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秀眉微挑,将手中的茶碗放下,低声问道:“哪来的大鱼?”
芳年压低了声响,浅笑道:“娘娘之前疑心那小佛堂里有什么秘密,那条大鱼便是从何处而来。大爷得了娘娘的口讯,一早就找好了人手,昼夜不肯停歇,便去那几处埋伏。果不其然,如娘娘所料,太后打算杀人灭口。如今人已经保下来了,那条鱼也落了网。”
苏若华长舒了口气,微微一笑:“太后娘娘当真是人尽其用,这样的事竟然不交托娘家,倒是假手于自己的面首。想必,还是力求手上干净罢。”
芳年问道:“娘娘,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是要将此事告知皇上么?太后秽乱宫廷,仅此一条,足以定罪了吧?”
苏若华沉吟片刻,说道:“还是暂且放放,皇上搜罗赵家的罪证尚未十足。此事即便发了,那也是赵太后一人所为,与她娘家毫无干系。太后与赵家是一体同心,赵家不倒,拉倒一个太后,并无意义。此事牵扯皇上的生母,本宫就怕皇上知晓了,沉不住气,一时冲动起来,反倒不美。还不若待时机成熟,一股脑的发作出来,将赵太后连着赵家一起连根拔除。”
芳年、露珠、春桃三个立在屋中,听着她们主子轻描淡写的说着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心中倒也觉得安泰。
苏若华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仿佛跟着她,什么事情都能办成。
甚而是弄垮赵家。
芳年微微颔首,低声道:“娘娘说的是,天色不早了,早些安歇罢。”
苏若华听说了,看了一眼自鸣钟,果然时辰将至入寝时分,便起身去梳洗,吩咐道:“明儿一早,姐姐就要进宫了,吩咐各处预备好了。”
露珠笑道:“娘娘放心吧,都安排好了,保管让大小姐在翊坤宫住的舒舒服服、自自在在。”
苏若华淡然一笑,梳洗已毕,自去房中睡下了。
又是一宿独眠。
赵太后这一夜,却睡得极不踏实,一夜醒了数次,问询惠空的消息。
朱蕊陪夜,在帐子外头回道:“娘娘,天这样晚了,惠空师父即便办好了差事,也该在外头过夜,等天亮宫门开了,方能进来啊。”
赵太后躺在纱被之中,缓缓摇头道:“哀家觉得,这一次仿佛是真的要出事了。”
朱蕊咬了咬唇,说道:“娘娘,是也夜太深了。这深夜不睡,人是会胡思乱想的。”
赵太后看着头顶纱帐上绣着织金如意云纹,眸光深深,半晌问道:“朱蕊,你跟了哀家多少年了?”
朱蕊不知她为何忽有此问,但她跟了赵太后多年,熟知她的脾气,知道必是没有什么好话说了,便跪下回道:“娘娘,奴才打从十七岁起伺候娘娘,已经有二十五年了。”
话音落,却迟迟不闻赵太后的回音。
正当朱蕊忐忑不安之际,却听那帐子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你跟着哀家,都有二十五年了。还记得当初,哀家进宫之时,身边陪了四个丫头,都是些使奸耍滑,不能一条心的。最终,能陪着哀家到现下的,也唯有你了。”
朱蕊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赵太后所说的那三人都是何等凄惨下场,她还历历在目。也正是如此,朱蕊才铁了心忠诚于赵太后。
赵太后忽提这些当年旧事,多半是要震慑自己。
朱蕊忙回道:“太后娘娘,奴才对您忠心耿耿,无论发生什么,奴才必定死在您的前面。”
赵太后低低笑了一声:“哀家随口说说,你怕什么?许是哀家老了,总想起这些旧日里的事情。”
朱蕊劝慰道:“娘娘正当春秋鼎盛之年,如何就老了。倒是奴才,这几日眼有些花了。”
赵太后不理此言,淡淡问道:“朱蕊,哀家这些年来待你如何?”
朱蕊只得答话:“娘娘待奴才,自然是恩重如山,奴才杀身难报。”
赵太后又问道:“那么,哀家问你要一个人,你可舍得?”
朱蕊有些疑惑,问道:“奴才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赵太后便道:“你那个侄女儿,还在翊坤宫当差呢吧?”
朱蕊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背脊直钻了上去,忙忙说道:“娘娘放心,玖儿同奴才一般,对娘娘都是忠心不二的。玖儿就是死,也决然不会说娘娘的事!”、
赵太后轻笑了一声:“朱蕊,哀家的脾气,你清楚。哀家只相信死人不会说话。”
朱蕊咚咚的磕着头,哀声求饶道:“太后娘娘,奴才斗胆求您给玖儿一条活路吧。奴才哥哥就这么一个独苗,交给了奴才。奴才这就送她出宫嫁人,保证、保证这辈子都不会再踏入宫门半步!”
“够了!深更半夜弄出这些动静来,是生怕外面听不到么?!”
一声轻轻的呵斥,便令朱蕊顿时停下磕头,僵在了原地。
朱蕊浑身颤抖不已,说道:“娘娘……求您看在奴才……”
赵太后似有几分厌烦,翻了个身,淡淡说道:“哀家会与她好生安葬的。你哥哥既没有儿子,要个女儿也没什么意思了。”
朱蕊闻听此言,便知此事已无回旋余地,她跪在地下,只觉得头目一阵阵晕眩,看着那秀丽华美的帐子,欲哭无泪。
她是做好了为赵家献身的准备,赵太后要玖儿去谄媚皇帝、去当探子,她也没有反对。然而,她却实在没有料到,赵太后竟然连这么一根独苗都不留给她!
她到底是伺候了一个怎样冷血无情的主子!
正当发怔之际,但听赵太后的嗓音又遥遥飘来:“出去吧,哀家要睡了,不必你服侍。得了空闲,自己思量轻重,多想想哀家对你往日的恩义。”
朱蕊便自地下爬起,拖着两条僵硬麻木的腿,浑浑噩噩的往外走去。
八月下旬,夜里已很有了几分凉意,夜风吹拂在面上,朱蕊方才觉得脸上一片湿凉。
她跌坐在石阶上,望着满天的星斗,呜咽哭泣起来。
外头值夜的宫人眼见此景,却无一人敢来过问——朱蕊可是赵太后的心腹臂膀,能令她为难痛哭的,怕是只有赵太后了。再则,这对主仆平日只以铁腕管束御下,众人只是畏惧其威势,并无一人真心以待,看见了这一幕为免惹祸上身,也就当没有看见了。
朱蕊哭泣了片刻,便抹干了脸上的泪滴,直起了身子,脸上已是一片平静。
这条船,既上了就别想下。
她是笃定了,这辈子要为赵太后效犬马之劳的。
八月二十日,既是苏若云入宫的日子,亦是苏家长男苏廷授出任护军统领的日子。
这一日,对于沉寂已久的苏家而言,可谓是个大日子。
苏若华一早便起来了,梳妆打扮过,便等着她姐姐过来。
哥哥是外男,不能任意入内廷,妃嫔与外臣无皇帝准许,也不能随意相见,但能见着自己的姐姐,那也是见着了娘家人,也是高兴的。
才用过早膳,苏若华便听外头传来一阵欢快的笑语声,她忙起身,迎了出去。
才走到廊上,果然见苏若云快步走了过来。
这苏若云或许是在草原待惯了,言行做派都是风风火火的,她大步流星,竟令跟着她提行李的宫人几乎要追不上了。
苏若云大步走上前来,笑道:“见过贤妃娘娘,妾身怎敢劳贤妃娘娘亲自出迎!”
苏若华微笑道:“都是一家子姐妹,姐姐说这外道话做什么。”说着,两人便携手往屋里去了。
苏若华早吩咐了,将西偏殿收拾出来与苏若云居住,当下侍奉的宫女便将恭惠夫人的行囊带了过去。
苏若华与见苏若云竟是独自进宫的,便问道:“姐姐此来,身边没带个服侍的人么?”
苏若云朗声笑道:“娘娘不是不知,咱们一家子才回京城,初来乍到,手忙脚乱的,哪里就寻的着得用的人?再说,妾身这是进宫陪娘娘待产的,倘或这弄来什么不知底细、不着调的人,弄出什么事来,那可怎么好?犯了宫中规矩还不算大事,若是伤了娘娘,那才当真要命了。再说,这么多年,妾身在蒙古也是一个人,都过惯了,哪里就这等金贵。进了宫,娘娘身边必有妥当的人。”
苏若华闻言,不由点头微笑,姐姐看着性情爽朗了许多,却是粗中有细,这些忌讳都想到了。
她又道:“姐姐想的是周到,然而这宫里都是一双富贵眼,见着姐姐这般,难免不会轻看了姐姐。”
苏若云扬眉笑道:“轻看?那就随她们轻看去,她们算个什么东西,她们的轻看很要紧么?”笑罢,又向苏若华说道:“娘娘不必担忧妾身的感受,这么多年来,妾身早已看的通透了,这世上除了自己一家的亲人,旁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既无关紧要,他们的看法言辞,就全都是放屁。”
这话虽糙,却令苏若华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
十年不见,姐姐的性子变了不少,就如草原上的一阵风,吹进了这沉闷的皇城。
两姊妹正说话,外头忽听有人叫道:“我要见贤妃娘娘!我要见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