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怕我吗?”
无名尽可能让自己的口气温和。
李千越皱起细细的眉头,抿着小嘴想了想,忽然抬起头看向无名,小声道:“不怕。”
“不怕?”
“嗯。”
李千越小声道:“你有些像我爹爹。”
无名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像他爹爹,那个传说中的最年轻的首辅,官拜一品,深不可测,最后却因获罪暴毙而死的季玉深么?
他苦笑了一声。
春花也是这样说的——“你穿一身青衫的模样,有些像他。”
他真的很想见一见那个季玉深到底是何模样,看看自己和他到底有多相像。
“我和你爹爹哪里像?”
李千越听见他的话,不由歪着脑袋想了想。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看见院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他立刻见到救星似的欢喜起来,小脸红扑扑的,“我爹爹来了,你看像不像?”
无名猛然回头。
八月初的天气,暑热刚刚褪去,院子里拖着黄昏未肯散尽的日光,是发黄的,拉长了墙头的影子。
门边有几竿稀疏的青竹,一个男子长身玉立,负手站在那青竹边上,一身青衣和青竹几乎融为一同。
玉树临风,说的大约便是如此。
他的眉眼是淡漠的,虽然削瘦却并不单薄,瞧着是个读书人的模样,眉宇间却自有丘壑。
无名缓缓从座中站起来。
原来繁华京城,遍地青衫男子,全都不如眼前之人的俊逸。
他才是那个最适合一袭青衫的人。
无名只一眼便明白了,这就是太后心里的那个人,他就是季玉深。
自己这趟果然没来错。
……
李千越坐在书桌后头,小小的手捏着长长的毛笔,很谨慎也很努力。
他悄悄朝着外间伸头,一双大眼睛里充满好奇。
看到外间青衫男子偶尔侧目过来的眼神,便连忙低下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老老实实地临字帖。
季玉深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对面的位置,无名坐在那里。
无名觉得自己和季玉深并不像。
他们相似的点,或许是容貌上有二三分,同样神情淡漠,身形也差不多。
可实际上完全不同。
无名是武人,看着颀长,其实精瘦,浑身隐隐的杀气。
季玉深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可他只要一个眼神,便有一种无形的威压压在人的身上,这种威压,和他身上的杀气倒有些不分彼此。
怪不得旁人说他们相像。
无名坐在他跟前,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才是正主,而他不过是一个影子,一个太后用来怀念季玉深的影子。
无名打量季玉深的时候,季玉深也在打量他。
他是皇商,这些年又一直暗中派人打听京城的消息,对于无名的事情了如指掌。
见到他第一眼,季玉深完全就确认了他的身份,看来赵大虎没有谎报军情,此人必定是冲着他来的。
他明知如此,索性自己到了李千越的院子来,主动见无名一面。
“大人此次前来,可还满意自己看到的么?”
无名微微眯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是来看他的,而非看李千越。
既然对方如此诚恳,他索性也直言了,“你明知我此番前来的目的,又为何要主动现身?你是个本该故去的人,难道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季玉深笑了笑,默默倒茶,“你为何要对我不利,是为太后,还是为你自己?若是为太后,我不觉得太后想杀我。”
苏幼仪虽不见他,可不至于杀他。
无名顿了顿,“若是为我自己呢?”
“那更不可能。”
季玉深头也没抬,先将一杯茶递到无名跟前,又给自己端了一杯,缓缓抿了一口。
茶香淡淡氤氲出来。
他微微一笑,“你是太后的人,太后身边从来没有人敢悖逆她行事,更没有无缘无故滥杀无辜之辈。她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他说最后那句话时,眼底有明亮的光芒。
无名愣了愣。
那种光芒,或许叫做宠溺。
他的口气冷淡了几分,“你是在向我炫耀,你有多了解太后?”
“不。”
季玉深的话,一如既往地气死人不偿命,“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她的父亲来家里教我读书写字,她就跟着坐在一边喝茶吃点心。我长她几岁,也算从小看着她长大,论了解,除了她早逝的父亲,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她。”
他抬起眼,盯着无名,“这样明白的事,又何必炫耀?”
无名抿唇不语。
季玉深参与的,是苏幼仪过去人生的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相比之下,自己不过是个季玉深离开之后的影子。
他确实没有必要和季玉深比什么。
还没比,就注定是输。
他忽然笑了笑。
“你说的对,我自然不会对你如何,所以赵大哥,你也不必藏在屋顶上了。”
后半句话,他是抬着头朝房梁上说的。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五大三粗的身影就从屋顶上跃下来了,带着尴尬的笑声,“哈哈哈,屋顶上风景好啊……”
季玉深笑道:“你耳力好,武功也高强。这些年有你护卫在她身边,我很放心。”
无名话锋一转,“你既然没死,又回到京城来,为何不去见太后?难道在你心里,只有这个儿子,没有太后了?”
季玉深笑着反问他,“你既知道我在这里,太后自然也知道了。她既不想见我,我何妨耐心等一等?”
无名一时语塞。
都说季玉深城府极深,聪慧近妖,没想到名不虚传。
他早就知道,苏幼仪已经知道他在这里了。
可他却忍得住。
三年了,他重回京城也有一年了,竟能忍到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无名自问自己没有这个耐心。
他看向内屋书房的李千越,“所以你就守在这里干等着?要是太后身边已经有了旁人,要是她不愿意再见你了,你就等一辈子?”
“自然不会。”
季玉深的手,慢慢在矮几上敲击了几下,“第一,她心里有谁,我清楚,只要她的心在,她的身边有谁我并不在意。”
“第二——”
“她不可能一辈子都不愿意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