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苏若华醒来时,陆旻却已不在,招来宫女问询,方知晓皇帝天不亮就已起身,往正殿去了。
苏若华坐在被中,微微出了会儿神,便说道:“往后,倘或皇上早起,还是叫我起来的好。”
昨儿晚上该春桃值夜,正服侍她穿衣,听了这话,便笑道:“原是想叫姐姐起来的,只是皇上说天色实在太早,不许吵了姐姐,也就罢了。”
苏若华听着,不置可否,只见窗子上透着莹亮,问道:“天已很晚了么?我起晚了?”
春桃晓得她脾气,忙说道:“并不曾,姐姐忘了,这都是三月天了,天亮的自然略早些。”
须臾,穿衣梳洗过,露珠与芳年两个便将早膳送了进来。
虽是皇帝不在,膳食依然丰盛,御膳房的人并不敢慢待了她。
两样粥,四荤四素八碟菜,两甜两咸四样点心,单单苏若华一人,是怎样也吃不完的,露珠等人便也时常拖赖沾个光。
苏若华吃着赤豆粥,说道:“皇上昨儿晚上回来的晚,今日又走的这样早,想必河南旱情很是严重了。”说着,又问:“皇上走时,用过早膳了么?”
露珠笑道:“皇上走的太早,说是在前头与朝臣们一道用膳了。”说着,抿嘴一笑:“知道姑娘关心皇上,但皇上哪儿会让自己饿着呢?”
苏若华听着,倒也没生气,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皇上身边那么多人,还能伺候不好么?不过白问一嘴,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露珠嘴快道:“正是如此,才见着姑娘与皇上躞蹀情深、两相恩爱呀。皇上心里记挂着姑娘,姑娘心里也总惦记着皇上。现下,姑娘就缺一位小皇子了。昨儿姑娘交代的事,奴才都记着,待会儿奴才就去太医院问太医讨个坐胎的好方子来。”
苏若华笑了笑,没有言语。
虽说她昨日说那番话是为了刺激玖儿起见,但她内心深处,亦想早日有孕。
毕竟,陆旻如此期待这个孩子,她能帮他的地方不多。
用过早膳,苏若华在内殿分派各处宫女办差,不时有人过来回话讨问示下,都是不甚要紧的闲散差事,她也是惯常做熟了的,打发起来并不费力。
翠儿与玖儿这时候也过来,预备洒扫。
露珠忙说道:“哎,你们且先等等,怎么一点儿眼色也没有。姑娘还在屋里,你们来洒扫,飞土扬烟的,叫姑娘怎么待?”
玖儿没有说话,脸上微微泛出些不屑的神色来。
翠儿倒是赶忙说道:“姐姐教训的是,原是我没了成算。”
玖儿说道:“我们倒是想早些过来,只是姑姑竟然起的这样晚,倒叫我们怎样好?待会儿皇上回来,见寝殿还没收拾干净,岂不要降罪于我等?”
露珠眼睛圆瞪,斥责道:“你还敢顶嘴么?!”
她为人机灵,苏若华虽未明言,但观其言行,也琢磨出来姑娘必是要与这玖儿为难了。许多事许多话,姑娘不方便做,那就由她来充当马前卒。自来,这能在主子身边充为心腹的宫女太监,都是有这个眼力见儿的。
苏若华瞄了她一眼,端起茶碗细细抿了一口,但笑不语。
翠儿扯了扯露珠的袖口,拼命示意她不要再说话了。
玖儿心中愤懑,倒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正巧此刻,李忠忽然进来,说道:“若华姑娘,西平郡王昨夜染了风寒病倒了。皇上抽不开身,又实在记挂,打发奴才过去探望,想问姑娘从宫里带来的那两株老山参收在何处,要奴才给郡王送去。”
苏若华闻言微微一怔,起身说道:“芳年,拿钥匙开箱子。那两株老山参,都用红绸裹着,在下头放着。”
芳年答应了一声,连忙照办。
苏若华便问道:“李公公,这西平郡王如何突然就病倒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么?”
李忠说道:“可不是吗?皇上正在太和殿与几位大臣商议国事,有些事想问西平郡王。派了人去请,回来就说王爷病了,昨儿半夜就发了高热,几乎说起了胡话,连夜就请了太医。吃了一副汤药下去,此刻人倒是清醒了,只是还不能下地。”说着,又扼腕叹息道:“皇上适才还说,这西平郡王忒也胡来,昨儿那倾盆大雨竟还冒雨出来赏景,又说身边的人也不好好伺候,方才令他染上了风寒。”
苏若华淡淡说道:“这王爷过于任性,想必身边伺候的人也烦恼。”
李忠陪笑道:“姑娘说的是,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平日里私下说起来,也都议论,这谁要伺候这么个主子,那可真是满头包了。”话才出口,他便觉这般背后议论主子怕是有些不好,连忙说道:“主子好不好,都是当奴才的造化。姑娘快将那山参交给奴才罢,奴才还赶着办差。”
苏若华心念微动,微笑道:“皇上政务繁忙,正得公公服侍。换成旁人,怕是也伺候不好皇上。不如这样,公公如放心呢,便将这件差事交给我。我替公公走一遭也罢了,如何?”
李忠一愣,便陪笑道:“姑娘说哪儿的话。您办差,那是连皇上都放心的,奴才哪儿能不放心!只是,这是皇上交代给奴才的。倘或姑娘代劳,怕是皇上知道了,要训斥奴才偷懒耍滑。”
苏若华浅笑道:“皇上忙于国事,想必没工夫理会这些杂事。我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倒想出去走走。没个正经由头,出去也怕招人闲话,倒更令皇上烦心。”
李忠心想这倒不错,便连连点头答应,将西平郡王居所方位告诉了一遍,又往太和殿伺候去了。
芳年将山参取来,却不见李忠,问道:“李公公哪里去了?”
苏若华吩咐道:“李公公回太和殿了,你将这两棵参拿绸缎裹了,随我一道去秋枫轩看望西平郡王。”
芳年有些纳闷,不知怎么这差事忽然就落到姑娘头上了。然而她倒是很乐意随苏若华出门转转,宫女寻常无主子差使,不可以随意外出。饶是她这样在养心殿侍奉的宫女,也鲜少有机会外出。
当下,芳年便急急去寻合适的绸缎包裹。
苏若华趁众人都不曾察觉,走去开了一支带锁的抽屉。
这抽屉里面,放着都是她私密物事,钥匙由她贴身保管,比如与家人往来的信函等皆收入其内,而陆斐之前强迫她收下的那枚羊脂白玉并蒂莲花配亦在其中。
当时,因陆斐行止荒唐,又在养心殿内,她唯恐被人瞧见,并不曾仔细端详此物。
此刻细细观来,却见这玉佩大小形如鸡卵,色泽油润如酥,那并蒂莲花亦雕刻的栩栩如生,但看油滑至此,显是年深日久之物,常被人把玩摩挲,方成此态。玉佩下络着一条同心方胜络子,其原本的色泽应是正红,如今业已褪去许多。
苏若华看了两眼,心中暗暗斥道:当真是浪荡公子,竟然强行塞这样风流寓意的物件儿给一个宫女!想着,便将这玉佩放入了袖中。
芳年包好了人参,过来见她。
苏若华便将露珠与春桃两个叮嘱了几句,同着芳年一道出去了。
待苏若华走后,露珠便将翠儿与玖儿加来,说道:“姑娘已经走了,你们两个将寝殿洒扫干净,务必纤尘不染,地下要擦的能照出人影儿来。不然,待会儿姑娘回来,可有你们好受的!”她口中说着你们,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玖儿。
翠儿满口称是,露珠点了点头,拉着春桃出去了。
翠儿提了水回来,预备擦洗地面。玖儿却站在一旁,满脸阴沉,一动不动。
翠儿拧了手巾,递在她手里,说道:“快些干活吧。能得这个差事,也算是造化了。干好了,姑娘一高兴,说不准就提拔了咱们呢?”
玖儿接过手巾,却重重的砸进水桶之中,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地面。
翠儿与她共事有些日子了,从未见她发过如此脾气,吓了一跳,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
玖儿将身一矮,坐在地下,捂脸嚎啕大哭起来:“我还从未干过这种低三下四的活计呢!”
翠儿瞧着她痛哭流涕的模样,有些手足无措。她多少知道一些这玖儿的事情,料想她在寿康宫太后身边,又有一个当掌事宫女的姑姑,略微脏点累点的差事,都是沾不着的。来了养心殿,连擦地这样的差事都要干了。
翠儿隐约听人说过,这玖儿因是得罪了若华姑姑,方才被如此发落。然而她却有些不以为然,虽则她同苏若华往来无多,但看她平日里处事倒十分公正,从不凭着个人好恶来奖赏处分,待人接物是极随和可亲的,来养心殿不到一月功夫,大伙都心悦诚服。
这里头,到底有些什么事呢?
翠儿想不明白,叹了口气,去扶她起来,劝道:“我晓得妹妹出身好些,心气儿难免高傲。但既然入宫当了宫女,就得随遇而安,差事好了固然是造化,差事也要好好干了,方才叫本分。前面的事,我不知道。但我心里琢磨着,只要努力向上,踏踏实实做事,姑姑总会看在眼里的。”
玖儿哭了一阵,心境略平复了些,擦了擦泪,向翠儿谢道:“多谢姐姐开导,妹妹失态了。”说着,便捡起那手巾,同翠儿一道擦地。
翠儿看她转圜过来,自去做事,再没理会。
玖儿跪在地下,用力擦着地下的石砖,心中暗恨:来了养心殿,不止见不着皇上一面,还被那苏氏如此轻贱,竟要她干这下等宫女才干的差事!想着,不由又忆起昨日她出去后,苏若华并她那狗腿子的言语,说她是什么?哦,低三下四的东西。
思来想去,她不由便想起了昨日慧儿送来的那包东西。
玖儿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扭曲的笑意——苏若华不是自恃皇恩深厚么?她便想瞧瞧,皇帝对这苏若华的情意到底能值几何!
露珠与春桃其实并无事做,出了内殿,便在抄手游廊上坐了。
春桃说道:“姐姐有些奇怪,容那玖儿进出寝殿,不怕她生出事来?”
露珠咬了咬唇,自一旁的桃枝上摘下一朵花来,一片片的撕下花瓣,任其飘落泥土之中,口中说道:“我也把不能明白,但我揣摩姑娘的意思,好似她就是要留机会给那玖儿生事。”
春桃闻言微惊,脱口道:“你的意思是……”
露珠面上有些发白,还是说道:“姑娘怎么说,我便怎么做。毕竟,我所能指望的,只有姑娘了。”说着,望春桃一笑:“不怕姐姐笑话,如我这样没什么本事的人,只能认准一个主子,抱着她一起往上爬。姑娘风光了,我才能有个盼头。姑娘败了,我这等蝼蚁一般的人,怕是连命也留不下了。所以,我一定会忠于姑娘的。”
春桃听着这样一番话,心头却微微有几分难过。以往,她常听苏若华说起宫中旧事旧闻,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但身在甜水庵,到底远离是非,听来总觉得是故事。如今身处事中,方觉艰难。
她微微干咽了一下,低声道:“若华姐姐,待咱们还是很好的。皇上也甚是喜爱姐姐,我想着,我想着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
露珠看了她一眼,轻轻说道:“春桃姐姐,万事防患于未然呀。虽则我总说着皇上如何宠爱姑娘,定不会将旁人看在眼中。但我心里其实慌得很,皇上青春年少,后面还有一辈子呢。眼下恩爱,谁知道以后呢?不论如何,我定会好好辅助姑娘的。”说着,她歪了歪头,看向春桃,笑问道:“春桃姐姐如何以为呢?”
春桃目光飘忽,落在庭院之中。
庭中栽种了许多石榴,中间却有一株桃树。此刻仲春时节,石榴只抽了满树的绿叶,唯独那桃树独自盛放。
她低声说道:“若华姐姐,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说着,她抬头一笑:“你我的心意,该是一样的。”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
苏若华同芳年出了乾元殿,一路逶迤向秋枫轩行去。
玉泉宫景色宜人,又正是春意浓郁之时,桃红柳绿,四处一片芬芳之景。
芳年少有这样出来闲游的时候,自是十分欢悦,忽然见道旁几株碧桃开的灿烂,便笑道:“姑娘,看这碧桃花开的多好,比乾元殿外那株还好呢。待会儿回来,不如折上几支带回去插瓶吧?”
苏若华顺她手指望去,果然见几株好碧桃,繁复殷红的花朵一簇簇的紧贴花枝,灼灼盛放,浓艳热烈,宛如一树树的火焰一般,不由微微一笑:“当真开得好,然而我却不大喜欢碧桃呢。”
芳年有些诧异,问道:“这么好看的花,姑娘怎会不喜呢?奴才记得,姑娘不是最爱这些花草么?体顺堂里,常叫用鲜花装饰呢。”
苏若华望着那碧桃树,淡淡说道:“这花开得热烈,然而这种树是没有果实的。有花无果,不可谓不是一种遗憾。花开再如何灿烂,结局却是这般潦倒,叫人伤感。”
芳年不大能明白,只是听她说‘有花无果’一词,便以为苏若华是愁子嗣一事,遂说道:“姑娘且放宽心,皇上待姑娘的恩宠,是六宫谁也比不上的。姑娘必定头一个怀上龙胎,往后也还会再有的。”说着,她又笑道:“杏花多果,奴才听说春兰苑里有不少杏树。咱们从秋枫轩回来,便折些回来。”
苏若华知晓她是会错了意,但看她一片热忱,倒也没有戳破,只浅笑道:“杏花清雅,看着令人心宁。皇上近来朝政繁忙,必定心里烦躁。折些回来插瓶,也是好的。”
两人正说话,忽听前面传来一道尖刻的嗓音斥道:“皇嗣,也是你这个小小贱婢能议论的么?!”
芳年唬了一跳,苏若华循声看去,只见一靓妆丽人正满面怒容的立在翠茵亭门上。
这翠茵亭非是西面镂空的亭子,而是由四面抱厦合围而成,墙上安有菱花隔扇门与槛窗。是以,人在其中,外头看不见里面,里面却能望见外面。
芳年一见此人,当即下拜:“奴才拜见花才人。”
苏若华这方知晓,眼前此人乃是个才人。
才人的位份也不算低微,是正五品的品阶,许多高位的嫔妃才入宫时也不过就是才人。
她从来恪守宫规,人前是不会留了把柄的。
苏若华微微一笑,向着花才人欠身行礼:“宫人苏氏,拜见花才人。”
花才人缓步走上前来,目光冷冷的瞧着眼前这宫女,口吻森冷道:“瞧着苏宫女,仿佛也是守礼的人。怎么手下教出来的宫女,如此放肆无忌?!”她便不信了,一个宫女罢了,还能成妖了?!
孙美人、童才人、李选侍乃至于贵妃、淑妃都在她这里吃了瘪。难道这大周后宫,就要成这个妖妇的天下了?!
不止如此,自来了玉泉宫,多少人想求见皇上,都被她挡了出去,自己也吃了闭门羹。
一个宫婢仗着宠幸,还真以为自己能霸占后宫?
今儿她偏要看看,这宫女到底有多少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