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看着芳年面上神色剧变,颇有几分赞赏的一笑,问道:“可明白过来了?”
芳年垂首,半日说道:“这也未免忒大胆了些。”
苏若华淡淡说道:“也是之前有过的事情。”说着,她将身子向后仰去,靠着绸缎软枕,不经意道:“不过是效仿贾南风故事罢了。”
露珠笑道:“好娘娘,您细说给奴才们听吧。奴才没读过书,也不知道这贾南风是什么人。”
苏若华浅笑道:“贾南风是晋惠帝的皇后,晋惠帝为人痴傻,无力管辖后宫,她便横行宫廷,秽乱内帷,人云其掌权时常派人往民间物色美男子入宫侍奉。”
两句话,听得露珠与春桃目瞪口呆。
露珠哆嗦道:“娘娘……您是如何看出端倪的?”
苏若飞冷淡言道:“红珠不过是去了一趟小佛堂罢了,即便惊扰了太后安歇,也罪不至死。何况,看今日这情形,哪像惩治,简直是急不可待的杀人灭口。这若非红珠撞破了什么惊天秘密,何至于此!寿康宫人来人往,赵贵妃带着那红珠也算走的熟门熟路了,还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也就只有那小佛堂了,及那三个尼姑了。本宫只是疑惑,所以叫你们查这几个月来白棉布的用量。果不其然,这三人几乎不怎么领用此物。”
露珠摸不着头脑,只问道:“白棉布……与此事又有何干系了?”
苏若华笑道:“你只想想,你们平日里为什么要领用白棉布?”
露珠脱口而出:“自然是为了缝制每月的月事带。”话才出口,她便恍然大悟道:“原来……娘娘是说……”
苏若华微微颔首:“尼姑出家人也罢了,到底还是个女人的身子,难道真的修成了比丘尼,连这点事都免了么?自然是不会的,于是这细节上头就露了破绽。内侍省从来做账严谨,谁领用的就是谁领用的,不会错算到旁人头上去。”
三人只觉得毛骨悚然,难以置信宫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半晌,芳年低声问道:“娘娘,太后如此大胆,就不怕皇上知道么?”
苏若华冷笑道:“你以为,这宫里一举一动,瞒得过咱们皇上的眼睛?”
芳年语塞:“那……”
苏若华淡淡说道:“且看着吧,太后敢弄出这样的事来,也是嫌弃这后冠戴的不耐烦了。”
说着,她便差人将账簿重新送回内侍省,随便抓了几个账本上的错漏搪塞过去,也不再提起此事。
这三个宫女都知趣儿,晓得这件事不是可以胡乱议论的,心照不宣的各自缄口。
说了几句闲话,苏若华又问道:“太妃还病着呢?”
芳年回道:“正是,听寿康宫的人,越发连床也下不得了。到底上了年岁,一个热伤风罢了,吃了多少服药,总是不见好。”
苏若华冷笑了一声:“上了年岁?本宫看她是心病难治!林太后迁坟的事近在眼前了,到时候自有分晓,且让她再过两日太平日子也罢。”说着,抬眸看向芳年:“到时候,倘或内侍省的没有察觉,就着人过去提点一声。”
芳年答应着,又笑道:“娘娘放心,吴德来被罢免,新上任的这个钟童上很是知情识趣,心思也细致。迁坟,必要重新为圣母皇太后着装打扮,必定是会有所察觉的。”
苏若华想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是打发个人去知会一声,免得他们即便看见了,也不晓得什么事,竟给敷衍过去。”
芳年含笑回道:“娘娘放心,这些事奴才都记着。”
说了些闲话,苏若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再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了,母亲和姐姐就能进宫来了。”
众人听着,都知晓苏若华的心事,一时说不出话来。
芳年劝慰道:“娘娘,不管以前如何,如今也都过来了。往后,就会越发好起来的。”
苏若华听了她的话,浅浅一笑:“本宫也不是难过,只是想着母亲姐姐来了,该预备些什么吃食。八月十五,本当是阖家团圆赏月的日子,可惜本宫不能回府。母亲和姐姐傍晚就要出宫,本宫倒想留她们吃顿饭。”
露珠脑子活络,眼珠子一转,便想出一个主意来,笑道:“娘娘,奴才想着,老夫人和大小姐这些年都在蒙古,想必久已不吃京中的点心了,苏杭的细点更不必说了。不如就吩咐小厨房,多多预备些精细点心如何?”
苏若华笑道:“你这主意倒是很好,如今宫里崇尚节俭,也不必山珍海味的大操大办,反倒容易落人话柄,就准备些各样点心,京中的八件儿,苏杭的糕点,再有上些鱼虾的菜肴罢。他们在蒙古住了那么久,只怕是少吃这些河鲜。”
露珠连连点头,笑着说道:“奴才知道,小厨房的老周,做西湖醋鱼最为地道,白灼虾的火候拿捏的也极佳,菜谱上就添上这两道菜罢。”
苏若华点头一笑,没再多言。
红珠杖毙,在后宫之中只掀起了一点点波澜,引来了些许的猜测。
然而寿康宫将此事捂的严严实实,一丝风声也没透露出去,后宫嫔妃们猜也不过是毫无章法,不落实处。
赵贵妃也因御下无方,被禁足承乾宫,赵太后甚而下了懿旨,不许她出席中秋夜宴。
如此一来,此事内里缘由,外人更是无从得知。
除了翊坤宫,无人知道到底出了何事。
好在,红珠之死虽然蹊跷,但她不过是个宫女,死了也就死了,大伙议论两句,此事也就过去了。
日子,还如流水一般过着。
八月十五就在眼前,宫里却又出了一件事。
八月十三日清晨,苏若华起身之后,梳洗吃过了早饭,照旧到园中散步。
李原判叮嘱过,她这一胎有些大了,孕中调理需得多多活动,不然生产的时候,怕要遭罪。
故而,每日她都会到御花园中走上一个时辰。
过了八月上旬,天气倒略微凉爽了几分,尤其早晚已有了一丝凉风,园中的菊花也开了几朵,萝卜丝的嫩黄,讨人喜欢。
苏若华正在园中漫步,享受着这清闲时光,忽见寿康宫的宫女引着一名太医,急匆匆赶路。
苏若华有些奇怪,便问身侧人道:“太后病了?”
陪她出来的是露珠,摇头说道:“没有听说,若是如此,早该传遍六宫了。这宫女面目也生疏,不像太后娘娘身侧的人。倒像是……像是伺候太妃的玉荣。”
苏若华仔细一想,果然如此。自从夏荷伏法,恭懿太妃身侧缺了人手,内侍省另外调拨了一个过去。自己还曾问了一嘴,知道没什么来历就罢了。
眼见是恭懿太妃的事,苏若华立时便来了精神,问道:“这太妃的热伤风还不曾好么?一大清早,又请了太医。”
露珠笑回道:“岂止是不曾好,奴才听说,是病的越发昏沉了。这会儿急着请太医过去,只怕病又加重了。”
苏若华蹙眉道:“她若是就这样病死了,未免便宜。打发个人,去探探消息。”
露珠答应着,连忙吩咐底下。
苏若华在园中转了片刻,只觉腰腿酸软,腹中的孩子也不甚老实,三五不时便要踢腾两下,她挨忍不过,便乘着步辇回了宫。
才回到翊坤宫,那去打探消息的太监小许便回来了,拜见了贤妃,回道:“禀告贤妃娘娘,恭懿太妃是发了疯病。”
苏若华微微一怔,问道:“疯病?”
小许点头答道:“正是。奴才问了,说是昨儿夜里太妃精神就不大好,却把身边的人都撵了出去,不许人进去打搅,也不要人服侍。今儿早起,伺候的宫女才进去,就见太妃蓬着头发,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就冲了出来,伤了好几个宫女。大伙见太妃两只眼睛直直的发愣,口里胡说六道的,都是些不能讲给人听的话,方才知道太妃发了疯病。”
苏若华听着,手里端着茶盅,也忘了饮茶,只问道:“后来如何?”
小许答道:“太后娘娘也听到了消息,便派了朱蕊姑姑过去,先吩咐了几个有力气的太监,将太妃强行搀回屋中,又传太医过去看诊。奴才回来时,听闻太医已有了诊断结果,说太妃娘娘这是邪风入体,受惊过度,痰迷心窍,所以突发了疯症。已施了针,太妃这会儿又睡过去了。”
苏若华见暂时也无别的消息,便挥手打发小许下去,冷笑了一声:“她受惊,本宫倒是信。至于受惊过度,突发疯症。只怕是眼看着林太后迁坟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魂不附体,想要金蝉脱壳吧。”
芳年在旁伺候着,问道:“那么娘娘预备如何?”
苏若华笑道:“凭她去,难道还能逃到天上去么?”
到了傍晚时候,寿康宫便有消息传出,赵太后觉恭懿太妃如此疯癫,在宫中养病不妥,想要令她迁至南宫。
这南宫,乃是皇室在热河的行宫,历来是没子女的太妃太嫔的养老所在。
苏若华得了这个消息,不置可否,吩咐宫人梳妆打扮了,带了几样亲手做的点心,动身往养心殿去了。
到了养心殿,李忠正在门上守着,见她到来,吃了一惊,忙上前行礼,说道:“贤妃娘娘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苏若华微笑道:“有日子不见皇上了,本宫很是想念。听闻皇上近来胃口不是很好,带了些点心羹汤过来,陪皇上用膳。”
这话,也就只有她能说了。
李忠点头道:“娘娘稍等,奴才这就进去通传。”说着,却又踟蹰道:“娘娘,别怪奴才多嘴。皇上这几日心情不大好,谁也不想见。倘或待会儿……”
苏若华含笑颔首,立在一旁。
李忠进去之前,不由看了苏若华的肚子一眼,见那肚子高的竟已顶了起来,心中暗自忖道:这贤妃娘娘怀了不到七月的身孕,这肚子怎的这般大,好似就要临盆似的。
他也是伺候过先帝后宫的人,见过不少怀孕的嫔妃,对孕妇体态也算熟悉了。是以,此刻见苏若华如此模样,心里不免有些奇怪。
进去通报之后,陆旻听闻苏若华前来,心中倒也很是高兴,忙命准入。
苏若华便吩咐春桃在外等候,自己挎着点心篮子,迈步入内。
走入正殿,正欲俯身拜倒,便听陆旻道:“免了吧,你我之间,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何况,你还怀着身子。”
苏若华含笑起来,抬首望去,却不由一怔。
陆旻面色憔悴,两只眼窝深陷,唇边甚而还有些髭须,只是几日的功夫,他仿佛褪尽了少年的生青涩嫩,彻底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朝苏若华轻轻抬手,莞尔:“来,到朕身边来。”
苏若华莲步轻挪,走到了皇帝身侧。
陆旻将她抱起,放在了膝上,仰头看着她,笑道:“重了好多,朕险些抱不动你。看来,孩子长大了不少。”
苏若华却抚摸着陆旻的脸颊,颇有几分心疼道:“七郎消瘦了,这段日子臣妾不在跟前,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国事固然要紧,七郎也要保重身子。、你有个什么,这些事情更没人做主了。再说……”她垂首轻声道:“臣妾再有两月就要生产了,我们娘儿两个,还指望着七郎呢。”
这话音轻柔,仿佛羽毛轻轻搔在了陆旻的心头。
陆旻捏了捏她的手,颔首道:“你的话,朕都记着了。朕也不是不爱惜身子,只是这两日事情多了些,所以晚上睡的迟了。再则,你不在身边,饭菜也吃不香甜。”
苏若华本意不过是要让他重视身子,别随意胡来,伤了身体,听了这话,便微笑道:“如此说,臣妾今儿到了些点心过来,都是七郎以前爱吃的。七郎先用了,臣妾待会儿再陪七郎一道用膳。”她这会儿过来,是有别的话说,然而见陆旻这副样子,便打算用过晚膳再提。
陆旻却笑道:“点心待会儿再吃,朕给你看个东西。”言罢,从桌上一摞折子里抽出一封递给苏若华。
苏若华有些狐疑,看着陆旻,只见陆旻示意她接过去,便打开看了一遍。
才看了几行字,苏若华只觉眼眸微热,鼻子酸胀。
这折中所言,乃是苏家旧案再查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