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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随扈家丁都遣出去,王学善盯住给五花大绑坐在冰冷铺石地上的奢飞虎,冷声说道:“犬子不宵,给妖女蛊惑,半夜迎贼入门,说来也是老夫失察,将二公子交出来,老夫在皇上面前挨顿板子是不少的,但想来将二公子交出来,总也有些功劳!”
奢飞虎箕坐在地上,看着灯光下王学善枯瘦的脸,眼角都是皱纹,笑道:“谢朝忠在徽州兵败的责任,王大人可担得起?”
王学善脸抽搐了一下,当初是儿子王超从陈如意那里听来陈西言要查户部钱庄案的消息,才最终促使他与王添倒戈坚持谢朝忠出兵的。
这年头黑白是非一张嘴,他已经将陈西言得罪干净,只要给陈西言一个借口,他王家就会万劫不复——哪怕是受蛊惑,哪怕是受诱骗,他都担不起谢朝忠兵败的责任,指不定皇上也需要一张遮羞布,将一切都迁怒到他头上。
到时候余心源、王添还会跟他站到一起吗?
王学善心里默默的摇头。
这大概是奢飞虎敢只身闯进来的依仗吧?王学善心里冷笑,盯着奢飞虎的眼睛,说道:“二公子还真是算无遗策啊,但要是二公子从此不在江宁城里露面,谁也不晓得二公子进过江宁城,想来对我王家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陈如意在一旁听了脸色大变,没想到王学善心思狠毒,竟然要将他们灭口了事。
奢飞虎哈哈大笑,说道:“江宁城里,能叫我佩服的还真没有几人,王大人是其中之一,不过王大人对我杀人灭口之前,我倒要问王大人一声:王大人真以为江宁城里这四万酒囊饭袋真能阻挡我奢家大军夺江宁吗?”见王学善脸绷得铁青,奢飞虎继续说道,“要是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城,我奢家大军还能暂避锋芒;抑或岳冷秋、董原或林缚及时来援江宁,或能解倒悬之危,这四种情形,除了董原援江宁,杭湖军、江州军、淮东军进江宁城,有哪一桩是王大人愿意看到的?”
王学善心尖上一阵阵的抽搐,奢飞虎是有备而来,每一句话都打在他的要害上。
杭湖军几乎是陈西言一手扶持起来,孟义山率杭湖军进江宁,王学善自然不希望看到。
早在年初时,江宁就提出对奢家的两线用兵计划,江州军与淮东军是秋后用兵的主要方向,但是谢朝忠突兀而出,决定从中路对浙西用兵,江州方面就成了闲棋——要说岳冷秋对这个结果没有怨恨,王学善打死都不信。岳冷秋率江州兵及时来援江宁,对王学善也不能算好事。
要是让淮东得势,王学善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是什么后果?
董原在朝忠根基最弱,吴党决裂之后,董原还都保持沉默,也唯有董原得势,才最可能希望朝中维持平衡,不会过度打击哪派。
但是眼前的现实,董原要在淮西抵御燕虏。淮西兵马要是空了,燕虏大军就能从淮西涌进来,陈西言等人都极力反对从淮西抽调援兵,最多是将庐州军及东阳军调过江来——庐州军、东阳军名义归淮东节制,但实际上又属于淮东及江州军系……
王学善沉默着抓过一把椅子坐下,脸色铁青,看向奢飞虎,说道:“我一个在坐冷板凳的户部尚书,二公子大概不会指望奢家大军攻到城下时我能帮着打开城门吧?”
听着王学善的语气转变,奢飞虎笑了笑,从冰冷的铺石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说道:“不用——我不妨告诉王大人,我奢家大军的部署,接下来,我奢家会分兵进袭丹阳,会不出意外的给在丹阳的杭湖军击败,江宁调杭湖军守溧阳或溧阳,挡在江宁的前头也不会意外,要是杭湖军不出意外在南线给我奢家大军击得大败,到时候我希望王大人能说服余御史、王相爷一起劝皇上到淮西避难……”
“劝皇上离开江宁!”王学善谔然问道。
“不错,王大人能劝皇上去淮西,董原自然对王大人感恩戴德;再者皇上留开江宁后,自然会留陈西言、程余谦守江宁,王大人又何乐而不为?当然,要是王大人留守江宁,也不用怕奢家会亏待了你,”奢飞虎笑道,“王大人,你看看,我一切替王大人您想得多周到呢!”
“奢家就不怕淮东军黄雀在后,先一步进了江宁城呢?”王学善反问道,“浙闽军在宁国不前,说到底不就是怕淮东渔翁得利吗?”
奢飞虎嘴角抽搐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镇定,说道:“王大人此言谬矣,倘若能有一把椅子给我坐下,我倒是愿意跟王大人推心置腹的谈一番……”
王学善示意儿子将椅子拿来让奢飞虎坐下,奢飞虎刚才嘴角一抽搐,让他晓得抓到些主动——江宁众人里,王学善跟林缚纠缠最久,恩怨极深,自然对淮东了解也最深刻,奢家在别处无往不利,但跟淮东争锋,哪次能占到便宜,要说奢家兵马停在宁国不前,不是担心淮东兵马会是黄雀在后,换了别人会信,王学善不信。
很可惜,宁鲁之争前夕,王学善表面上跟顾悟尘是站在一线的,虽然很快将顾悟尘甩开,但林缚已经选择林续文、黄锦年作为淮东在江宁的代言人,没有王学善什么事情,王学善当时只能跟陈西言、余心源他们站在一起。
新帝登基这三年来,王学善也小心翼翼不卷入政争及更深的矛盾之中,但在谢朝忠领兵一事上他上当受骗、马失前蹄,被迫选择再次站到淮东跟陈西言对立面。
“……”奢飞虎要说服王学善为奢家所用,自然不能露了怯,说道,“淮东是巴不得我奢家兵马早一步进犯江宁,这样一来,不仅淮东军,杭湖军及江州军都可以在江宁外围冷眼看戏。即便是江宁陷落,永兴帝驾崩,淮东还能跟杭湖军、江州军、淮西军议立鲁王,淮东绝对不会管王大人会不会做我奢家的阶下之囚……”
“淮东军、杭湖军、江州军要都在江宁的外围,奢家即便拿下江宁,怕也站不稳脚吧!”王学善说道。
“王大人果真是聪明人,将我奢家的顾虑看得一清二楚,”奢飞虎笑道,“我奢家确实也是如此,才在宁国故意慢了半拍,让杭湖军先接近江宁。要是王大人与王相、余御史不计个人得失,一起劝永兴帝让杭湖军进江宁城协守,我奢家也只能分兵去打丹阳。要是不幸杭湖军给永兴帝派到南面去挡我奢家的刀锋,我奢家自然会毫不客气的先将杭湖军吃个骨肉不剩……”
说到这里奢飞虎眼睛闪过阴寒杀机,叫王学善等人都觉得身上一冷,才想起奢飞虎本人就是战场上的无敌猛将,不禁怀疑那几根绳索能否将奢飞虎绑结实了。
“王大人,要是杭湖军给连皮带骨头吃下去,你以为接下来淮西军、江州军、淮东军哪一个会先进入江宁?”奢飞虎问道。
王学善脸色阴晴不定,涉及到这一层次的战略,已经不是他能准确判断的了,但他嘴里又怎肯认输,说道:“二公子袒诚相告,倒不怕泄漏了你家的机密?”
“哈哈,”奢飞虎又笑了起来,“除了将我交出去,不然王大人的话有谁会信?还是说王大人现在能对江宁防务指手划脚!”
王学善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但又不得不承认谢朝忠兵败一事,使他与余心源、王添在许多事情上都失去话语权。
“说来还真是要感谢王大人您呢,浙西讨招军在徽州准备了大量的粮草一丝都未受损,我奢家大军故而能占着徽州坐观形势发展,即使拖上大半年都不焦急。淮东军也许有这个耐心,江州军跟淮西兵马肯定没有这个耐心,江宁怕也撑不住半年吧……”奢飞虎笑着说话。
王学善感觉奢飞虎不尽对,但一时想不到问题出在哪里。
的确,江州跟豫章正在交战,岳冷秋从江州当地筹不到足够的粮草,只能依赖于江宁供给。其实为了谢朝忠从中路出兵打浙西,江宁从入秋之前就压缩对江州的供给,不要拖上半年,只要再拖上两三个月,江州那边就怕会先撑不住!
奢家顿兵宁国不前,竟然是以江宁为饵、逐一击破各路援军,王学善心想奢家真是好狠的心、好辣的手段,嘴里却说道:“奢家所想甚妙,但可惜淮东未必让奢家如愿?”
“淮东未必让奢家如愿,但也必不会让王大人您如愿,”奢飞虎说道,“我看也没有必要做口头之争,只要在杭湖军兵败后,王大人能劝永兴帝离开江宁,奢家便会记住王大人这个天大的人情!除此之外,另无他求。”
王学善当然能明白劝皇上到淮西避难,对奢家有什么好处:一是皇上离开江宁,会带部分御营军护驾,既削弱守城兵力更动摇军心,有利奢家夺江宁城;其二皇上到淮西,必然将彻底依重董原,淮东与淮西的矛盾将变得更加深刻而对立。
董原到时候为了压制淮东,甚至有可能纵容奢家多喘一口气。
要是皇上在江宁城里驾崩,淮西、江州以及荆湖、湘州等地论实力都远不及淮东,而宗室诸王论血统、论名正言顺又都不及淮东当下所掌握的太后跟鲁王;除非大家屁股一拍而散,让燕虏打进来,基本上现在就能肯定永兴帝之后就是淮东拥立鲁王、众藩相附的格局。
届时淮东占据主导地位,奢家的情形只会比眼下更艰难。
打下江宁城,活捉永兴帝对奢家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反而是催使永兴帝逃去淮西避难,留下江宁一座空城待奢家去取,才是奢家最希望看到的一步棋,水越浑对奢家越有利,要是淮东、淮西与江州大打出手,奢家的棋就全活了——王学善心里想:这难道是奢家那头老狐狸真正的谋算?果然不愧是跟李卓斗上十年的人物啊。
“夜色已深,王大人要是还没有下定决心杀我灭口或将我交出去,且容在下告退。”奢飞虎说道,见王学善脸色滞在那里,他便运劲将身上绑缚的绳索绷断,朝王超说道,“还烦王少君相送,以免我出去时引起误会……”
王超看了看奢飞虎,没想到手指粗的麻绳竟然这么不顶用,岂不是说奢飞虎在这室内要取他父子性命易如反掌,脸骇得煞白,又看了看父亲,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你送二公子出去吧!”王学善颓然说道,要舍不得丢下荣华富贵,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做选择,只能冒险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