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旻回至养心殿时,已是掌灯时分,东暖阁里红烛高烧,灯火通明,晚膳亦早已预备下了。
因着皇帝晚归,一应膳食皆扣着盖子,几只黄铜锅子下面,依旧燃着炭火。
时气虽已入春,但宫中的锅子还不曾撤换。
陆旻更衣盥手毕,便走来入席。
李忠侍膳,将盖子一一揭了,现出琳琅满目的一桌菜肴来。
牡丹燕菜、蟹黄鱼翅、一品干贝、脯雪黄鱼、山药煨羊肉、五香冬笋、鸡丝冬菇粥,色香俱全,皆是宫廷御膳上的例菜。
为君三载,如此饮食倒也惯了。
李忠正欲布菜,忽见桌上放着一小盘蒜梅,不由出声道:“哟,这玩意儿怎么也跟着上来了?奴才该死,竟没瞧见。”说着,就要撤去。
陆旻却道:“不必,这是朕吩咐的。”
李忠不明所以,腹中忖道:这菜可是宫女太监们吃的,等闲上不得主子们的桌,皇上这是怎么了?想着,嘴里一字不提,默默替皇帝布菜。
陆旻夹了一枚青蒜递入口中,梅子凛冽的芬芳酸甘与蒜的香辛直冲鼻息。
他轻轻眯细了眼眸,长舒了口气,回味了片刻,说道:“朕记得,年前吩咐御膳房造了莲花曲,打一壶来。”
李忠哪敢说一个不字,答应着,忙出去吩咐。
张全福正在养伤,他另一个徒弟刘金贵正在门上候着,听了这消息,忙上来问道:“师傅,咱们皇上近来是怎么了?放着那些名酒好菜,却要蒜梅和莲花曲这等下人才吃的东西?”
李忠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皇上想些什么,咱们当奴才的能轻易揣摩,那还是皇上么?少伸头伸脑的乱打听,你也不瞧瞧你师兄的下场!”
刘金贵忙将头一缩,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多言语一句。
李忠待小太监取了酒来,便双手捧着,回至屋内,替皇帝取来一支莲花口小金钟,将琥珀色的酒液斟满。
陆旻举杯,几乎一饮而尽,面色略松泛了些。
李忠琢磨着皇帝此刻心情大约不错,便试探着问道:“皇上今儿怎么有这个兴致,吩咐这样的东西来吃?”
陆旻唇角微勾,又拣起一枚青蒜丢入口中,说道:“怎么,嫌弃这是下等的酒食?”
李忠忙道:“奴才哪儿敢,只是……这到底是宫人们才吃的。”
陆旻似乎兴致甚佳,倒没追问他言语失礼,微微一笑:“朕做皇子时,倒是常吃这些。”
李忠微有疑惑,却听陆旻又道:“……都是她亲手做的。”
李忠登时了然。
陆旻有些失神,莲花的清香将他勾进了记忆的深处。
当初为皇子时,他们母子不受皇帝喜爱,这饮食上自然也不能随心所欲。那会儿,他年岁尚小,不知母亲的难处,常因饭菜不合口味而不肯吃饭。林才人为此事颇为头疼,却没有什么好法子。
苏若华便做了这道蒜梅,以青梅与蒜瓣,盐炒腌渍而成。
待菜成,蒜瓣翠绿,芳香酸冽,极能下饭。
苏若华每每将蒜梅切碎放入菜中,他便能吃下两大碗饭去。只是过了许久,他方才知晓,这道小菜原来是宫中贫苦的宫人用坊间的法子造来的。苏若华亦是为了免去麻烦,故而将蒜梅切碎以佐味。
那时候,她常说:“这世间物事皆有它的用途,有什么贵贱之分呢?比如吃食,好的便是好的,难道要以身份为意,特意割舍了去么?那不是傻么?”
然而,打从他去了赵皇后处,她便再也不与他讲这些话了。
那莲花曲,她每次来坤宁宫办差时,总会捎来一翁,莲花的清香,仿佛就是她的味道。
只是,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人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终于,她再也不来坤宁宫了,为了避嫌他也极少去慧妃处,两人即便在宫里遇上,她也是恪守礼数,淡淡的一声“给七皇子请安”,再无其他。
至于蒜梅和莲花曲,更是再也不见。
如今登基三载,政权局势都在悄然变化,权柄亦渐到他手中,这两样吃食上了桌,也没人敢质疑一句。
那么,她也该回到他身边了。
陆旻忆着往事,才饮了两钟酒,竟就有些微醺了。
春风和暖,自窗棂吹入,送来不知名的花香,他不由眯细了眼眸,低声道了一句:“不知怎的,近来朕很想念她。”
李忠见皇帝神色平和,便大着胆子问道:“皇上既这等中意苏姑娘,何不就下旨将她收入后宫?”他是当真不明白,堂堂真龙天子,想要个女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皇上这么屈着自己做什么?
陆旻淡淡一笑:“那多没趣,她也未必肯舍了太妃。朕将太妃接回来,她自然就回来了。”
李忠越发纳罕,虽则有太后压着,但皇帝自登基以来,那也是个说一不二主儿,饶是太后的亲侄女赵贵妃,皇上脾气上来,也不留什么情面,怎么单单到了苏若华这里,就一再破例?
李忠到底是在宫中久了的,早年间服侍先帝,后来赵太后收养了如今的皇帝,他又被拨去服侍,也算看尽了后宫的起起落落,见了这个情形,心中大概也揣摩出来:这苏姑娘若肯点头,只怕是要占尽雨露,在这后宫中一枝独秀了。
心中这般想着,李忠脸上却是不敢带出一丝一毫,仔细服侍着。
陆旻饮了几杯酒,方命撤了下去,盛粥上来。
正当此刻,刘金贵进来报道:“禀皇上,贵妃娘娘派人送来一碟她亲手做的桃花水晶糕,敬献与皇上。”
陆旻微微一笑,说道:“贵妃什么时候会做点心了?”
刘金贵自是不敢回话,只静候吩咐。
片刻,陆旻沉吟道:“点心留下,之前西洋货船上下来一架玻璃水银镜台,使人送到承乾宫,朕赏赐与她。”
外头吟霜听着,心中那块石头才算落地,甚而还有几分得色。
刘金贵应命,自带了人去库房搬运物件。
李忠从旁陪笑道:“皇上,您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啊?”
陆旻扫了他一眼,言道:“朕没那般无聊,她到底是太后的侄女,到底该留三分面子。”
李忠连连点头:“皇上思虑周全,是奴才愚钝。”说着,盛了一碗鸡丝粥,双手送了上去,又问道:“那么,贵妃娘娘送来的点心该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陆旻吃了一口粥,随口道:“赏与你了。”
李忠受宠若惊,忙跪了,说道:“皇上,这可是贵妃娘娘亲手做来献与皇上的,奴才哪儿有这个福气啊。”
陆旻轻轻一笑:“贵妃哪里会做什么点心,怕不又是借花献佛,你自管拿去吃,没人会说什么。”
李忠叩首谢恩,从地下起来,一张脸笑的挤成一团:“皇上待奴才真是恩德深厚,奴才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奴才一定尽心竭力的服侍皇上!”
陆旻听这样的话也是腻了,不过一笑了之,又吃了两口粥,问道:“你那徒弟……”
李忠赶忙回道:“皇上放心,奴才已吩咐好了,待他一能下地,就打发他去服侍贵妃娘娘。”
陆旻微微颔首,说道:“贵妃身边,也得有个机灵能干的人服侍。”
李忠附和道:“皇上说的是,贵妃娘娘今儿因皇上不曾过去,发了脾气,将去岁皇上做贺岁礼的水晶碗给砸了。能有个人时常在旁劝解着,该能好些。”
陆旻拨弄着调羹,淡淡说道:“她的气性,倒还是这般大。砸了便砸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朕便晾着她,由着她闹。总不成,她还能将皇宫一把火点了?若真如此,那太后倒是第一个不饶她。”
李忠听着,心里模模糊糊的觉着,皇帝这似乎是要将太后与贵妃分而治之。淑妃主子,瞧来也不像是真得皇上喜爱的。
然而,这是主子们的事,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心里想着,李忠又问道:“皇上,倒还有一桩事。内侍省的总管位子空缺了出来,令谁补上合适?”陆旻却道:“不急,先放着。待会儿,传朕的口谕,令内侍省副总管钟铜上暂代正职。”
李忠微微一怔,旋即低头应命。
待晚膳已毕,陆旻批了一摞奏折,微觉眼皮酸涩,抬头惊觉竟已是人定时分,便吩咐就寝。
刘金贵服侍着皇帝洗脚,陆旻便问在旁立着的李忠:“太后可传话过来?”
李忠琢磨着该是内侍省那件事,便回道:“还不曾,明儿一早,可要奴才过去问问?”
陆旻却将手一挥:“罢了,太后既不问,那也不用因这点小事去搅扰她老人家了。明儿起来,你亲自到甜水庵走一趟,将朕的口谕,传给太妃。”
李忠连声答应着,又道:“太妃娘娘知道了,一定高兴。”瞧着皇帝的脸色,又补了一句:“苏姑娘若知道了,想必也会十分高兴。”
陆旻微微一笑,翻身在床上躺下,片刻便睡了过去。
李忠守夜,同他那小徒弟刘金贵一道走到外廊上。
刘金贵便悄声问道:“师傅,皇上果然要将恭懿太妃接回来?那就是说,太后娘娘也答应了?”
李忠瞥了他一眼:“哟,小子,学会揣摩上意啦?这宫里头尤其忌讳自作聪明,多嘴多舌,哪天掉脑袋的时候,可别怪师傅没提醒过你。”言罢,便在他后颈子上拍了拍。
宫里的太监们都有个禁忌,不许人盯着他们的后脖子,更遑论被人拍了,说是太监们大多没什么好结局,怕被人咒砍脑袋。
刘金贵吓得出了一背冷汗,忙陪笑道:“师傅,这是哪儿的话,徒弟蠢笨,还得您老人家提点。徒弟就是觉得,皇上对太妃娘娘还真是孝敬,一直惦记着,那边份例有没有按时发放,每月都要问一声。如今,又要把娘娘接回来了。师父既奉旨办这个差事,娘娘跟前也替徒弟美言几句。”
李忠嘿嘿笑了两声:“你小子倒是油滑,四处给自己找靠山。”嘴上说着,心里却琢磨道:皇上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思怕不是压根就不在太妃娘娘身上。这趟差事倒还真是个机会,若能在那若华姑娘面前说上几句话,往后也是多条路。
别看他是御前总管太监,皇上跟前儿的人,然而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有朝一日改朝换代,若不得新君的青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所谓宫里的太监往往没什么好下场,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太子虽连影儿也没,但谁的肚子有希望,明眼人能看得出来。
李忠心里的小算盘,拨的噼里啪啦响。
然而,隔日在甜水庵怡兰苑正堂上,他的算盘珠子碎了一地。
李忠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晌问道:“太妃娘娘,您……您说什么?”
恭懿太妃好整以暇的正了正身子,微笑说道:“皇上的好意,我自当领受。然而回宫办寿,大张旗鼓的,太过招摇,难免惹人闲话,于皇上也是不利,就不必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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