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旻声量并不高,然而这一句言语却如一柄重锤,锤在了苏若华的心口。
她并没有想到,陆旻竟会有这样的念头。
虽是心底里将他当做夫君爱重的,但以陆旻的身份,两人势必是不能如寻常民间的柴米夫妻一般了。
从承宠,苏若华便时刻在心里提点着自己,陆旻心中存着与她的情意便可,自己不能太过贪心。世间事,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要的太多,怕是无益于长久。
故此,当陆旻说出那句话时,苏若华便知晓,他和自己是存了一样的心思。
她心头暖洋洋的,将自己偎在了陆旻怀中,轻轻说道:“七郎放心,我总在这里。”
两人相拥了片刻,陆旻不住问她想要什么,缺了什么。无论她想要什么,都不过是他嘴里一句话的事。
偏生,苏若华什么也想不出来,往年的四季衣裳都在,她既没长高也没变胖,依然合身。珠宝首饰,他一早才与她置办了一匣子,她是宫女,再如何受宠,总也不能打扮太过。
至于旁的,她似乎也没什么想要的。
有那么一瞬,她倒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倘或自己央求,或许陆旻能赦免了她的母家。然而,正因他是皇帝,她才不能如此任性。恃宠妄为,必令朝廷法度废弛,那她可也真成了祸国妖孽了。这点道理,她还懂。
苏若华想了片刻,说道:“七郎有心便好,我如今什么也不缺。”
陆旻皱了眉,无奈笑道:“先帝那些嫔妃,还有如今后宫里那些,送一枝桃花过来,都要讨一枚桃子回去。昨夜是你承幸,竟什么也不想要?该说你俭省,还是说你傻呢?”
苏若华嫣然一笑:“我既不俭省,也不傻。七郎,我可是贪的很呢。我有,她们都没有的东西。”言语着,春葱般的指尖在陆旻心口轻轻一划,“这里,是我一个人的。我有这个,哪里还需要旁的?”
果然是尤物之属!
陆旻只觉心口漏跳了一记,呼吸也微微一滞,片刻吁了口气,莞尔道:“当真会哄男人,什么叫红颜祸水,朕今儿算是领教了。幸好幸好,你入了宫,这辈子都只能哄朕一人了。”
但凡想到,如若她没有进宫,就会嫁给旁人,就会去哄别的男人,陆旻便觉一股妒火直往上蹿。但想想,这尽是自己毫无来由的想象,又觉得可笑的很。
苏若华低眉浅笑,温婉柔媚。
瞧着眼前绝色,陆旻忽然觉得外头对自己的风评并不对,御史台议论自己为君不爱女色,算是位贤明君主,只于皇嗣上有妨碍。但陆旻却以为,自己并非不爱女色,只是独独爱她一人的美色罢了。
两人喁喁说了些话,苏若华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道:“七郎,我还当真想要一样东西。”
陆旻颔首道:“你说,朕都给你。”
苏若华便道:“如若可行,我想在这体顺堂外搭一排架子,种上些葡萄藤。如今是二月,正是动农事的季节。到了夏秋时候,葡萄架上绿叶成荫,七郎便可在架子下头乘凉看书。我再把收来的葡萄,酿成葡萄酒,好不好?”
陆旻起初听她说要搭葡萄架子,心中还道这赏赐讨的也未免太过离奇,但又听她余下的言语,尽是一片为了自己的心思,便高兴起来,说道:“此等雅事,朕自然答应。”言罢,当即便将李忠叫了进来,吩咐了下去。
李忠听得满心诧异,他当了近二十年的差,见过无数的宠妃,从没办过这样的差事!
皇宫大内,养心殿里,搭个葡萄架子,那成什么样子,农家小院么?
然而,他也只能在肚子里议论几句,皇帝的旨意,谁敢不遵?
李忠忙应了声,转身出去传话。
这苏若华,当真是个异数。
待打发了李忠,屋中又只余下两人。
苏若华自陆旻身上起来,替他重新泡了茶水,把弄乱的折子一一摆放齐整,又低声说道:“七郎,连着今日的淑妃娘娘,我可算是一连得罪了两个嫔妃了。如此行事,是否过于张扬了?”
陆旻将笔蘸了墨汁,才待批注,听她这一句,便顿住了,说道:“怎么是你得罪了她们?是她们自己没有眼色,冒犯了朕,朕给她们没脸。”
苏若华摇了摇头,轻轻说道:“你是皇帝,她们不会怨你,只会将所有的账都算在我头上。”
陆旻轻轻哼了一声:“那就随她们去,朕倒要看看,谁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朕的人!”
苏若华说道:“这话听着倒叫人窝心,但后宫里的事,从来不是这么干脆利落的。先帝在世时,后宫里出了多少事,皇上也不是不知。”
陆旻将笔朝笔洗一掷,清水顿时溅了一桌子,他斥道:“那又如何?!便是因着先帝酷好美人,后宫里才生出这许多争风吃醋的争端。朕如今除了你,一个都不要,看她们还能作妖!”想起前朝的旧事,他便觉憋气,生母活的那般窝囊,自己受的气,大半都是因此而起。
但如今不同了,他是皇宫的主人,难道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还护不了么?
苏若华看出他恼怒,便也不再多言,只取了布巾默默擦拭了桌子。
两人相对无言,一时里屋中竟是一片沉寂。
淑妃去了寿康宫,拜访过太后,阐明了来意,便又离去。
打发了淑妃,赵太后抱着她那只爱宠白猫,靠在罗汉床上,默默出神。
朱蕊走来,收拾了残茶果核下去,重新端了一盘水晶海棠来,立在一旁说道:“娘娘,淑妃今儿倒是转了性子,想起来替贵妃娘娘求情了。”
赵太后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她哪儿是转了性子,只不过是被人踩了头,心有不甘,自己又没那个本事,想挑唆着旁人上罢了。这借刀杀人的小把戏,哀家可是看的腻了。”
朱蕊听着,问道:“娘娘的意思是……但那苏若华不过是个宫女罢了,皇上宠幸了她,竟连个位份也没给。如此一个宫婢,哪里值得人上心了。”
赵太后点头叹道:“如此,才是盛宠啊。这倘或皇帝宠幸了她,把她封个选侍,了不起如淑妃所言,封到才人,那也就是个寻常得宠的宫女罢了。朝后宫里一推,她无依无靠,母家败落,除了皇帝的宠爱,可谓一无所有,还不任人践踏?皇帝便是料到如此,才不肯放她。这一来是舍不得,二来便是要护着她。御前的人,谁敢造次?”
朱蕊说道:“娘娘这话也是在理,然而皇上将她留在身边,其实对她晋升不利。难道,皇上能让她始终做个宫女么?”
赵太后似是兴致颇佳,撩着白猫下巴,逗弄的猫儿不住呜呜的叫,方才笑道:“你小看了咱们这位皇帝,他是个深谋远虑之人。此刻将那苏若华送进后宫,当然不能高封,但倘或她于社稷有大功,那可就有说头了。”
朱蕊哂笑了一声:“一个小小的宫女……”话未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低低惊呼了一声:“娘娘是说……”
赵太后眸光深深,浅笑道:“皇帝是在等她有孕,待她怀上龙胎,生下皇帝第一个皇嗣,什么封不得?倘或生的是个男孩儿,那更是不可估量了。”说着,她又叹息道:“皇帝果然爱重她,为了一个宫女,所谋竟如此深远。”
朱蕊又道:“话虽如此,但皇上怎能料定她必然第一个有孕?到底,后宫这么多嫔妃呢。”
赵太后瞟了她一眼,淡淡说道:“后宫嫔妃是不算少,但你看哪个是有宠的?软儿的确无宠,就是那个白顶着个宠妃名号的淑妃,你以为她就真的有宠幸么?”
朱蕊吃了一惊,半晌才道:“可,皇上每个月也招幸她几次,淑妃怎会无宠呢?”
赵太后将眉一挑,说:“这就是咱们这位皇帝的老谋深算了,他这是拿着淑妃当了个幌子,把咱们都给糊弄了。可笑那淑妃,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不提,倒白白替人当了靶子。”说到此处,她倒有几分惆怅,微微喟叹:“皇帝对这苏若华,当真是用情至深。自本朝开国起,就未有听说谁真能享了独宠的。”
即便当年先帝对她盛宠,那也是有要借重她母族的缘故。两人彼此,都存着防备的心思。此外,先帝立她为后,也没少添新人,后宫除了有名号的妃子,各种选侍御女更是无数。并没有谁,是真的被先帝捧在心头的。
这般瞧来,她还真有几分羡慕那苏若华。
朱蕊咂舌道:“若是如此,那这苏若华可真成祸害了。娘娘,此人不能留。”
赵太后口吻凉薄道:“为什么不能留?只凭着软儿那副性子,你道她当真能得了皇帝的喜欢么?”
朱蕊说道:“娘娘是想,待那苏若华生下皇子,便拢过来给贵妃娘娘抚养么?然而,怕是皇上不肯。”
赵太后说道:“这暂且不提,哀家的意思,最好还是软儿能有一个,强过要旁人的孩子,节外生枝。只是,御前还得有个人帮衬着才好。”说着,又问道:“前回吩咐的,打听她家人的事如何了?”
朱蕊回话道:“人已去了,只是哈衣布族叛乱,暂且没有回信儿。”
赵太后点头道:“多上心些,这套虽烂俗,但却实在好用。还有一件事——”说着,她朗声唤道:“玖儿!”
朱蕊那侄女儿,亦在寿康宫当差的玖儿垂首进来,道:“太后娘娘传奴才。”
赵太后说道:“你收拾了,待会儿就到养心殿当差罢。”
此言一出,那姑侄两个一起吃惊,看向太后。
只听赵太后又道:“就说哀家的意思,皇帝身侧没有妥帖的服侍之人,所以把哀家身边的宫人送过去。倘或皇帝不乐意,就叫他自己来与哀家说。”说着,她看着玖儿,一字一句道:“你需明白,派你过去是做什么的。留意着动静,如若可以,分了那苏若华的宠幸。”
玖儿心中有些苦,她来寿康宫当差也有日子了,太后仿佛从未正眼看过她,说来她也算贴身服侍的大宫女,但在太后口里,似乎就是个随意摆布的物件儿。
赵太后见她一时没有答话,脸色微微一沉。
朱蕊察觉,忙替玖儿答应:“太后放心,玖儿心里都清楚的,奴才都叮嘱过她。”
赵太后的面色这方和缓了一些,点头说道:“你们姑侄忠心办差,哀家自不会忘的。”言罢,又打发人到承乾宫传懿旨,要把贵妃放出来。
朱蕊便同着玖儿走出正殿,下了台阶,到了院里一背人处。
朱蕊拉着她侄女儿,责备道:“你这个孩子,我早先怎么嘱咐你来着?太后最厌心有旁骛之人,她吩咐什么,要紧赶着答应,叫她瞧出来你有半丝儿的犹豫,便要疑你有二心。一个不慎,你连命也没了!”
玖儿为难道:“姑姑,我……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儿。”
前回皇帝来寿康宫时的情形,还令她心有余悸。太后叮嘱她精心妆扮,特特安排了一出好戏,她原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即便皇上不一见倾心,怎么也要青睐几分。谁知,那一出下来,她不止没能邀来宠幸,反倒挨了一顿斥责,险些被送到慎刑司。此事成了众人笑柄,她装病在屋里缩了几天不敢出来见人。
如今,太后又要她去干同样的事儿,还要跟那个传闻之中的苏若华争宠,她哪里敢?
朱蕊对太后是极尽中心,听了玖儿这话,便有些不悦,责备道:“怎么不会?有什么不会?是个女人,总有来这一出。与其将来出宫,不知嫁给哪坑里的□□,还不如跟了皇上。当今圣上,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又正是青春年少,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这样的好事,别人求还求不来,若非你是我侄女,哪里就便宜了你!”
玖儿脸红似血,几欲哭出声来,微带了些哭腔道:“姑姑,皇上压根瞧不上我。我何苦、何苦去自讨其辱呢?”
朱蕊听了这句话,不由叹了口气:“好孩子,你就忍了吧。这是后宫,主子们都未必有脸面,何况是咱们这些当奴才的。你就乖乖的去,我自有法子教你。只要能让皇上宠幸你一夜,荣华富贵就在后面了。太后娘娘,也必定念着你的功劳。贵妃娘娘未必有机会生养,你有了比那个苏若华有了好。”三言两语,窝盘住了玖儿。
玖儿只是脸皮薄,对皇帝却十分倾慕,起初有些怕,但听了她姑母那些教唆之言,也就肯了。
当下,朱蕊替玖儿打点行装不提。
这日,苏若华始终在御前相伴,侍奉了笔墨,又陪皇帝用了午膳,乃至于午间小憩,都在这体顺堂里。
午睡起来,陆旻另有公务要办,还要见几个外臣,便到东暖阁去了。
因着之前苏若华在一边服侍时,陆旻嫌总有人偷看,便不许她再过来。
苏若华闲着无事,遂将上午采摘来的香椿嫩芽,在屋中收拾了。
露珠与芳年从旁打下手,皆十分好奇。
芳年性子安静,露珠倒是多话,问道:“姑娘,这香椿做馄饨,奴才还从未见过呢。姑娘真能干,懂的真多,难怪皇上喜欢姑娘。”
苏若华微笑道:“这是民间的法子,宫里是没有的,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以前,皇上还当皇子的时候,肠胃不大好,我便试着做了,倒是有些效验,于是一直做。没想到,皇上吃来吃去,倒吃习惯了。按着书上的方子,倒该用根磨粉和面,但我琢磨了,用嫩芽调馅儿也是一样的,且滋味儿更香鲜。”
露珠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说道:“这些粗活,姑娘何不交给膳房收拾呢,何必亲自动手。再不,外头廊下一排小太监呢,奴才叫一个进来就是。”
横竖,苏若华得宠,这一院子的人,还不任凭她差遣?
苏若华嘴角轻弯,说道:“这样的事,我还是想亲自动手。”
亲手采摘了嫩芽,亲手烹调,再送到他案上,看着他吃,这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她心里快活。
正闲话见,外头忽有几分嘈杂人声。
露珠性子跳脱,闲不住,跳起来说道:“奴才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苏若华没有理会,任凭她去了。
露珠跑跑跳跳的出去,半晌回来了,一脸错愕道:“太后娘娘调拨了一个宫女来养心殿,说是来伺候皇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