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中,魏皇的神情稍稍和缓。
显然,他很吃六皇子撒娇卖痴这一套。
六皇子非常精乖,眼见魏皇表情变动,当下眼珠子一转,落到程灵身上,就问:父皇,这是何人?儿臣从前竟未见过。
这一问却是问到了魏皇的得意处,他就像是一个得了宝贝有心炫耀的人,哈哈笑着说:这位啊,是朕的秘书郎!程灵,程愚之。
只是一番面圣,魏皇就定下了程灵的官品。
天子近臣,秘郎,从五品的官职,不大不小,却可谓是一步登天!
没别的什么原因,就是因为皇帝喜欢。
而这个职位,说它权利大,它不算大,因为秘书郎显然并没有决断什么的实权,但要说权利小,谁又敢说天子近臣权力小呢?
随侍帝王,梳理国事,为天子读书,倘若再有陛下青眼这四个字加持,它的隐形权位简直是无限大的。
这种上位方式,如果一段时间后程灵不能做出实绩,一个弄臣的帽子少不得就要扣到她头上了。
但即便是真有实绩,弄臣起家这种名头,只怕也很难摘掉。
然而那又如何呢?
秘书郎只是一个台阶,只要站的位置越来越高,站在程灵面前的人,对她笑脸相迎的,就永远都会多过于唾弃者。
她确实不能走科举之路,她也没有世家出身,她只能另辟蹊径。
强者不畏捷径,不信,千百年后你再看?
不说千百年后,只说眼下,听闻程灵是皇帝的秘书郎,六皇子都对她拱拱手,笑眯眯地唤了一声:程秘书。
程灵当然不会因为六皇子的客气就飘飘然,今日乍然一见,这位六皇子看似单纯可爱,实际上只怕是十万八千个心眼子,似萧蛮那等敏感孤傲,内心又仍然怀有赤诚的人难怪斗不过他。
程灵拱手,躬身回礼道:见过六殿下。
然后她又看向魏皇,就要再度告辞。
但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念叨,还是说今天的时机确实非常巧妙,就在程灵第二次要提出告辞的时候,常虹又一次来通报了。
这一次常虹通报的是:陛下,太子殿下过来了。
太子来了,萧蛮来了!
四月份的时候,程灵与萧蛮才在庸州作别,彼时还以为此番一别再见难期,又何曾料到,这才不过一月,他们竟又在魏国皇宫再相见了。
萧蛮进京的时间要比程灵早,程灵不知道他具体是什么时候从相国寺回宫的,但只见到六皇子的表情在这片刻间有了些微僵硬。
魏皇脸上的笑容则微微变淡,但他的态度总体也还算温和,他道:宣太子进来罢。
不知怎么,程灵听在耳中,觉得魏皇说话的语调中似乎是有着隐约的叹息之意。
而就在这片刻间,六皇子的表情已经调整好了。
萧蛮大步走进殿中时,六皇子就像是一阵风般迎到他身前,脆生生地喊:太子哥哥!
又特别乖地给太子行礼,满脸带笑道:请太子哥哥安!
萧蛮脚步微顿,目光越过六皇子,落到了站在一旁的程灵身上。
他的脸上本来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在见到程灵的刹那,眼眸微动,似有星光乍亮。
程灵也是心中一跳,但她立刻低下头去,对着箫蛮躬身行礼道:下官程灵,参见太子殿下。
魏国的官员除了跪皇帝,一般是不跪其他皇子的。当然,太子与普通皇子不同,从名分上来说,太子也是君,如果是谨慎保守派,又或者是本来的太子党,或许也会对太子党下跪。
程灵这一躬身,立刻惊醒了箫蛮。他先侧身让过六皇子的行礼,扶起他,并回礼道:六弟多礼了,何必如此。
又对程灵抬手道:不必多礼,请起。
然后越过程灵与六皇子,走到魏皇面前,一撩衣摆,双膝跪下。
父皇,儿子回来迟了!
魏皇板着脸道:这几日又去相国寺了?
原来箫蛮五月初的时候虽然是回京了,当时也进宫见了魏皇,但之后他却没有直接住在东宫,而是转头又回了相国寺。
这种行为很难说魏皇是失望还是放心,毕竟君心难测,对着这样一个太子,谁又能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这些程灵暂时还不知道,但听着箫蛮与魏皇之间的对话,她却能感觉到,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仍然僵硬尴尬。
看来,回京前程灵对箫蛮说过的,要他将魏皇只是当做寻常父亲来孺慕,箫蛮没有做到。
不过这大概也怪不得箫蛮,十岁的六皇子可以对魏皇撒娇卖痴,十八岁的箫蛮却是与父亲隔阂多年,孺慕二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却真不是那么容易。
箫蛮跪在魏皇面前道:父皇,寺庙的晨钟暮鼓总能使儿臣心中生出无限宁静。每当钟声响起,儿臣回忆幼时,父皇牵我手臂,走过长阶。冬日落雪时,您亲自为我打伞……
箫蛮的声音微带着一种清冷的沉静,或许是诵读佛经时日太久,他语调的沉静中甚至还仿佛有佛香的味道在左右萦绕。
当他如此徐徐回忆往昔时,一种有关于魏皇的父亲之爱子的形象,便如同昨日重现般,鲜活地出现在了听者的脑海中。
魏皇最受感染,表情越发和缓,看向箫蛮的目光中渐渐有了柔和与爱惜。
旁听的程灵:……
惭愧,小看箫兄了,这哪里是不会打感情牌?这简直太会了!
魏皇叹息出了声,他弯腰亲自扶起箫蛮道:你在相国寺,养养性子倒也罢了,但不可太过沉溺佛理。你是朕的皇子,国之储君,总不能当真一心修佛,那成什么样子?
箫蛮顺势起身道:父皇,诵经明心,使儿臣照见本源。虽为修佛,亦为修我。
这么玄妙的话说出来,可见他是真的用心修持了。
魏皇点点头,似乎满意。
箫蛮清冷俊美的面容上至此也终于露出了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