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昭群见他哭,不由心中一抽,也顾不得争吵,上前就要给他擦泪,“你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并非是要与你吵架。我只是……”黎昭群低头看这桌上那些鲜活灵动,栩栩如生的画卷和文本,心中既涩又难受。
这些东西让他想起前几日里,在那个书铺里受到的羞辱,所以在看到红枫把这些带回来后,他这心里才会这般难以忍受。
他何等高贵的身份,如今却要压下身段去迎合旁人,就是他的心上人,如今亦是要为此去做这些违背良心的事。
但他又无法把这些讲出口,只能以着恼来掩盖内心。
红枫心里冰冷又苦涩,他只感觉摸上来的这只手都令他难受作呕,他别开脸,冷冷道:“我要整理东西,你去吃饭吧!”
“红枫,我帮你一起……”黎昭群道。
“不用。”红枫从他手里夺过纸张,小心翼翼地铺平,一点点地撑开,语气平静而冷淡,“再不去吃饭,晚些就该凉了。”
“凉了,就不好吃了。”
“可……”
“快去吧!”红枫又催促了句。
黎昭群感受到他话语里的冰冷,也不好再多待,只能一步三回头,走出了小书房的门。
院内的寒风呼啸而过,将他本就有些冰冷的身体吹得愈发寒凉了,他眼里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明他都给红枫道歉了,为什么他还要生气呢?
他摸不透红枫的心思,只能低低叹了口气,走回了正堂。
正堂里的烛灯轻轻摇曳,桌上放着简单的餐食,两菜一汤。
菜是冬日里最普通不过的塔塔菜,三文钱可以买一大颗,足够他们两个大男人吃两天了。
还有一份豆角炒肉,肉切得很细很小,跟青翠的豆角炒在一起,也就是沾点荤腥味儿。
汤水是蛋花海带汤,味道很是寡淡。
黎昭群看着都没什么想吃的欲望,但偏生腹内饥饿,灼烧得他胃部都生生作疼。
这是以往他身边小厮都不会去吃的饭菜,如今却端在他跟前来了。
黎昭群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拿起碗筷,慢慢吞吞地吃了起来,偶尔眼神往书房的位置望一望。
书房内。
红枫面无表情地把揉碎的纸张轻轻的推开褶皱,但饶是如此,还是有两张纸因为揉得太狠,图画的质量已经受了影响。
他静静地望着了片刻,眼眶慢慢变红,变得滚烫,然后有水珠顺着眼角往下滚。
脸颊痒痒的。
几乎是瞬间,他就反应过来,身体往后昂,眼泪就沿着鬓角滚落,才没有落到书画上。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的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到书画没有沾染上泪珠而晕染来,这才敢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他又顿住,慢慢地坐了下来,心口倍感荒芜。
他不知道事情为何就成了这样……
他也想不明白。
要说他对黎昭群爱到心坎儿里,爱得死去活来,那是绝没有的。
像他这种在欢场长大的人,自是见过太过痴男怨女了,他们就像是游荡的浮萍,没有根,只能任人摆布。
所以,哪怕黎昭群爱得热烈,爱得忘乎所以,他虽然配合得当,却也很难掏出全部的真心实意,回以所有的真心。
但要说他对黎昭群没有感情,那也不是。
黎昭群不是傻瓜,一个人对他有没有用心,自也是能感受到的。
而红枫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跟黎昭群走到了私奔的这一步。
他先前也不过是想着傍个世家公子或者是千金小姐,然后借此脱身南风馆,若是能得一笔钱财伴身,那自是最好。
今后洗尽铅华,再做些小买卖,这样简简单单的,快快活活地过完一辈子也可。
只是,不知不觉就他就被赶鸭子上架,等到回过神来时,他就已在私奔的路上,连回头路都没有了。
等到伤养好了,两人就得面对着很现实的生存问题。
但黎昭群到底是千金大少爷,有时候太过纯真了……
红枫感觉很疲惫,特别是到了今夜,那蔓延而上的疲软,就像是一件湿棉袄穿在身上,沉重又冰冷,却又令他贪念那片刻的温暖。
他忍不住趴了下来,把脸藏在了臂弯里。
想着最近发生了种种事情,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许久许久,久到外面传来黎昭群小心翼翼的叫声,“……红枫,红枫……该吃饭了……”
红枫才恍然起身,看着外头月上柳梢头,他把东西都收拾好,然后走出了书房。
黎昭群看他脸色很平静,甚至比天空上高悬的月还要宁静,他这心中也有些慌张,却也不好多问,只能小声道:“我给你把饭菜又热了热,你快吃吧!我再给你烧点热水洗澡吧?”
红枫淡淡应了声。
黎昭群却像是得了赦令,连忙去烧水,但他实在是不擅长烧火,很快厨房就冒起了烟雾。
红枫坐在正厅里吃饭,没有动弹。
倒是隔壁的住户,忍不住跑了过来,怦怦敲门。
黎昭群被熏得连连落泪,他边以衣袖擦着眼泪,边快步跑去开门,刚打开就看站在门口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俏丽姑娘。
对方头发以简单的木簪挽起,穿着利落,看得他满脸熏黑,探头往里看,好笑道:“这位大哥,你们家是失火了么?我家全都是被风吹过去的烟……”
黎昭群颇为不好意思,边连连咳嗽,边道歉道,“不好意思,抱歉了,我,我不大会生火……我明明点了火,就一直在冒烟……”
这姑娘是个利落的,闻言,笑道:“我帮你吧!不然,我怕你这厨房都得烧了去!”
“这……太麻烦了!”黎昭群有些赧然。
姑娘笑了笑,“不妨事,都是邻里邻居的。”
黎昭群只能让出位置,这姑娘就快步朝着院内走,一眼就看到烟雾萦绕的厨房,她快步走了进去。
黎昭群顿了顿,又抹了把痒痒的脸,硬着头皮也跟了进去。
那姑娘显然是干惯活儿的,进去后目标明确,直接上前从灶膛里把所有的柴火都扒拉出来。
她先是挑了些硬木头,在灶膛里架成三角的形状,然后就挑了些易燃的松针,用打火石点燃,就着空隙塞进去,边塞边道:“这位大哥,你以后烧火,别一股脑儿往里面塞很多柴火。”
“喏,就这样简单塞点儿就不错。再搭上两根小木头,这样很快就燃起来了,然后你再去添柴。”
“不然啊,你一下子塞那般多,这火里进不去空气,很快就灭了,可不就得剩下烟了么?我家妹妹睡着了,都给你们熏醒了,眼下嗷嗷哭。”
“我们还以为你家失火了,吓死我了。”
黎昭群赧然:“对不起啊……我,我从没干过这种事情……还真不晓得,这种事儿还有这种学问……下次我就懂了,这回真是谢谢姑娘了!”
“不用!”姑娘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灰尘,抬眼打量着他,见他脸上虽然全是灰尘,但手上没有茧子,脸上又白白净净的。
她笑道:“你们是好人家的公子吧?想来是不会做这些的。你们才搬来的时候,我们都在猜呢!听你们说话,不是咱们扬州地带的吧?”
黎昭群愣了愣,抬手挠了挠头,“这,这也能听得出来么?”
“不过我们的确不是扬州人。”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姑娘好奇问道。
“……是,是从安京来的。”黎昭群脱口而出,说完,他就有些后悔,“我们不是安京人,就是安京附近的县城的。”
闻言,那姑娘眼眸骤然一亮,显然对安京充满了向往,“哎呀,安京的啊!不管是附近县城,还是安京的……这可不都是安京么?”
“诶诶诶,安京真的遍地都是黄金么?是不是处处都是官儿啊?听说安京可繁华了!也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去一趟!”
说到这里,她眼睛都是期待的光芒。
黎昭群挠了挠头,有些无语:“安京就跟蔚县也没什么区别,什么人都有,朝廷当官的也就那么些许人,但更多的都是普通百姓吧!”
“至于黄金……这些都是谣言了!就是官家再富贵也不会用黄金铺地的,最多用青石板了。”
“青石板也不错啊!我还想着给家里用青石板铺一铺呢,但是太贵了!”姑娘叹了口气,扭头看黎昭群,“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见黎昭群犹豫,她拍了拍胸脯,很是大气道:“我姓孙,叫孙桥桥。以后咱们都邻居了,我是蔚县土生土长的人,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我,我姓黎……李。叫,叫李群。”黎昭群临时取了个假名,说得也有些磕磕巴巴。
“李群?好名字啊!一听就是家里精心给取的吧!比我的好多了,我爹当年看到一座桥,就给我取了这样随意的名字。”孙桥桥感慨了一句。
两人正说着话,门口陡然站着一个黑影,吓得两人都是一跳。
孙桥桥蹦跶了起来,“啊——!!”
“你吃完了?红枫。”黎昭群回头,见到红枫,松了口气,笑着走上前来,邀功道:“我跟你说,这位孙姑娘好生厉害,教会了我生火。今后我也会烧水了,你就不必那么繁忙了!”
红枫没有应声,抬步慢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他有着一张格外精致秀丽的脸,肤色又白皙,身材却还是少年未长成的模样,从黑暗中走进来,被鲜明的火光一照,就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容色倾城了。
至少,孙桥桥甫一抬眼,看到这样一张美丽的脸时,一时间连呼吸都呼吸顿住了,唯恐声音大一些,就会惊走这般脱俗出尘的仙人。
红枫略略抬起眼眸,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在火光下,愈发显得夺人心魄。
他觑了眼呆愣住孙桥桥,冷冷淡淡地应了声:“嗯。”
这样的眼神,他并不陌生,在安京时,他见过不少。
孙桥桥回过神来,她舔了舔唇角,很是紧张地看着红枫,小声问道:“这位是……”
她心口怦怦直跳,因为太过激烈,她不得不抬手掩住了心口的衣服。
黎昭群忙道,“哦,这是,这是我的兄弟……叫,叫红枫。就是枫叶的枫……”
“红枫……”孙桥桥喃喃念着,只觉得唇齿间都是香气。
她忍不住多看了红枫好几眼,夸赞的话都变小了,“你,你长得真好看,红枫公子。”
红枫脸色微冷,斜睨着她,“多谢。时候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好好好。”虽然是被下了逐客令,但孙桥桥一点都不觉得冒犯,她恋恋不舍地回头,脚却是听话的往外头走。
直到回了自家院落,被揉着惺忪睡眼的妹妹拉扯着衣服,“姐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额,姐姐,你的脸好红啊?是隔壁有人欺负你了么?”
她姐姐因为长得秀气,她们又父母早逝,早些年经常有人来欺负她们姐妹,好在姐姐性格泼辣,这些年在街边骂遍了无敌手,这些年也少有人敢来调戏姐姐了。
孙桥桥脸颊一红,低头捏了捏妹妹粉嫩的小脸,纠正道:“胡说什么?谁敢欺负姐姐!就是,就是……”
她抬头看了眼墙头,忍不住倒吸了口气,感慨万千,“就是今天真真儿见了回仙男啊!”
今日之前,她是从没想过,这世上竟然有这般好看的男子!
“仙男?”孙妹妹有些奇怪。
还没来得及多问,孙桥桥就把她给抱了起来,“好了,现在你可以去睡觉了。这下没有烟了,你这风寒还没好透呢,赶紧休息吧!”
“哦。”孙妹妹也没纠结这个问题,只抬手环住姐姐的脖子,把头靠在姐姐脖颈处,蹭了蹭,打了个小哈欠。
而这边,黎昭群挽起衣袖去烧水,红枫静静的在身后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往外走。
他倒不是因为吃醋而来的,只是听到厨房里唧唧咋咋的话语声,恰好吃完饭,就过来送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