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起身上前,竟陪着母亲姐姐一道跪下,搂着两人呜咽哭泣起来。
苏母亦含忍不住,哀哀痛哭。苏若云倒是尚能自若,只是不住的流泪。
一时,三人抱成一团,竟不能起身。
芳年、春桃与露珠三个大宫女,担忧贤妃的身子,纷纷上前劝慰道:“娘娘,好容易见着老夫人与大小姐,正该好生说话才是。地下凉,娘娘又怀着身孕,保重身子为上。”
苏若云亦劝她母亲道:“娘,已见着妹妹了,往后更越发好了。咱们只顾着哭,反倒白白耽搁了时辰。”
劝和着,三人方才相互搀扶着起身,各自落座。
苏若华打量了母亲姐姐一番,只见母亲果然有了年岁,两鬓花白,眼角纹路深陷,身上穿着一领秋香色万字不断头绸缎单衫,蜜合色福禄寿裙子,头上戴着银丝髢髻,耳下垂着一副水玉耳坠。衣裙都是簇新的,虽比当年离家时更见了几分老迈,精神却十分矍铄,脸上亦是笑呵呵的。
再看姐姐——苏若云是个高挑明艳的美人,脸盘同自己一般,都继承了母亲的鹅蛋脸,唯独眼睛却承袭了父亲,是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吊起,妩媚却又犀利,双眸明亮,透着精明的光芒。
苏若云在草原上经营牧场,劳作辛苦,昔年白净细腻的皮肤,如今也被草原的日晒风吹变得黝黑且粗糙了许多,然而那眉眼之间却多了一抹岁月打磨出来的光彩,这股成熟且干练的风韵却是京城后宫深宅的女人们所没有的。
她穿着水红色的对襟单衫,腰里系着一条松花色绣了桃花的裙子,身上没佩戴什么首饰,头上依旧梳着未嫁女儿的发型。
苏若华心中微微有些奇怪,才见面倒也不便问这些,含笑问道:“母亲,姐姐,这些年在蒙古可还好?”
苏母满面的祥和,微笑道:“一切都好,当初去的路上是吃了些苦,所幸你父亲在那边还有几个朋友,帮衬着落了脚。之后,你哥哥跟着人家学着做了些皮货生意,你姐姐也养了些牛羊马匹,操持着一间牧场,虽不能与京中相比,倒也衣食无缺。这些年,也没什么大的波折。”
苏若云从旁笑道:“话是这么说,我倒是觉得,在蒙古草原上倒比京里舒坦自在许多。这回了京城,各种规矩都来了,我连门也不能出!想着在京城之中,我哪里不能去,骑着马满草原跑着放牧牛羊,去找跑丢了的羊羔子。”
苏若华微微讶异,问道:“姐姐如今还会骑马?”
苏若云秀眉一挑,笑道:“那是自然,我到了那边,看那些草原上的妇人都会骑马,便也央求大哥教了我。我骑术十分好,连那些蒙古的汉子,也往往甘拜下风。”
苏若华越发吃惊,大姐昔年在京中时,也是名满京城的闺秀,温婉端庄,满腹诗书,气韵高华,是多少京中名门子弟追求的对象。她怎样也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大家闺秀,在草原之上纵马驰骋的风姿。然而看着姐姐眉飞色舞的样子,她却又觉得,姐姐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心话,她在那边或许真的比在京城过的自在。
苏母拍了拍苏若云的胳膊,向苏若华浅笑道:“贤妃娘娘莫听她的疯话,她在草原上野惯了,现在就是个疯妮子,哪儿还有个女儿家的样子。在蒙古也罢了,那是关外之地,民风粗犷。如今回了京城,不比在外了,老身便要多多管束她些,好歹有些闺秀的样子,也好寻一门亲事。何况,我们也算贤妃娘娘的母家眷属,若是在外言行不当,也让娘娘被人耻笑。”
苏若华莞尔一笑:“娘出去这些年了,还是如此谨慎。”
苏母尚未答话,苏若云冷不丁出声道:“我不嫁人了,这辈子就在家中伺候爹娘了。”
苏母有些不悦,轻轻斥道:“这是什么浑话,我早已说过了,女儿大了总要嫁人。这辈子,你总该有个归宿才是,老在家中算怎么回事?往年在蒙古落魄时也罢了,如今回来了,上面有贤妃娘娘,眼见着你大哥也要继续做官,总能再找一门匹配的亲事。”
苏若云没有接话,将唇紧抿成了一条线,显露着不肯妥协的倔强。
苏若华不知这里面有什么事情,但想着今日是团圆的好日子,不想起这样不愉快的冲突,便岔了话笑道:“母亲,有一件事,我想问问您的意思。听闻大哥之前娶的嫂子早早过世了,大哥到现下还是孑然一身,小侄子也无人抚养。前两日,我去见皇上,皇上有意把玉华公主嫁给哥哥,不知父亲母亲都是什么意思?”说着,她又含笑添了一句:“玉华公主早年曾倾心于大哥,只是缘分不到,终是没成。前几年公主的夫婿过世,她寡居至今,并无孩子。”
这件事,对于苏母而言,当真是意外之喜。
玉华公主尽管一直以来默默无闻,又是个寡妇,但她毕竟是公主,是金枝玉叶。
苏家落魄已久,如今才有起复的兆头,便蒙公主下嫁,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当下,苏母笑道:“皇恩浩荡,这是天大的喜事。老身回去,便同老爷商量这件事,按着朝廷礼节,求娶公主。”
她们分别已久,苏若华又是年幼便与亲人分离,历经十年重逢,虽满心亲近之意,却到底有些隔阂,说话彼此都有些客套。
好在,苏若云在蒙古历练出来了一副爽朗泼辣的脾气,言语爽快风趣,且无甚忌讳,三言两语就把姐妹两个同母亲都拉近了。
三人叙了旧日里的事情,不胜唏嘘。
苏母看她如今已贵为贤妃娘娘,又怀着身孕,一人独居在翊坤宫之中,有许多人服侍捧着,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是叮嘱她仔细服侍皇上,不要以家中为念云云。
说了半日的话,就到了午膳时候,春桃过来请入席。
因并无外人在场,苏若华也就不再讲究那么多宫中的礼节规矩,同母亲姐姐欢欢乐乐的吃了一顿午饭。
宴席上,果然有白灼虾与西湖醋鱼。
苏若华让苏母与苏若云,笑道:“想着母亲和姐姐在蒙古,怕是难吃到这些河鲜,所以特特让厨房额外预备的。母亲,姐姐,快些尝尝。”说着,便亲手布菜过去。
苏母尝了一块鱼肉,颔首笑道:“果然鲜嫩爽口,娘娘如今当真是贵人了。看您过的舒心,老身也就放心了。”
苏若云倒是嘴快,吃了鱼块,笑道:“娘娘不知,其实蒙古虽是内陆,也有湖泊,也产鱼虾。虽不及在京里时吃的那般随意,但一年里也能吃上几次。”
这事,倒是出乎苏若华的意料。
苏若云将草原上的轶事讲了许多,她风趣幽默,又十分健谈,听得苏若华开怀不已,长了许多以前没有的见识。
用过午膳,又坐了饮茶。
翊坤宫中备了消食解腻的六安茶,便端了上来。
一时,苏母要净手,便由宫女引着往后面去了。
待苏母一走,苏若华方才问道:“姐姐,你是否……还记挂着张良栋?这厮在姐姐走了之后,立刻就迎娶了靖国公谭家的小女儿。那妇人在京中的名声,姐姐该还记得些。如此一个攀龙附凤之徒,实在不值得姐姐记挂。”
苏若云却摇头一笑,神情之间甚是洒脱,她说道:“我并不念着他,我也并不恨他。我发配蒙古,也没道理叫他为我守着。只是彼此就是陌路人了,既然是陌路人,又有什么值得我记挂的?我不想嫁人,只是不想嫁人罢了,想想也只是乏味。”
苏若华听着她的言语,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说道:“那么,姐姐当真打算孤身一人么?”
苏若云不想提此事,转言道:“小妹,我还叫你小妹。无论你变成什么人,什么样,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小妹。”
苏若华心里泛过一阵暖意,她笑道:“姐姐有话但讲,我也永远都是姐姐的妹妹。”
苏若云便说道:“我想问问你,你……你是为了咱们一家子人,才去伺候的皇上么?这贤妃,你当的当真快活么?”
苏若华没料到,她竟然会问出这么大胆的话来。
自来天家的恩宠,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你愿不愿意,都只能接着,并且得是欢欢喜喜的接着。苏若云这话,实则是犯了忌讳。
她垂眸一笑:“姐姐,皇上待我是很好的。”
苏若云却道:“依着你的容貌品性,得宠不是什么难事。皇上待你好,我也看的出来。但是你呢,你真的喜欢皇上么?”
苏若华顿了一下,片刻才微笑道:“姐姐,倘或我不心仪皇上,是断然不会出卖自己的身子去谋求富贵的。”
苏若云脸上的担忧之情顿时一扫而空,笑着说道:“如此就好,如果你只是为了咱们一家子,才违心去伺候了皇帝。我虽无可奈何,但我会难过,我会难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