,所以降附在渠身上,给出明确的指引!

接下来,渠该呕出火焰,点燃身前的柴禾,烧裂柴下的龟甲了!

——事情本该如此发展,然而,渠身躯痉挛着,大张着口,却始终呕吐不出一团火焰来,反而是他自己浑身气孔里涌出了熊熊的、缭绕天理神韵的黑火!

火光未有烧灼他的衣衫与血肉,反而将落附在他身上的那虎皮石形神灵化相烧出了他的躯壳,那虎皮石形神灵化相来不及逃脱,便在熊熊‘天理神火’中化作了飞灰!

一缕黑色火光游曳过遍天诡韵,朝远处追溯而去!

正在祭祀之中,神智浑浑噩噩的渠,猛然看到那虎皮石形神灵本尊,被追溯而去的一线黑火缠绕住,直接撕扯得四分五裂!

虎皮石形神灵四分五裂之时,四周陡然又出现几尊神灵,将它四分五裂的身躯抢夺、分割、占为己有!

这神灵不仅没了赶赴祭祀而来的化相,连本身都被其他神灵抢夺去,从此荡然无存!

它垂涎这次祭祀的祭品,贸然回应了双蛇傩,结果完全无法完成苏午请其找寻自身五脏的请托,也可能是在找寻苏午五脏的过程中,遭遇了某种不测,就此直接被消灭!

祭台上。

渠又继续开始那狂乱的舞蹈。

不知是何缘故,导致他此时身形都一下子瘦削了许多,变得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而盘旋在他头顶如一道豹尾旗般的双蛇傩,浑身忽然披覆了一身斑斓虎皮。

——虎皮石形神灵落附在渠身上,亦为渠留下了‘傩’的痕迹,它的傩与渠自身的双蛇傩结合,便令双蛇傩之上,生出了一层斑斓虎皮。

诸多神灵化相高居天上。

它们见到了那虎皮石形神灵的下场,于是,盘旋天上的诸多神灵化相,一瞬间尽数退走,只余双蛇傩在诸般气韵散尽的天穹中,徒劳地摆动着身形。

苏午眼看此次祭祀即将无疾而终,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自知寻索五脏的行程必然没有那般容易,是以皱眉叹了一口气以后,便收拾好了心情。

祭祀渐近尾声,渠的身躯越发消瘦,已经完全是一副皮包骨头的模样。

再如此进行下去,非但苏午无法获得任何与自身五脏庙有关的线索,连渠也可能将性命奉献于这场祭祀之中,这却不是苏午的本意。苏午抬步向前,正要走上祭台,强行中止这场仪轨的时候,天中游曳摆荡的虎皮双蛇傩,陡然间绷直了形影——

苏午朝天顶远眺,便看到,虎皮双蛇傩的形影被天顶一只模糊的手掌攥住了,直接将它抻得笔直!

那手掌遮天蔽日,降临于此根本无声无息,连苏午亦未察觉。

而它穿破天顶苍穹,一旦降临,便将整片苍穹都渲染成了漆黑之色,浓重不祥的诡韵就此铺满苍穹!

一瞬被抻直的虎皮双蛇傩,又在下一瞬间跌落回祭司渠的血肉性灵中央,苏午未有看到摧破天顶苍穹手掌的主人落附于渠的身上,渠便捧着腹部,猛烈地呕吐出大团大团漆黑的火焰!

此种火焰,与先前烧裂虎皮石形神灵的黑火如出一辙!

“这是天帝?”

苏午看到那黑火将柴禾点燃,将四周的石块也尽皆点燃之时,内心忽生出一个念头。

天帝者,宇宙主。

万般造化、天理神韵,皆为其所掌握。

穿破天顶苍穹的那只手掌,散发出渲染整片天穹的气韵,内中便有天理神韵充斥流转!

是以苏午猜测那只手掌的主人或许就是‘天帝’!

祭司渠称‘天帝万身’,即‘天帝’有不同的化相,任何强横神灵都有成为天帝化相的可能,那么也或许这只遮天蔽日的手掌,本身就是天帝化相之一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