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华顿时哑然,她早已忘了这件小事。
她的生母原籍苏州,亦十分喜爱玉簪花,曾同她提起,此为江南第一花。只可惜北地气候并不适宜,少见此花,而京城权贵风气也如宫廷一般,追捧如牡丹、兰花这等名花,所以也无人培育。苏父去托人从苏州稍带过两盆回来,只可惜府中无人识得这玉簪的脾气,而苏母又不擅养花草,都没能活上两年。苏若华记得小时候,母亲时抚摩着她的头顶,温然笑道:“我的小华儿就同这玉簪一样,将来长大了必定是一位出众的美人。”故此,家中兄姐有时也以玉簪来呼她。
她曾将此事当作趣闻讲给陆旻听,然而不过是一件没要紧的童年小事,她只当陆旻听过便忘了。却不想,他竟然一直记得。
但听陆旻又低声道:“正因你说,你家里亲人都管你叫玉簪,又说那花似你,朕才将它当作宝贝。去了太后宫里,也将它带去。看着它,也如看见了你一般。”
苏若华两颊绯红,情知自己是闹了个大乌龙,然而又羞于承认,只是咬唇不言。
陆旻看着她这幅模样,轻轻叹息了一声,仰躺在了枕上,将她搂在怀中,轻轻说道:“若华,朕不知道你到底在担忧什么。不论朕怎么说,你似乎都不肯信朕。朕与先帝,是真的不同。倘或如你所说,朕不过是想找个没有势力背景、易于摆布的女人来生孩子,甚而还要借用这个女人来除掉后宫这些怀有异心的嫔妃。那么这样的女人,委实太多了。朕随意招招手,就能招来一群。再则,如若朕真的完全只想利用你,那么朕便该早早给你位分,让你进了后宫,这样才好同她们斗起来。”话至此处,他不由垂首,轻轻啄吻了一下怀中女人的额头,又道:“朕不是没有这样想过,然而让你跟她们争斗,必定是要吃些苦头的。朕舍不得让你受委屈。”
苏若华蜷缩着身子,躺在陆旻怀中,久久的沉默无言。
半晌,她忽然低声道:“皇上不过是喜爱我的容貌,终究也会有看腻的一天的。”
陆旻闻言,有些语塞,片刻竟说道:“你说的倒也不算全错,朕的确喜欢你的姿容。”
苏若华的心猛地一沉,男人大多爱色,她是明白的。但听陆旻这样直言不讳的当面讲来,多少还是有些失落。
却听陆旻又道:“然而,你的姿容,难道不是你的一部分么?朕喜欢你的全部,自然也就喜欢你的容貌。”
苏若华嗤笑了一声:“皇上这话,可真是狡诡。听起来,就是哄人的。”
陆旻挑眉,索性问道:“你说朕哄你,难道你之前说恋慕于朕,不是在哄朕么?若不然,你怎会这样同朕嚷闹?连孩子也不肯要了。若华,你这可算是欺君之罪。”他话语轻轻,带了几分戏谑,并无半分责怪的意思。
苏若华一时说不出话来,翻了个身子,背对着他,小声嘟哝道:“谁说不要孩子了?”
陆旻看着怀中女人乌油一般的长发,白玉也似的耳朵,轻轻咬了一下,言道:“既然如此,你跟朕闹什么?”
苏若华无言以对,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是怎么了,生平还从未似如今这般,情绪起伏剧烈,且敏感多疑。她生平头次尝到与男子相恋的滋味,那些古人诗文里的一字一句,都一一尝了一遍。
得不来她的回复,陆旻索性起身,抓来一条汗巾子,将双眼蒙住。
苏若华听见动静,转头望去,禁不住诧异道:“皇上,你这是做什么?”
陆旻莞尔一笑:“既是你总疑心,朕不过是喜欢你的容貌,那朕便将眼睛遮上。目不能视,你还如何能以容貌魅惑于朕?朕便叫你瞧瞧,是不是只喜欢你的姿色!”
苏若华只觉这简直是荒唐胡闹,然而心底却也禁不住的有些触动。她没有动弹,任凭陆旻胡乱作为。
陆旻蒙住了双眼,便如才失明的人,用手、唇将她全身摸索描摹了一遍,直至最后彻底抱住了她。
良久事毕,两人气喘吁吁的搂在一起,苏若华撩开黏在胸前的发丝,便伸手替陆旻解开了蒙眼的汗巾子,轻声道:“皇上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实在是胡来。”说着,忍不住又添了一句:“皇上在床笫之中,为何总喜欢胡闹呢?”
陆旻瞧着她,唇角轻勾,低语:“若不是你同朕闹这通脾气,朕又何必如此来表明心意?再说,朕是皇帝,每天只要下了地,就有无数的规矩在那儿等着。难道,就在这小小的帷帐之中,还不能任凭朕随性而为么?”
苏若华明眸如水,勾着他的脖颈,没有说话。
陆旻便问道:“你信朕了吗?”
苏若华微微颔首,依旧没有言语。
陆旻浅笑,勾着她的眸子,又低声问道:“那么,适才尽兴了么?”
苏若华不知想些什么,一时没有防备,脱口而出道:“比平日里还……”话未完,她登时明白过来,好容易退热的脸颊又烫了起来。她瞪了陆旻一眼,翻身不去理他,嗔道:“闲了就喜欢说这些风言风语来戏弄我,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把戏!”
陆旻不肯放过她,硬凑上去,扳着她的藕臂,笑道:“朕只能这般戏弄你一人了,不然你让朕找谁去?”
两人吵闹了半宿,又好了半宿,彼此倒更觉着情意融洽。
絮絮的说了些甜话,陆旻便道:“若华,河南的旱情始终没有缓解。朝廷虽已拨了许多钱粮下去,然而老天却不肯开恩,就是不见半滴雨水。朕已问了钦天监,看天象,近来依旧是大晴天。”
苏若华看着他那两道浓密的剑眉紧紧皱了起来,便知他是认真在发愁,每逢他有什么烦心事,便总是这幅神情。
她伸手,轻轻替他将眉宇抚平,柔声道:“皇上勤政爱民,上天一定会帮着皇上的。”
陆旻摇了摇头,说道:“近来地方有奏报,人心似有不稳,京里更有些流言蜚语……”言至此处,他忽然飞速扫了苏若华一眼,见她神情如常,便避而不谈,只说道:“朕打算过上五日,前往祈年殿办一场祭祀,祈求上苍保佑。你晓得,朕不信这个,但为安抚人心起见,不得不为。”
苏若华点了点头,轻轻说道:“这是正事,皇上该去的。”
陆旻微微有些迟疑,但依旧说道:“朕当日便会归来,你就留在乾元殿,不要外出。”
苏若华登时明白,陆旻这是担心他前脚出去,后脚就有人要来寻她的麻烦。
她微笑道:“皇上,你尽管去忙吧,不必担忧于我。我留在这里,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陆旻捏了捏她的脸颊,说道:“朕晓得你机警聪慧,然而万般小心为上,不要托大。不论当日玉泉宫出了什么事,哪怕天塌了,都等朕回来。”
苏若华点头答应。
眼看时辰不早,两人都觉得困乏,便相拥而眠,一宿无话。
隔日清晨,天色才亮,陆旻便被外臣请了去。
苏若华因昨日被他闹得狠了,直睡到红日当头方才醒来。
好在行宫无事,众人又皆知她是皇帝所爱,没人敢来挑理。
芳年正替她梳头,露珠取了水回来,喜孜孜道:“皇上昨儿一连宠幸了姑娘两次,这下任谁都晓得,姑娘还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内侍省那帮子狗眼看人低的混账奴才,这段日子肆意作践,看待会儿他们怎么来巴结!”
苏若华轻轻看了她一眼,取了面脂匀脸,说道:“还没出阁的姑娘,也没个忌讳,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也不害臊。”说着,她轻吁了口气,徐徐说道:“内侍省总管吴德来,是太后娘娘亲自提拔起来的人,自然是不待见我的。有皇上护着时,他还有些忌惮。皇上一不来,他便以为我落败了,自是想方设法刁难了。这世上人大多如此,趋炎附势,拜高踩低,都是情理之中,也没什么好说的。不想被人欺凌,就只能牢牢的待在上面。”
露珠猛点头道:“姑娘说的是,只要姑娘生下了小皇子,余下的事就更不必怕了!”
苏若华听她提起这个,便想起之前的事来,问道:“之前让你去太医院问问,有什么方子喝了好坐胎的,可问了么?”
露珠答道:“问了,这等大事,奴才不敢耽搁。方子已得了,就等抓药去了。待伺候姑娘用了早膳,奴才就去。”
苏若华却说道:“不必了,我并不打算吃那些药。你把方子放在我的妆奁里,就不必理会了。”
露珠诧异道:“姑娘不吃,为何要这个方子?那太医听闻奴才是姑娘打发去,可是斟酌再三,特意开的方子呢。还说,姑娘只要按日子吃,必定会有喜讯的。”
苏若华笑了一下,看着镜中如花人面,那双乌漆似的眼眸清澈如镜,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她意味深长道:“这吃药求子,可不算什么好事。”
芳年握着一缕黑发,绕着顶心盘了上去,心中倒很是平静。姑娘要做的事,她都明白,眼下她当个聋子也就是了。
露珠虽有几分糊涂,却十分机灵,情知里头有诈,也不再多问,只说道:“姑娘既如此说,奴才就把方子好好收起来。”说着,又抿嘴一笑,颇为得意道:“适才,奴才打水进来,御膳房的老张见了奴才,忙忙上来巴结奉承,又问姑娘近来想些什么吃,他做了就送来。想着前儿姑娘只是要些山楂来泡水解腻,他都推三阻四,什么要做菜上的添头了,又是什么各宫的娘娘主子都来要了。这会儿看皇上回来了,生怕姑娘吹他的枕头风。奴才瞧不上他那副做派,刺了他两句,他涎脸涎皮的,竟也不生气。”
苏若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宫里人多势利眼,这也无可厚非。然而却不能叫那些人以为,她苏若华是个没有脾气的老好人,随意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这世道,柿子专捡软的捏。
正说话间,春桃忽从外头匆匆进来,一脸惶急之色,进门便说道:“姐姐,不好了,宫里出大事了!”
苏若华看了她一眼,问道:“出什么事了?让你慌成这样。”
春桃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说道:“我才从外头回来,听说这宫里闹狐狸,竟咬死了一个宫女!”
这话一出口,三人便都惊着了。
露珠脱口就道:“这可是胡说了,这而是行宫,那么多护卫呢,怎会有狐狸?还咬死了一个宫女?春桃姐姐,你莫不是听错了吧。”
芳年亦说道:“是啊,虽说玉泉宫在山里,不时有些鸟兽蹿入御园之中。但从来都是些麋鹿野鸡之类,可从未听说有狐狸的。再说了,这狐狸能咬死人么?”
春桃急着跺脚,连声道:“是真的,我也没有听错。我这是去内侍省领咱们的月例银子,就看见吴公公气势汹汹的带了一队人马出去了。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今儿早起来,棠雪苑里管花木的莳花宫女说平日里同她一起当差的一个小姐妹不见了。原当她是出去小解,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几乎就要耽搁了差事,她只能出去寻找。不料,竟在映月水榭后面的山坡林子里,发现了那宫女的尸首!”话至此处,她似乎惊魂未定,干咽了一下,又道:“听闻,那宫女的尸体惨不忍睹,面目已被损毁,喉咙和胸口,也有猛兽撕咬的痕迹,鲜血淋漓的,可唬人了!”
芳年与露珠都是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又长年生活于深宫大内,哪里听过这等事,顿时吓的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露珠忙向苏若华道:“姑娘,这两日你可不能出去了,仔细那狐狸还在宫里蹿呢!”
苏若华却沉吟道:“怎见得,一定是狐狸所为?”
三人皆是一愣,但听苏若华又道:“春桃,你从内侍省归来,说看见吴公公带人出去,显然这事情才发。仓促之间,也只能知晓那宫女是被猛兽咬死的,怎能立时就推论出来,是狐狸呢?”
春桃搔了搔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是内侍省的小公公,慌里慌张的,跟我这样说了。我急着回来告诉姑娘,也没有细问。”
露珠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姑娘,奴才去打听打听?”
苏若华略一思索,点头道:“问问也好,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还从未见过。而且,我总觉着蹊跷。”
露珠得了示下,三步并作两步,出去了。
芳年继续服侍她梳头,说道:“姑娘也放宽心,任凭怎样,皇上都不会让姑娘吃亏的。”
苏若华摇头道:“近来皇上国事繁忙,此为内廷小事,如无必要,别烦扰皇上。”
芳年点头,便再无话说,同春桃一起伺候她梳妆穿衣。
当即,便传膳过来。
果然如露珠所说,今日的早膳较前两日,格外丰盛了许多,荤素添了四盘,连点心也添了两盘,想是御膳房孝敬的。
苏若华倒是心安理得,这大概也算是后宫之中的一景。世道如此,自命清高,只会令人背地里嘲笑傻气。何况,人也并不会因此,在你落魄之后,就少踩你一脚。
吃过了早饭,露珠便回来了,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急急说道:“打听清楚了,死的是棠雪苑管花木的珠儿,发现的宫女叫玉慧。就如春桃姐姐所说,玉慧早起不见珠儿,出去寻找,在映月水榭后面的山坡林子里发现了她的尸首。那尸首被野兽糟践的厉害,若不是身上的衣裳,几乎就要认不出是谁了。至于为何知道是狐狸,我听办差的公公说,因那珠儿的尸体旁,有狐狸的爪印,竟而还有一条尾巴。那玉慧家里原是猎户,做皮毛生意的,故此认得。”
苏若华听着,越发奇怪,说道:“这更令人费解了,这狐狸既能伤人,如何又会留下自己的尾巴?”
露珠摇头道:“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那公公也没多说。”
苏若华想了一会儿,终究不得其法,又问道:“此事归在哪里?”
露珠说道:“内侍省的吴公公去了,将尸首送到了化人场,还没有料理。因事发突然,又十分凶恶,吴公公去禀告淑妃娘娘了。”
苏若华点了点头,却总觉哪里不对,只静坐闷想。
芳年看着,便劝道:“姑娘,横竖此事与咱们无干。有太后、淑妃娘娘呢,她们自会料理,就不要多想了。”
苏若华说道:“话是如此,但我总觉得这件事蹊跷,似乎有些过于刻意。”
她想不明白,只得暂且按下,交代乾元殿的宫女一律不得擅自外出。但要办差,必定四人同行,不得落单。
到了傍晚,这件事便有了分晓,淑妃交代内侍省厚葬这名宫女,并加倍给予其家人抚恤银子,言称其横死宫廷,示以抚慰。
苏若华听闻,越发觉得怪异——论理,这宫女是被野兽咬死,与旁人无干,多给抚恤银两倒也无妨,这厚葬却有些说不过去。淑妃如此行事,似是有意彰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