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陪父亲在角亭里谈这几年来淮东的见闻,要从根本上打消父亲的顾虑,淮东能崛起绝非侥幸;宋博中间出去片刻,旋即拿了一叠塘抄回来,边走边说道:“北边又发生一桩奇事跟东海狐有关哩!”
宋博脸上的表情古怪多于惊讶,宋佳扭头看过去,这段时间来她在海上的时间居多,塘抄之类的公函都要经明州转抄,信息就滞后了许多,而浙闽在江宁有暗桩密探,传消息回来,要远比从明州转抄快捷,不晓得淮东又发生什么事情。
“红袄nv要嫁林缚为妾,永兴帝可能会下旨赐婚!”宋博将一封塘抄递过来,上面所书都是密探从江宁搜集到的最新情报。
宋佳微微一怔,想不到当年一句戏言今日成为事实,心想也是正常,这也当前解决淮阳军遗留问题的最佳捷径,只是想到自己离开徐州时,这桩事一点苗头都没有lu出来,倒不晓得是谁捅开这层窗户纸?
高宗庭?叶君安?
想想都不像,宋佳这时也绝想不到是刘妙贞自己提出来的。
宋浮只是深深的一叹,贩夫走卒也许会关注男欢nv爱这些琐碎事,但他从这桩事看到的东西,要深远得多——男子妻妾成群,在当世实不足以成为给他人垢病的问题。
甚至宋浮也不关心nv儿在淮东到底是处得怎么样,即使他的另一个nv儿嫁给奢飞虎为妻,在家族利益面前,也变得无足轻重——他更关心红袄nv嫁林缚为妾背后的意义。
自刘安儿给陈韩三杀害之后,淮泗数十万流民军便奉红袄nv为主,后受招安,编为淮阳镇。淮阳镇虽受淮东节制,但仍是以刘妙贞为首的独立兵马。
刘妙贞嫁给林缚为妾,则意味着淮阳镇将彻底融入淮东,加上之前数十万裁撤在淮泗地区安置的流民军将卒及家xiǎo,林缚则能真正的巩固对徐泗地区的控制。
虽说刘妙贞是许给林缚为妾,但她的身份与地位特殊,作为掌握三万jing锐的大将,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嫁给他人为妾,至少要先向朝廷正式辞去将职、知会此事才成,由永兴帝亲自下旨赐婚也非没有可能——从另一方面来看,江宁不会看不到刘妙贞嫁给林缚为妾的后果,不加阻止,不是不想,而是形势使其不能,这大概也是奢家兵马在赣南势如破竹的直接后果吧?
“佳儿许久未陪为父下棋了,你又不会在泉州长住,陪为父下一盘棋吧。”宋浮嗓音里透lu一丝苍凉。
“好的……”宋佳应道,即使是大势所趋,也晓得父亲叛投奢文庄,做出投向淮东的决定也是极其困难跟痛苦的。
没有其他人能差使,宋博亲自去取棋盒,也不觉得园子里风吹过有多寒冷,宋浮沉默着将棋盒打开,一粒粒的拿起几枚棋子捏在手心里,问nv儿:“淮东需要宋家做出怎样的承诺?”
宋博说道:“是不是先知会大伯跟四叔一声?”
“天下零luàn,谁也不能独善其身,淮东不能容忍宋家再骑墙观望下去,还能有什么好选择的?”宋浮叹道,“也许到明年秋后,淮东就会组织兵马直接在闽东登岸,奢家还有退守闽江这条路可走,宋氏又能有什么选择?”
两百年前,八姓入闽,就是沿闽江而下,闽江沿岸的浦城、邵武、建安、晋安等地,八姓宗族在这些地方的根基尤其的深厚。这些地方,几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出自八姓宗族。
位于闽江中游的建安府也是东闽除沿海平原外,位于东闽腹地最重要的河谷平原,曾为东闽总督府及郡司的治所,一度给视为东闽中枢要害。
淮东兵马从闽东沿岸直接登岸,八姓势力受到严重的打击是必然的,像晋安、泉州、霞浦、漳州、揭阳等沿海府县,陆路给险峻的丘山阻隔,形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地块。
浙闽军在闽东还留有四万jing锐,总量看上去可观,但分散防守沿海诸府县,给长达数千的海岸线摊薄,各地的守军就相对有限。即是在晋安城里,守军也就一万五千余人。拿宋佳的话来说,即使淮东此时组织两万兵力夹击霞浦,就能叫奢家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若不想给淮东兵马大举登岸后从容分割开再各个击破,奢家必然要有断臂求生的决心——放弃沿海诸府县,将兵马集中起来退入建安府,将闽江通道封住,还能闽江中游河谷平原以及在赣南的新拓之地残喘延息。
宋氏是可以放弃泉州,随奢家西撤,但究竟会有多少人会选择走那条越走越窄而看不到希望的道路,除非奢家能在秋天之前打下江州,从扬子江上游,直接对江宁形成威胁——但奢家在秋天之前打下江州的概率有多大?
燕胡在山东、河南一线都采取稳固为主的策略,淮东在徐州一线的防事,将会相对稳定,淮阳军彻底融入淮东,而使得淮东到秋后,将有能力组织大股兵马在闽东登陆作战,也许会先打东阳县。
只要肯定了这一点,宋浮要不想放弃泉州,举族随奢家西撤,也不想到时作为罪族献城投降淮东,这时候就必然要做出选择。
宋佳心里暗叹,也许父亲此前还以为淮阳镇会是淮东难以掌握的隐患,但实际走到这一步,刘妙贞嫁给林缚为妾,消息传来,虽然觉得突兀,但细思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水道渠成。
宋佳作为nv人,想到刘妙贞又给永兴帝下旨赐婚的可能,心里也是有酸溜溜的感觉,当下只是理了理额前给风吹luàn的发丝,说道:“泉州与夷洲隔海相望,又将闽东分为南北,宋家保全泉州,即为大功;此外,淮东有意助甄氏谋夺高丽王权,除邀东州、儋罗及九州岛佐贺氏、近乡氏出兵参战外,济州行营军也于近期将兵马增至二十五营,从西海岸牵制高丽国兵马,宋家子弟yu争功名,可入济州军……”
手~打
加入济州行营军对高丽国用兵,隔着茫茫大海,倒不虞消息泄漏出去,给奢家抓到把柄,但宋家一直派子弟加入济州军,自然也就堵了朝秦暮楚的退路——宋家一旦下定决定投向淮东,这的确是最好的承诺,对宋家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
晋安城浙闽大都督府的后园里,奢文庄听得密探禀报这数日来泉州城里的异常,眉头深皱——虽然不能确定宋家已经跟淮东勾结上了,但在晋安通往泉州的几条通道,宋氏都调换上嫡系子弟领兵扼守要隘,在泉州城里,也将亲近这边的将领调换下去,势态是越发的分明。
“宋浮这头恶虎,终会反扑过来咬我们一口,此时不解决掉,以后将不会再有机会?”奢飞虎恶狠狠的说道,他给掳夺了兵权,失去独挡一面的机会,自然跟着回晋安来。他这时对宋浮已经没有半点尊重,虽说他的两任妻子都是宋浮的nv儿。
奢文庄抬起头,闭紧眼睛,神情痛苦的说道:“已经没有机会了,眼下最紧要的,是绝不能让宋家暗投淮东的消息泄lu出去,我们要沉住气!”
宋家在泉州虽只有四五千兵马,但淮东在夷洲岛的水营及步卒,合计将有两万众。若宋家与淮东已经形成密议,泉州战事一旦展开,淮东从夷洲岛调兵进入泉州支援,只需要两天时间。
谁有把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泉州城势如雷霆的拿下?
浙闽大军虽然刚刚拿下豫章,但赣南腹地的赣州及宜阳还没有攻下来,这时候在泉州、晋安大打出手,而淮东很可能同时对东阳县用兵——如此灾难xing的场面,以奢文庄之能,也没有勇气面对!
以奢家眼下捉襟见肘的财力,维持一线用兵已经是勉强,三线用兵,除非发生奇迹,不然难逃全局崩溃的惨淡结局。
“总不能叫xiǎo人得志?”奢飞虎不甘心不服气不认输。
“淮东划出驱虎吞狼的道来,我们也只能沿着这条道走下去,不然又能如何?”奢文庄话音里有着抑不住的悲凉,“这也是我们最后能把握的机会了。”
江淮战事平息有旬月时间,梁习身死、东平城陷,燕胡兵马就陆续撤还济南,淮东在徐泗的兵马不慌不忙的在进行休整,没有仓促南调对闽东施加压力的迹象——奢文庄这时候自然能肯定淮东是要借他们的刀去搅luàn西线的局势。
而淮东行驱虎吞狼之策所暴lu出来的野心,已经不再局限于一方诸侯,而是将闽赣两浙、两湖两淮都划为淮东的棋盘,为淮东兵马西进、逆夺天下埋下伏笔。
他们为生存在赣南挣扎得越ji烈,整个形势将越有利于淮东。
奢飞虎毅然捏起拳头,狠狠的压在桌案上:“可恶!”
“眼下,我们还能争得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只要能及时迅速dàng平赣南,鹿死谁手,此时还言之甚早,”奢文庄说道,“但是眼下,泉州以南的府县,已是到了考虑放弃的时机了……”
既然淮东有纵他们西进的意图,不趁机将散于外线的兵马跟资源收拢回来,等到淮东大举从闽东沿海登岸,为时就晚了——闽南、闽东南沿海地区,对奢家来说,竟然是外线,想想也真是可怜。
这时即使抓到宋家与淮东勾结的实证,奢文庄也要千方百计的隐瞒——一旦宋家投附的消息传开去,淮东多半会迫于江宁的压力,提前对闽东下手。另一方面,宋家叛投淮东的消息传出去,会严重影响其他六姓的士气跟决心,万一真有一两家意志不坚,整个浙闽军都会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