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这话一落地,那两人一齐变了脸色。
孙昭仪先笑道:“娘娘这话儿是怎么说的?莫不是宫里出了九尾狐狸精,冲撞了娘娘么?依着嫔妾说,只凭皇上素日里待娘娘的情谊,凭她是谁,多大本事,也翻不起水花。”
淑妃冷笑了两声,看着孙才人,颔首道:“你倒是惯会奉承本宫。”
孙昭仪笑道:“那是自然,咱们这后宫里呀,除了太后娘娘与贵妃娘娘,就数淑妃娘娘最尊贵了。何况,娘娘又极受皇上的看重,哪个敢不敬着娘娘您呢?”说着,又蓄意换上了一副狠厉的神情,斥道:“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冒犯淑妃娘娘!娘娘只管说来了,嫔妾这就去教训她!”
淑妃打量了这孙昭仪两眼,这女子今年年满二十,同自己一般,是庆和元年选秀入的宫。她生着一张容长脸面,两只眼睛细细的,唇也显的薄了些,一说一笑就显着刻薄,只是好在肤色白皙,尚且略有几分动人之处。
这孙昭仪本是陕西布政司左参政孙正远的嫡女,孙正远这官阶相较于京城这些达官显贵们,不算十分显赫,但在地方却已是一方父母官了,何况又管着田赋,是一件上上的肥差。当初新皇登基,朝廷初次选秀,其父颇有野心,为谋前程,费了无数钱物,四处打点人情,疏通渠道,方才把女儿塞进皇宫。
说来倒也好笑,赵太后为免选入姿色出众的秀女,将来与她侄女儿争宠,除自己因着家世缘故,不好排挤,此外蓄意选了些容貌中等的进来。这孙昭仪也是取了这个巧,方才进了后宫。
这孙昭仪倒也算是个圆滑的性情,极会见风使舵,大有乃父之风。她自知出身不算高贵,容貌亦不过尔尔,进宫之后便四处寻找靠山,贵妃与自己这里她都打点到了。好在其家中银钱颇丰,也不吝啬于此。
淑妃看她言辞作态,虽十分造作,蠢的令人发笑,但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心里倒也着实舒坦,只笑了笑,说道:“那倒是感情好,日后本宫如若当真受了什么人的气,可都要劳孙昭仪替本宫出头了。”
孙昭仪也不知是听不出这话是蓄意讥刺,还是着实愚钝,连忙笑着说道:“娘娘放心,一切都交给嫔妾!”
两人说了几句,坐在一旁一直默默无言的童才人却冷不丁出声道:“娘娘说的,莫不是与昨日进宫的宫女苏若华有关?”
淑妃听闻此言,抬起眼皮扫了那童才人一眼,看她一袭半新不旧的素面碎花缎子夹袄,一条月白色棉裙,两耳挂着一对明玉流珠珰,竟还是当年入选时,份例里一起赏下来的,头上亦无多少首饰,与她旁边呢那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富丽堂皇、浑身透着一股子财气的孙昭仪,真是天壤之别。
这童才人容貌自也寻常,只是生的小巧玲珑,有一尖尖的下巴颌,低眉顺眼,两手乖巧的放于膝上,便觉格外顺眼起来。
童才人出身却低,原不过是一县丞的女儿,和这孙昭仪一般,是赵太后嫌入选秀女太少,面上难堪,也惹人非议,弄进宫来充数的。
淑妃看了她两眼,嘴角轻扬,问道:“你怎生知晓?”
童才人起身,先福了福身子,便徐徐说道:“嫔妾听闻,昨日恭懿太妃打发了一名宫女进宫请安谢恩,不知何故,这宫女竟与贵妃娘娘起了口角。皇上生恐她吃亏,特特赶去回护,临了竟然是将贵妃娘娘拘禁以为了结。至晚,皇上竟还将她留宿于体顺堂。虽并不曾临幸,但这份看重,却是前所未有。今日,她才出宫,皇上随后便派了李忠前往甜水庵,说是与太妃送茶叶。淑妃娘娘才从养心殿回来,便这等生气,想必是与此事有关了。”
淑妃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她颔首说道:“瞧不出来,你平日里不声不响,住在延禧宫里,整日闭门不出,消息竟这等灵通。”说着,便似有若无的扫了孙昭仪有一眼,又道:“知道的是你喜好清静,不知道的,还当是有人刻意欺凌,让你不敢出门呢。”
孙昭仪脸上一僵,不由自主讪讪一笑。
她与童才人同住一宫,平日里是仗着位份,是没少骚扰童才人。童才人出身低微,又是个罕言寡语的性子,所以极少言语什么。
周朝后宫宫制,妃嫔嫔位以上者方可独居一宫,以下宫嫔则需依附主位而居。贵妃跋扈,淑妃身有弱症需静养,皆独居一座宫室。余下者,童才人随孙昭仪居于延禧宫;花才人随柳充仪住启祥宫。若干选侍,便只在内侍省待招。
童才人回道:“娘娘谬赞了,这些故事,宫里人早已传遍,嫔妾只是听了一耳朵罢了。”
淑妃笑道:“宫里早已传遍,然则本宫才回来,你便能做此联想,可也算是心思灵巧了。”
童才人脸上微红,重新坐下不语。
孙昭仪听出门道,忙插口道:“娘娘,莫不是这个苏若华作妖了么?她一个宫女,还不就跟一只蝼蚁似的,娘娘抬起一脚,就碾死了她,难道还怕她不成!”
淑妃悠悠说道:“你不是京城人士,所以不知底里。这个苏若华,可不是寻常宫女。当年皇上还是皇子时,就随侍在侧的。只是后来皇上归了太后,她方才没有过去。这两个人,可是有旧情的。她如今虽还是个宫女,皇上待她着实不一般呢。为了她训斥贵妃,还险些将贵妃给废了,晚上要她侍膳,伴驾一夜还不足,又赐居体顺堂。隔日,又要她亲自下厨,做什么白蒸肴肉。人才出宫,又巴巴儿打发了李忠去送东西。诸位细想想,这全后宫妃嫔摞起来,有一人得皇上这等对待么?莫说本朝没有,就是前朝也没有啊!”
童才人垂首不语,孙昭仪咬指道:“这般说来,那苏若华果然了得?”
淑妃说道:“她可是前大司空的掌上明珠,自幼就色艺双全,又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有这么一个妙人儿,还能把谁放在眼里?”
孙昭仪瞪大了眼睛,斥道:“一个宫女罢了,嫔妾便不信了,还能翻天了么?!”
童才人却轻轻说道:“她阖家发配,她是戴罪入宫,又是宫女。即便皇上喜欢,也要从选侍一级级往上走。娘娘,此人还不足为虑。”
淑妃看着童才人,眸光越发深了,她微微一笑,长叹了一声:“话是如此说,但本宫才从养心殿过来,竟听皇上与李忠随口说起,将来说不准要独宠她一人,将整个后宫空置,咱们这些人就不知道要打发到什么犄角旮旯养老去了!”
话音落,孙昭仪与童才人顿时一惊。
虽说眼下宫中,除了淑妃看似风光些,实则无人有宠。但皇帝若真有这个心思,岂不是将所有人的盼头都给断了?
她们进宫,本就是奔着争宠上进,为母家光耀门楣来的。若是落到这个田地,那算什么?
这苏若华到底是什么狐狸精降世,还未得宠,就已经把皇帝迷惑到这个地步了?!
孙昭仪磨着后槽牙说道:“甭管她什么来历,只要她胆敢踏进这后宫,嫔妾绝不让她有半天好日子过!”
童才人脸孔发白,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口中却还说道:“此举,有悖常理,即便前朝大臣亦不会同意的。嫔妾想,皇上不会这般糊涂。”
淑妃微微一笑,说道:“童才人说的是,皇上兴许只是一时的玩笑话,不会当真。皇上当然比咱们这些女流更知道分寸轻重。本宫不过一时闲了,与两位姐妹说说家常话罢了。只是有一句话要告诫两位,将来咱们若是再添个姊妹,可要和睦相处。那人,可轻易招惹不得。本宫也乏了,不留两位多坐了。”言罢,便端起了茶碗。
孙昭仪与童才人见状,只得起身告去。
眼见着两人离去,淑妃将身斜靠着软枕,一手撑着面颊,闭目养神。
秋雁过来收拾茶碗,低声笑道:“娘娘这一手引风点火真是漂亮。苏若华还未承宠,就已先树下两个敌人了。”
淑妃双眸轻阖,轻轻说道:“本宫什么也没做,是她自己树大招风。旁人要嫉恨,那本宫也无法可施。”
秋雁笑了两声,又问道:“娘娘可要打发人到府上再说一声,别让老爷递折子请太妃回来了?多给她使些绊子也好。”
淑妃说道:“拦什么,又岂是拦得住的?这等愚行,只有赵贵妃干的出来。于事无补,还枉做恶人。”
秋雁点头称是,于是揭过了此节。
是日,参知政事钱正军、御史中丞贾安贵及御史共十人,联名上折,奏请恭懿太妃回宫。
与此同时,皇太后颁了懿旨,亲自前往甜水庵接恭懿太妃。
在于当朝,这可谓是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当初恭懿太妃如何去的甜水庵,朝中几乎人尽皆知,只是畏惧赵太后的势力,无人敢言。
而今,赵太后精要亲自前往甜水庵接太妃回宫,这内廷势力看来已是悄然变化了。
这被众人议论纷纷的赵太后,此刻正立在寿康宫东暖阁里,正对着一方赤金嵌红宝凤首缠蔓牡丹穿衣镜打理衣装。
镜中,一中年贵妇,头戴金龙翠凤冠,身着真红大袖衫,环佩叮当,珠玉满身,端的是华丽端庄,贵气逼人。
看着镜中人,赵太后露出一抹极满意的笑意,这一切的荣华富贵,显赫风光都是她半生拼杀得来的。虽是不易,但如今也都值得。
朱蕊替她挂着身上的玉佩、玉珏,一面念叨着:“随意打发个人去也就是了,太后娘娘竟还要屈尊降贵,要亲自去接她!真正叫人心里不甘。娘娘是没听见,外头人都怎么说寿康宫。说什么到底是皇上的亲养母,娘娘也不得不让她三分。奴才倒觉得可笑,这养母还分个亲的干的。”
赵太后抚了抚垂在胸前的珍珠流苏,笑了一声:“任凭那些人说去吧,横竖如今太后这顶凤冠,是戴在哀家的头上。”
朱蕊又说道:“奴才的粗蠢见识,娘娘就不该让她回来,倒逞了她的脸。”这两日,她在宫里走动,着实听见了些宫人私下的议论,甚而有人说什么这皇宫的天要变了。她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今日又要为太后打理去甜水庵的行装,顿时就发作起来。
赵太后扫了她一眼,如何不知自己这心腹的心思?
她浅笑道:“你可知,那日你们都出去了,苏家那丫头跟哀家说了什么?”
朱蕊摇头道:“奴才怎能知晓。那妮子嘴刁人滑,一天不知道能生出多少鬼主意来。”
赵太后说道:“她同哀家说,太妃回了宫,哀家便能迁居慈宁宫了。”说着,便迈步向外行去。
朱蕊微微一怔,连忙跟了上去,心里虽仍有几分不忿,却也不得不佩服这苏若华的眼光与谋划。
慈宁宫虽已修缮完工,但皇帝始终不肯开口请太后迁宫,太尉大人赵斌虽曾上折奏请,却又被参政钱正军等人以如今朝政繁忙、国库不裕为由阻拦,皇帝亦不置可否,便拖延至今。
赵氏与钱氏是朝中两大势力,彼此水火不容,却谁也扳不倒谁。之前赵氏略压过钱氏一头,这两三年却逐渐势均力敌。皇帝夹在二者之中,往往不偏不倚。
慈宁宫才该是太后居所,寿康宫原该是太妃、太嫔们养老之地。
现今太妃回了宫,只能住在寿康宫,那么太后迁宫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苏若华是看穿了此节,以此劝说了太后。她能在深宫行走多年,安然至今,那是有原因的。
朱蕊快步跟上太后,垂首慢行。
赵太后忽问道:“打听她家人的事,如何了?”
朱蕊低声回道:“才使了人往关外去。娘娘放心,都是最稳妥老成的。”
赵太后点了点头,甚感满意,未再多言。
众人簇拥着太后,行至寿康宫门外,仪仗正在门前等候,接了太后,便出宫往甜水庵而去。
甜水庵上下早已得了消息,主持领着一众尼姑一大早起来便将庵内打扫的干干净净,佛前新换了香花净果,青砖石地面擦的纤尘不染。收拾妥当,群尼便立在庵门外,顶着早春清晨的料峭春风,恭候凤驾。
这般站了一个多时辰,将近晌午时候,日头已爬上头顶,一众尼姑站的腿脚发麻,主持与太妃已先行回内房歇息,太后的仪仗方才出现在路的那头。
小尼姑瞧见,忙飞跑入内报信儿,主持与太妃闻讯,又整衣出迎。
须臾,仪仗已到得庵门,随行宫人护军浩浩荡荡,将个原本便能不甚宽绰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街道两旁早已有先来的太监张挂起黄布围帐,护军把守,街巷里住着的人家,都被赶的远远的,咬指观看。
赵太后下辇,主持自然双手合十,口念佛号,行了个出家人的大礼。
恭懿太妃亦向着太后下拜,口称千岁。
赵太后不怒自威的脸庞上,此刻倒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她亲手挽了太妃起来,说道:“咱们老姐妹,三年不见了。你在这庵里,可开好?一向只听打发来的人回报说,你一切安泰,哀家心里总是有些记挂。”说着,打量了恭懿太妃几眼,又笑着点头道:“瞧你气色甚佳,想必是不错了。甜水庵上下照料太妃有功,哀家当赏。”
苏若华侍立在太妃身后,望着太后头上插戴着的凤首衔东珠步摇,赤金的钗身在日头下熠熠生辉,直刺人眼目。
听着的太后的说辞,她心中暗笑了一声:太后娘娘果然还是老辣,才见面三两句话便堵住了太妃娘娘的口。先说太妃气色佳,那先前过的好与不好都无关紧要了。紧接着又夸奖甜水庵主持照料有功,太妃娘娘到底在此地住了三年,若此刻反驳,不免伤了主持的颜面,叫人背后议论她翻脸无情。毕竟,今儿从宫里可跟出来许多人,许多张口呢。
果不其然,主持笑得合不拢口,连道是理所应当。
恭懿太妃与赵太后也算交手了半辈子,如何不知她的心性,当下只一笑,说道:“劳娘娘记挂了,妾身在此处一住三载,多得主持照拂。每年年节,皇上亦会派人过来嘘寒问暖,送些吃用之物,总也过得去。再则,妾身在此处是为先帝诵经祈福,日子清苦亦是修行,妾身甘之如饴。妾身知晓太后娘娘平素忙碌,哪里敢劳娘娘惦记。”
一番话,不着痕迹的撅了回去。
苏若华面上漾着一抹极浅的笑意,这两位主子已是交上手了。如此场景,她在宫里早已看的惯了,委实不算什么。
只是她身旁的春桃,却生出了几分的怵意,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身子。
那主持被夸的云里雾里,忙请太后进庵中休息敬茶。
赵太后便挽了太妃的手,笑呵呵的迈步进庵。
这两个斗了半辈子的夙敌,此刻倒真像一对和睦的老姊妹一般,亲亲热热。
只是人不察觉时,赵太后低低道了一声:“太妃,你倒当真养了个好奴才。又忠实又能干,还一把捏住了皇帝的心。这一次,你可真要好生犒劳她。”
恭懿太妃面上笑意浅浅,亦低声说道:“太后,我若手下再无一个能出力的,这些年早就不知去哪里晒牙渣骨了。”
这两句话,后面的宫人便都听不着了。
赵太后在菩萨跟前上了香,祝祷了一番,又吩咐人将带来的赏赐赠与庵主。
主持领着阖庵尼姑给太后磕头谢恩,又敬茶点。
赵太后在此处略做了一番休整,便吩咐起驾回宫。
因是来接恭懿太妃的,太妃的仪仗亦跟随而来,早在庵门外等候。
苏若华与春桃早将各样衣物用品都收拾妥当,指使着太监一一搬上车,便随着太妃一道回宫。
苏若华、春桃及容桂,皆是太妃的宫婢,自是合乘了一辆马车。
容桂被关了一日,精神有些萎靡,蜷缩在一角不说不动,也无人理会。
苏若华坐在车上,听着车轮碌碌,外头太监喝道之声,心却似什么拽着,一抽一抽的。
这次,是当真回宫了,回到那个陆旻掌辖的皇宫。此去,她的将来就要重回他手心之中了。
不知怎的,她有些紧张,还有些莫名的期待,五味杂陈。
春桃挪到了她身边,低低道了一声:“若华姐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苏若华反手握住了她的,亦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