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发生辅臣殴打首辅的大事,会揖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张居正死命抱住殷士谵,不让他往高拱那边冲,很是勉强。
而这会儿的高拱乌纱被抓掉,又挨了殷士谵一拳,整齐的官服这时候也松垮下来,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拳怕少壮,这话是一点不假。
高拱平日里可以颐指气使耍官威,可真要遇到横的,就他六十岁的老迈身躯还真有些扛不住。
还好,在张居正的呼喊声中,六科的给事中们这会儿也醒悟过来,终于冲上来把两人隔开。
一些人护着高拱就出了大堂,往首辅值房去,而另一伙人则围着殷士谵请他消消气,现场一片忙乱。
此时,只有被殷士谵教训的给事中韩楫如丧考妣般,呆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件事儿实际上是殷士谵和高拱之间的恩怨,可事儿毕竟是从他这里起的,可以想象,事后不管皇帝怎么处置当事人,自己都会被皇帝记恨上,自己的仕途怕是完蛋了。
内阁发生的事儿,此时已经有小内侍急匆匆的往乾清宫报信去了。
多少年没有发生过了,在皇城里发生这么恶劣的事儿。
不管皇帝怎么处置,做为在内阁服侍的太监内侍,第一时间把消息传递上去肯定不会有错,传晚了才是可能犯错,挨板子的。
司礼监,孟冲坐在书案后面,正在给昨日皇爷批红的奏疏盖章用印,听到外面气喘吁吁跑进来的小内侍禀报内阁里,殷阁老殴打高首辅,心里先是一喜,待问明白没打成,被张居正和一帮科道拦下来后,兀自有些失望。
“嘿,怎么就被打死他。”
当然,这话只是在孟冲心里想想,可是万万不会宣之于口的。
“得嘞,你别走,跟着杂家去乾清宫禀报皇爷。”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小内侍虽然一开始急吼吼往乾清宫跑,可半路上就醒悟过来,自己得先去司礼监禀报大太监才行。
不然,消息报告皇帝,或许好处得不到,还把宫里真正的话事人给得罪了。
等隆庆皇帝在乾清宫得到消息,除了目瞪口呆外,就没法做其他事儿了。
这会儿内阁两位阁老,高首辅和殷阁老都已经气鼓鼓离开内阁,回家等候皇帝的处置。
内阁现在只剩下张居正一人处理内阁事务,这是要把皇帝架起来呀。
高拱自然是希望隆庆皇帝严惩殷士谵,最后直接把人罢官去职,撵出京城。
殷士谵则是冷静下来,知道自己事儿闹大了,所以干脆回家等候处罚。
不过,在走出内阁那一刻,他已经有告老还乡的打算。
他知道,今日发生在内阁里的事儿,他不占理。
别说其他的,虽然高拱驱逐了陈以勤、李春芳,可都是暗中使绊子,大家知道归知道,可根本就找不出证据。
倒是他,直接在文渊阁里挥拳头,被六科的人给看到了,这就先把理输掉了。
知道这事儿不好擅了,可殷士谵还是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至少把淤积胸里的郁气发泄出来,很爽。
而留在内阁里的次辅张居正其实才是这次斗殴事件最大的倒霉蛋,绝对不是受益人。
眼下,内阁里的政务都压到他一个人身上,事儿还是要处理的。
可之后呢?
高拱没几天就会回来,自己没法上位成首辅,依旧被高拱钳制。
而殷士谵呢?
因为今天的事儿,怕是以后就很难立足朝堂。
没了殷士谵这个分担火力的阁臣,以后可就是他直面高拱,这可不是好事儿。
而且,内阁只剩两人,隆庆皇帝那里早晚还会补人,张居正可不认为自己比高拱面子大,举荐的阁臣能够比高拱占优。
而且,虽然他对杨博说他会举荐他入阁,可实际上张居正并不情愿。
想想师傅徐阶,就一直对杨博很是忌惮,关系不管多好,始终都没有把他拉进内阁。
张居正可以画饼,但要说真的去做,他也有担心,可别引狼入室。
想的多了,张居正这会儿也没心思办公,一个人坐在值房里发起呆来。
随着六科给事中们散去,内阁里的事儿就像长了小翅膀,飞快传遍了京城的衙门。
礼部尚书潘晟听到这个消息,是瞠目结舌,实在没法想象,内阁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都察院和六科是有监察、弹劾及建议之权,可这次的事儿礼部也是有责任的,那就是整肃朝廷纲纪。
显然,殷士谵无礼,该罚。
可潘晟打心底就不想掺和此事,对高拱的跋扈,他也是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
刑部大堂,刘自强听到老乡高拱被打的消息,表情和潘晟也是差不多。
不过打人的是殷士谵,他当然知道这事儿也不归他刑部管,一切看皇帝的旨意。
虽然三法司以刑部为主,可这事儿大概率隆庆皇帝是要压下来的,应该不会把两位阁老送上大堂审问对峙。
丢不起那人。
而朱衡听到消息的时候,只是满脸苦笑,自己给江西写信算是白费了,没想到殷士谵的脾气这么大,在内阁里都敢挥拳头。
而朝中的官员,反对、看不惯高拱做派的都在暗自叫好,只可惜被人拦下,没有把高拱打个半身不遂,实在可惜。
但不管怎么说,经此一事,高拱的脸是丢尽了。
而支持高拱的官员则是义愤填膺,已经开始准备上书弹劾殷士谵目无法纪,公然在内阁行凶。
可不管这些人如何在衙门里叫嚣,可都没有都察院那边热闹。
是的,支持高拱和中立的御史们,这会儿都是一门心思准备炮制出一份奏疏,要弹劾殷士谵。
对此,都察院掌院葛守礼却是愁眉不展坐在自己屋里,也没有出去压制手下的御史们。
这件事,他实在没有出手的理由。
别的衙门的长官可以说等皇帝圣裁,可都察院不行,虽然他这段时间也对高拱的独断专行很有意见,每次都是打着内阁阁议的名义向六部递条子。
可他更清楚,很多其实内阁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就好比这次大同和议,内阁里只是高拱和张居正支持,殷士谵是坚决反对的,朝中也有许多人不满,他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高拱说动了隆庆皇帝,强推此事,还牵强附会了上次的廷议结果,意思是朝廷都支持的事儿,就不要再纠结了。
“不掺和。”
此事葛守礼还是打定主意,手下要怎么办是他们的事儿,自己反正不出头就是了。
而此时乾清宫里的隆庆皇帝也正在为这件事儿为难,自己刚刚以为把两人安抚好,没想到转天就当着官员的面拳脚相加。
要说隆庆皇帝不恼殷士谵的行为是不可能的,而且他本身立场也更偏向老师高拱一边。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轻易处置朝廷大员,特别是内阁阁臣。
高拱有些小动作他是知道的,所以能理解殷士谵的怨气,但这不是理由。
这件事儿,在朝廷里影响太坏了。
但是说到该怎么处理此事,隆庆皇帝其实也很为难。
虽然殷士谵不对,可他不想因此就处置他,因为内阁现在的三角关系正是他想要营造出来的。
三位阁臣代表三个思想,处理朝政时相互碰撞,自己只需要参考他们的意见做出自己的判断就好了。
他依旧记得父亲临死前对他的叮嘱,他不是一个可以开拓的皇帝,只能守成。
要守成,那就得在处理事务时多听取别人的意见,选择最自己最有利的处理方式。
这也是他当初登基,很快就把内阁阁臣扩充到六人的原因,就算之后走了高拱和郭朴,内阁也长期保证有四位阁臣。
让陈以勤离开,也是要为高拱腾位置。
毕竟他们那个小集团在内阁占据太多座位,已经影响到他听取其他各方意见。
但是一转眼,这个小集团在内阁已经只剩下殷士谵一人,而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就成了摆在隆庆皇帝面前最棘手的问题。
罢职,他当然不想这样,会打破内阁现有的平衡。
可这么大的事儿,要是轻描淡写带过,似乎又不妥。
不管是申敕还是罚俸,貌似都没什么意义。
就在隆庆皇帝还在左右为难该如何平息此事的时候,殷士谵回到府邸后,已经坐在书房里开始写奏疏。
回家的路上,殷士谵已经考虑到了后果,此事不好擅了。
与其等高拱发动一众党羽前仆后继对他发起弹劾,还不如自己直接上奏请辞留些体面。
被弹劾罢职还是主动请辞,殷士谵选择了后者。
他可没有魏广德那些考虑,隐约间察觉到隆庆皇帝在尝试平衡朝堂上各方势力,他现在只想保住面子。
既然注定要被罚,还不如主动些。
殷士谵在府里书写请辞奏疏,高拱气呼呼回到府里,当即就派出手下召唤在都察院和六科的门生故旧,他要发动所有能够发动的力量,势必要把殷士谵弹劾到死。
这次丢了这么大的面子,虽然还没法要殷士谵的命,可驱逐他是已经有了充分的理由,他是绝不会罢手的。
这个机会得来不易,也是足够他达成心中所愿。
至于隆庆皇帝那里,他知道或许还会顾忌当年在裕袛的情分不愿意追究殷士谵的责任,但只要把殷士谵撵出朝堂,内阁就只剩下他和张居正,最起码内阁就要补人。
补人,很重要,他之前一直为在内阁没有得力手下而烦恼,一直就想补充自己人进内阁,增强自己的话语权。
总不能凡事都要他这个首辅大人亲自出面硬怼吧。
在入阁人选里,高拱现在能用的手下还真不多,主要是有翰林院出身的人太少,思来想去也只有张四维满足条件,可惜张四维只在吏部呆过,还缺乏在礼部的历练。
为此,他也有些纠结,还需要花些时间磨砺一下才行。
高拱在心里打定主意,他已经在考虑礼部官员的位置,该怎么调整,才好把张四维送进礼部,把履历刷满。
而殷士谵那边已经写好一份辞呈,也不等明天了,当天下午就派人送进宫里。
殷士谵是铁了心要走,他知道,继续留在朝中是很危险的,高拱及其党羽绝对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就算皇帝要从轻发落,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自己罗织罪名。
还是离开朝堂算了,虽然心中很是不甘,可是他也不是愚忠的人,知道趋利避害。
回到家中的殷士谵,这会儿智商在线,知道留在京城是取祸之道。
殷士谵的才学,其实在当朝都算是一等一的好,在民间被称为“棠川先生”,是嘉靖、隆庆朝有名的诗人,和边贡、李攀龙和许邦才号称“边李殷许”四大才子。
这可比弘治朝的以唐伯虎、祝枝山等四人的“江南四大才子”要出名许多。
虽然在后世,唐伯虎的名头比殷士谵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可在当时,其实名声最容易传播的其实还是身份。
殷士谵可是两榜进士,还是内阁阁臣,不管怎么看都要远超一个白身的唐伯虎。
说白了,唐伯虎确实有才华,可世间有才华的人多了去了,他的出名大抵还是和柳永类似,除了传世的名篇,就是在风月场的传奇故事。
风月故事,最为大众津津乐道,自然流传就很广了。
是的,殷士谵已经打定主意,就此离开朝堂纵情山水,和好友一起吟诗作赋,岂不逍遥美哉。
殷士谵以前听魏广德提过,苏杭的园林之美,很是羡慕,所以打算回山东老家也在北方建一处园林做为自己起居之所。
至于殷士谵离开朝堂后会不会被高拱继续针对,其实殷士谵这点还是看的明白,高拱不会这么做。
因为他在朝堂上打了高拱,所以如果他以后出事儿,多半就和高拱脱不开干系。
这年头官员都好名声,高拱干不出这种事儿。
至于高拱的那些追随者会不会为他报复,其实对于跟着高拱的那些人,他们更加在意的还是殷士谵屁股下面的位置。
既然都已经把地方让出来了,继续穷追猛打又有什么意思,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还惹得士林嗤笑。
更何况,高拱真正要报复的人可未必是他,而是远在南直隶华亭那位,到时候有的张居正头疼的。
“来人,把家里东西收拾下,打包,我们准备回乡。”
派人给宫里送辞呈,殷士谵就直接吩咐家人收拾行李,准备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