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回至寝殿,便在床上躺下了。
怀了身孕,周围的人总怕她失了调养,变着法的送吃食过来。仅仅是御膳房,一日就能送来两碗滋补汤水,更不要说翊坤宫的小厨房三五不时送来的点心。
一日下来,她并不觉饿,只是仍然很疲惫。
想说的话,都已说了,苏若华心中倒是很安然,阖上眼眸,竟又睡了过去。
陆旻独自坐在外殿上,无人劝说,酒便一盅盅的灌了下去。
苏若华所言之事,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
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生母,陆旻便觉心口揪疼的仿佛要窒息。
如苏若华所说,他登基三载了,时机当真还不成熟么?
不知不觉,两壶酒下腹,陆旻便已熏熏然起来,抬手再去拿壶,方觉壶已空了,遂高声道:“来人,来人!若华,若华呢?!”
春桃进来,问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陆旻乜斜着眼睛扫了她一眼,问道:“怎么是你?你们主子呢?”
春桃垂首回道:“娘娘已到里面睡下了,皇上若有吩咐,差遣奴才罢。”
陆旻嗤笑了一声:“差遣你?你懂些什么,又凭什么被朕差遣?朕懒怠同你这个奴才多说,去把你家主子叫来。”
他已有了几分酒意,有些胡言乱语了。
春桃微微抬头,看着皇帝那醉眼朦胧的样子,想了想,大了胆子说道:“皇上,奴才斗胆劝一句,娘娘如今怀着身孕,李院判又说娘娘劳心过甚,需得好生调养,不然将来生产时,气血有亏,怕是精力不济。皇上能否看在娘娘怀胎辛苦的份上,多少收敛些性子?”
陆旻听了这番话,几乎气怔了,半晌怒极反笑道:“你这个宫婢,知道些什么?你的意思,朕竟是毫不体谅贤妃?”
春桃有些后怕,但话已出口,再无回头的道理,索性说道:“皇上,奴才愚钝,见识有限。但奴才知道,贤妃娘娘是一心一意对待皇上的。她还是宫女时,每日所思所想,皆是皇上的事情。皇上爱吃什么,不要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她都记在心上。奴才自小到大,就没见过这样体贴入微的人。”
“皇上说国库空虚,贵妃娘娘狐假虎威,肆意削减宫中那些不得脸的主子及下等宫女太监的用度,其实也不曾省下几个钱来,大多又都填了承乾宫与寿康宫的亏空。皇上怕是不知,这底下的人埋怨贵妃娘娘,却更埋怨皇上,不体谅人,不知下面的艰难。贤妃娘娘彼时不过是个宫女罢了,其实撂手不管,人又能说她什么?她却定要揽了这些事过来,给大伙想出一个做针线换银子的活计来。大伙有了进项,手里宽泛了许多,也省下了官中的银钱。大伙都感激娘娘,娘娘却叫他们念着皇上的恩惠,说没有皇上准许,这件事也做不起来。皇上以为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并不放在眼中。但皇上哪里知道,娘娘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费了多少心血精力。奴才也曾劝过娘娘,不与咱们相干,皇上又不领情,何必呢?然而娘娘却说,这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无论怎样,总不能坏了皇上的名声。”
言至此处,春桃竟而有些更咽了,半晌才又道:“皇上,娘娘待皇上的心意,当真是阖宫都比不上的。别说贵妃娘娘这些人,便是连太后、太妃,也不会有这样为着您的心思。哪怕皇上不知情,娘娘也并不在意。但娘娘自己不说,奴才却不愿见娘娘的心意被埋没,奴才要替娘娘说。奴才僭越了,请皇上治罪。然而,奴才却斗胆请皇上怜惜娘娘的情意。”
春桃一股脑的将这些日子以来憋在心中的话全倒了出来,便跪伏在地,静候皇帝发落。
她和苏若华交情极好,进宫以来多得苏若华的照拂。在她心中,苏若华就如姐姐一般。她便看不得苏若华受半分委屈,哪怕这委屈来自于皇帝。
苏若华对皇上的情意用心,她是看在眼中的。便是如此,陆旻对待苏若华的态度,更让她愤懑不平。
起初,她也以为皇帝是宠爱苏若华的,这份恩宠殊荣,后宫无人能及。但时日一久,她便觉仿佛并不是这样。
陆旻在外人跟前,倒是一副仁君的做派,赏罚分明,言行有度,似一个谦谦君子,但每每到了苏若华这里,便任性妄为,甚而喜怒无常,好起来倒也真好,但脾气上来,就胡作非为。
她不明白,皇帝既总说苏若华是他最心爱的人,那怎么相处竟还不如外人?
难道越亲近,就越要糟践么?岂有这个道理!
春桃适才没有跟在这里服侍,并不知这两人到底出了什么事,然而这晚膳未了,苏若华就出来说不吃了,而皇帝又酩酊大醉,呼来喝去,她便当两人必定生了口角,苏若华是被皇帝气跑了。
陆旻听了这宫女滔滔不绝的一大通话,醉意倒消了几分,颇为好笑道:“怎么,原来在你们眼中,朕待若华并不好?朕唯一一个孩子,便是同她有的,朕还让她做了贤妃。”
春桃想着自己这一遭怕是要死,干脆也没了顾忌,说道:“皇上以为,对一个女人时时来宠爱,给她一个孩子,再封一个高位,便是极好了。然而皇上不知娘娘的脾气么,她是从来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不然,娘娘服侍了皇上这么久,为何不一早就邀宠?奴才知道,当初娘娘是想出宫的。她只是为了皇上,才留在宫中罢了。”
陆旻脸色微冷,淡淡说道:“你这个奴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如此口无遮拦,不怕给自己主子招祸?”
春桃背后沁出些许冷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皇帝,向皇帝索要平等的情感,是犯了忌讳的。
但倘或能让苏若华在皇帝心中牢牢扎住,成为一个不同寻常的存在,即便是她这次送了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春桃挺直了背脊,直直的看着陆旻,说道:“皇上,今日一切皆是奴才一人所为,与主子毫不相干。皇上若要怪罪,就治奴才一个人的罪罢。奴才一人承担,不要拖累别人。”
陆旻却并没有如她所想的勃然大怒,他收了视线,只淡淡道了一句:“你这个奴才,对主子倒是忠心。”言罢,他竟起身,大步向外去了。
门外廊上侍奉的人,已是各个心惊胆战。
今日这顿晚膳,当真是意想不到,先是贤妃丢下皇帝离去,紧跟着贤妃的近侍春桃进去又许久没有动静。
露珠与芳年相互望了一眼,各自低头不言。芳年大约知道些什么,却又不能明言。
余下的人,却已是人人自危。
宠妃身侧,便是有这等危机,独承乾坤恩泽,自也独承雷霆震怒。
正在这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皇帝忽从里面走了出来。
众人一惊,露珠机灵,上前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陆旻没有言语,只是立在廊下。
夏季暖热的晚风,轻柔的拂在青年帝王俊美的脸上,那双丹凤眼轻轻的眯起,仿佛在品味这夏夜里的气息。
良久,陆旻丢下一句:“朕去瞧瞧贤妃。”便迈步往内殿行去。
露珠追了一步,说道:“皇上,娘娘已经睡下了。”
陆旻头也不回道:“朕知道,无妨。”
走入寝殿,四下皆寂,一片昏暗。
陆旻缓步走至床畔,只见苏若华躺在床铺之中,双眸微阖,正自沉沉的睡着。
银色的月光洒在那张精致白皙的脸上,仿佛一尊女神睡在这里。
在陆旻心中,苏若华就是如女神一般的存在,他所有的温暖快乐都是自她身上汲取而来。
从她的侍婢口中听来那些事,他心中是窃喜的,若华是在意他的,并且是十分在意,她依然是把全副的心思都用在了他身上。他以为与她朝夕相伴,给她柔情宠爱,极高的位份,将她的家人接来,便是足够了。
但苏若华还是不快活么?
她所想要的,或者并不是这些荣华富贵,而是一个真正与她平等的爱人罢。
陆旻在床畔轻轻坐下,抚摸着苏若华的脸颊,细腻的肌肤比最上等的绸缎还要柔滑几分。
他有些失神,暗自想着,或者一直以来他都只是在自以为是占有她,享受着她的一切,却从未真正想过她是否开心过。
明明,他和先帝是不一样的!
陆旻心头微震,猛地将手收了回来。
踟蹰良久,他还是预备在这里过夜,没有传召宫女进来侍奉,自己宽衣,在她身边躺下,轻轻将她带到了怀中。
看着怀里沉睡的女人,陆旻低声道:“不知是否吵了你,但没有你,朕就无法入睡。你便……多担待些朕的任性吧。”言罢,他在苏若华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便拥着她一道睡去。
苏若华睡得很熟,对这些一无所知。
隔日起来,床畔空无一人,苏若华还是看见了枕边丢着一枚皇帝日常佩戴的香囊,方才问了一句:“昨夜皇上留下了?”
来服侍她的芳年颔首道:“皇上昨儿晚上是在娘娘这儿过夜的,今儿天不亮就起身去了,因走的早了,所以不曾叫娘娘起了。”
苏若华便问道:“既是如此,昨儿夜里,怎么不叫本宫一声?”
芳年抿了嘴,一声儿也不言语,半晌轻轻说道:“娘娘别怪春桃,她也都是为了娘娘。”
苏若华心中奇怪,问了几句,芳年都只说问春桃就是,便也没再言语。
一时穿了衣裳,芳年替她梳头,说道:“娘娘昨儿晚上想必同皇上说了那事吧?皇上好似有些不高兴了。”
苏若华微微一笑:“皇上自然是不会高兴的,但他既然还肯留下过夜,那便是无大碍。”说着,看了一眼镜中芳年梳的发髻。
她已是贤妃了,自是不能再如做宫女时只能梳那两样发型。芳年今日替她梳了一个牡丹髻,乌油也似的发髻盘在脑后,就如牡丹花瓣一般,甚是好看。
芳年又选了几样发钗来供她挑选,她拿了一根青金石金绞丝步摇正要插在发髻上,忽见春桃垂首一步步的挪了起来。
她笑了一下,说道:“正要打发人叫你,有两句话想问,你可自家来了。”
春桃却跪了,低头说道:“奴才给娘娘闯祸了,请娘娘治罪。”
苏若华笑意收敛,看了芳年一眼。
芳年会意,便带上门出去了。
苏若华问道:“什么事?你且先讲来。”
今时不比往日,她不会再随意承诺不会处罚宫人。不然,这翊坤宫的人便要以为她是个豆腐性子,人人皆可拿捏,往后就更难震慑人了。
即便是春桃,倘或真的闯了什么大祸,她也不能随意罢休,不去追究。
春桃便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颇为愧疚道:“奴才招惹皇上生气了,请娘娘惩治。”
苏若华听了,不置可否,对着镜子理了理发髻,又戴了几样首饰,方才微微一笑:“本宫以为,这竟是好事。”
春桃愕然,抬首看去。
苏若华浅笑道:“皇上昨夜并未拂袖而去,倒是留在翊坤宫过了夜,可见他并未动怒。你的话,或许能令他好好想一想。”说着,她取了些面膏,在手心揉了,匀在脸上,便去上粉,方又问道:“皇上在本宫面前,的确像个肆意胡为的孩子。可你以为,这就是不好么?”
春桃噘嘴道:“皇上在旁人那儿就能以礼相待,到了娘娘跟前就是这幅样子,这不是欺负娘娘么?”
苏若华轻轻一笑,垂眸言道:“本宫服侍了皇上这么多年,如今又跟了他,对他的性子可谓熟稔。皇上在人前那副做派,其实皆是防备之态。在朝堂上遇了什么难事,受了朝臣的挤兑,心里有火又不好随意乱发,唯有到了本宫这里才能任性一回。整个后宫,也唯有本宫这儿,能让皇上舒心自在,这还不够么?没人能够取代本宫在皇上心里的位置。”
春桃似懂非懂,又问道:“皇上待娘娘不似待旁人,娘娘竟高兴?”
苏若华面上却有些热了,轻轻吁了口气:“这是夫妻之道,你没有遇到心仪的人,自然不懂。本宫也不在意那些虚礼,皇上能在这儿舒心自在,便是最好的了。终究,本宫大了他三岁,总要让着他些。”
春桃听不明白,但听苏若华的口吻,竟是温柔绵软,更带着丝丝的甜意。她有些糊涂了,这男女之情真能让人如此忘乎所以么?
往日的苏若华,可不是这幅样子。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芳年却忽然从外头走来,报道:“娘娘,刘金贵从御前得来的消息,皇上有意要请太后娘娘迁宫至慈宁宫了。此刻,正在朝堂上商议这件事呢。”
苏若华先是一怔,便不言语了。
芳年低声道:“娘娘,如今国库空虚,皇上此刻忽然行此举,怕是……”她本想说,大约昨日苏若华所提之事不成了,只是碍着有春桃在,没有言明。
苏若华却颔首一笑:“本宫以为,这倒是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昨天的花篮~o(n_n)o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